1.绝妙所在
顾颜走出地铁站的时候正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光,微风清爽,阳光柔和,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脚步飞快。
地铁站外面每天有几位大叔或者阿姨气定神闲地站在涌动的人流中,动静之间,显得格外的醒目。他们大都穿得整整齐齐,表情沉静,一言不发。唯一的共同点是手里捏着几叠报纸——如果体力好,腋下还会夹一些。
顾颜每天把看过的报纸随手递给他们其中的一位,得到报纸的大叔或者阿姨的表情马上变得生动,眼睛会笑得眯起来,矜持点的会点点头,热情些的会说一句谢谢;没有得到报纸的几位则会流露出很明显的失落,好像他们的同行接过的不是一份旧报纸而是一包碎银子。
这样的结果不但没让顾颜产生恩赐的快感,反倒有点歉意。所以后来他出地铁之前都会把报纸塞到书包里,然后施施然地赤手空拳走出去。这样的经历也让顾颜学到点人生道理,那就是自己若是想轻松一点,就最好不要让人有所期待;还有一点,就是想让所有的人都满意,是不可能的事情。
顾颜公司的写字楼距离地铁不远,步行即可到达。说实话,顾颜一直不太喜欢这座写字楼,原因主要有以下两点:
第一,该楼造型奇特。也不知这样的设计出自哪方才子之手——中间一座主楼直冲云霄,主楼两侧却安插两座矮墩墩的配楼,加上主楼以圆塔封顶,远远看上去,整座楼既像一个无礼的手势,也像一个不雅的器官。
第二,按年龄计算,如果故宫、长城不参与排名,那么该楼在京城也可以算得上德高望重。楼外围墙上爬满了附庸风雅的常春藤,但是由于长年没人清理,常春藤变成常灰藤,整座楼简直好像一个大拖把。
此外,如果你有雅兴和勇气,用手掀开满墙的藤蔓,就能发现墙面的严重老化。前一阵内蒙古地震,波及北京,全楼的人都跑出来避震,等顾颜回去才发现,办公室的墙壁上竟然出现一道半指宽的裂缝。物业公司倒是派了专人来修,那个老师傅见顾颜脸色不悦,出言不逊,就一边补墙,一边不忘温言安慰顾颜,说了些什么“苍天不老,此楼不倒”的胡话——也不知道这样的承诺他自己相信不相信。
不过,顾颜对这座楼的不满意,也只是放在心里说说。当年租楼的时候,顾颜正在国外出差,鞭长莫及,只好安慰自己说,民主也是建立在集中之上的民主。等他回来的时候,老大连租房协议都签好了。
既然是老大,当然既有签字权,也有决定权,何况老大当时还专门和顾颜通了电子邮件讨论此事——信上不乏对此楼的正面赞美。顾颜向来对老大的审美观没什么信心,不过信里关于该楼地理位置的描述倒是打动了顾颜。信上说,此楼毗邻CBD,国贸后花园。
顾颜他们公司是做会计师事务所的,要讲一些公司形象,办公室的位置自然重要。顾颜想,国贸租不起,后花园也不赖,所以当时也没说什么就同意了。等他回来一看才知道,老大在这件事上并没有骗他。如果天气晴朗,极目远眺,确实可以看到国贸;与CBD也可以算作毗邻——不过是在地图上攀交情。
顾颜看了这个楼,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刚想发作,老大笑眯眯地拿出一张售楼广告让顾颜看,那是一处河北的楼盘,广告语也赫然写着“京东大牧场,国贸后花园”。顾颜拿着广告看了半晌没说话,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的意思是,你没把办公室选在河北,实在是我等的幸运?”
2.老大
老大是湖北人,有个坦白的名字叫楚民。老大其实在家里排行最小,上大学的时候在宿舍排行老五,顾颜有的时候听他讲电话,也常常听到他毕恭毕敬地叫对方老大。——可见“老大”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
顾颜和老大相识之前各自都有一段奋斗攀爬的经历,后来两个人成了好朋友,常常聚在一起喝两杯。酒酣耳热之时,也絮絮叨叨地说说彼此的过去。
老大说,你说人这一辈子啊,真的好像让谁安排好了,当年我若是不出事,就不会耽误了高考,不耽误高考,就不会复读一年,那样就来不了北京,就学不了会计,就进不了会计师事务所,也就没办法认识你啦。
顾颜说,是啊,那你的人生多残缺啊,都没人给你指引方向。
老大笑眯眯地说,好,那你告诉我,现在我的背后是哪个方向?你答对了,我可以把这一瓶都喝掉。——你这样的方向感,谁若是打算自寻死路才会找你指引方向。
顾颜说,这倒是,你说说你为什么要自寻死路呢。
老大当年出的事,说出来有点窝囊。
老大念高中的时候又黑又壮的,是个热血青年,嫉恶如仇,出手毒辣,加上体力也好,简直是打架斗殴、杀人灭口的必备良伴,所以大家出去打架总喜欢招呼老大一同前往。他也对这样的事情乐在其中,每次都欣然赴约。别人打群架都拆桌椅带刀子,他却独辟蹊径,书包里总是装着一整块的青砖。后来退出江湖了,走起路来两个肩膀还是一高一低的。
话说有一天,老大应邀前往参加一场群殴,双方都打急了眼,有人动了刀子,一刀之下,出了人命。想必老大当时正在某个角落挥砖奋战,无暇四顾,结果在苍茫的暮色中被我们的公安战士逮了个正着。动刀子的那一方害怕之余胡乱指认,把老大拉了垫背,一口咬定老大协同他一起闹出的人命。(由此也可推断老大糟糕的人际关系。)
老大为人木讷,不善言辞,也无法向警察叔叔解释他平日里只喜拍砖,不善用刀。正在彷徨无措之际,也算他命好,出事那一方有个漏网分子被抓获,这位仁兄被抓到的时候头上缠满了纱布,双眼乌青,目光幽怨。作为老大命中的贵人,他作证说,出事的时候他正在与老大交手——据老大说,其实正在被老大挥砖追打——忽闻身旁一声惨叫,就在他发愣的一刹那,老大的板砖也拍了上来。这位老兄生了一副好相貌,有一张标准的国字脸,刚好与板砖的尺寸契合,所以拍下来的效果特别好,他所发出的惨叫刚好和中刀的那位遥相呼应,一长一短,十分默契。既然老大那一时刻正在别处行凶,他又不曾习得分心两用、双手互搏之术,协同杀人自然也无从谈起。
不过老大聚众斗殴之事还是被学校获知。他父亲就是本校的物理老师,出于对本校教职员工的尊重,校长亲自领着老大去找他老子。校长向老大的父亲表示说,令郎人小志大,手硬心狠,用一块板砖就把人拍成了木乃伊;阁下若不能严加管教,难保令郎日后不成为严打对象。
老大的父亲悲愤之余,不忘大义灭亲,当着广大教职员工的面把老大臭揍了一顿。学校在处理老大这件事情上算是给了他老子一个好大的面子——只被记大过一次,留校察看一年。于是老大耽误了当年的高考。
老大默默离开校长室的时候,他可能不能想象:若干年后,在千里之外的北京,他与顾颜可以相识。
此时的顾颜,刚刚进入文科班,顾盼自得之余,一心打算考上北大法律系。他也不能知道:几年之后,他会毕业于一家普通的财经院校,学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财务专业,被会计师事务所录取,并且获得一个机会北上京城。现在回想起来,好像这一切都是刻意安排,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他可以和自己事业上的合作伙伴在京城相会。
3.人生若只如初见
和老大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顾颜对老大的印象一般。彼时顾颜刚刚晋升为万乘咨询的高级经理,老大则刚刚成为一家本土会计师事务所的合伙人。虽然两个公司都在财务咨询这个行业混饭吃,但是规模不同,顾客群不同,服务类别不同,市场战略也不同。如同地球和木星,虽然混迹在一个星系,却在不同的运行轨道上,如果想预测碰面的时间,可能还需要用数学公式来演算。
三年前的一个冬天,万乘接了一个标的几个亿的并购项目,人手一下子紧张起来。现招人肯定是来不及了,只好从其他事务所借几个人。
借人在这个行业里虽然也算平常之事,但是也要存着一点机心。首先不能找比自己规模大的所去借。店大欺客,买卖大往往架子也大,借来的人价钱贵不说,往往是些没有经验的小朋友。顾颜自己就是从这样的小朋友成长起来的,当然知道借来这样的小朋友有多么地不划算,借人本来是为了干活,结果成了帮别人做义务培训,实在不是一笔成功的买卖。
其次和自己规模相当的所也不能借。这个圈子本来也不大,向客户报价多少一打听就能知道个差不离,对方和自己实力相当,正发愁如何插足进来,借进来的人往往不是搞策反的就是搞间谍的,管理起来简直左右为难——有点提防戒备吧,倒显得自己气量狭窄,连几个小兵都容不下;给予充分信任吧,说不定项目做到一半就做到别人家去了,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
所以只有比自己规模小、实力弱、收入少的所才可以考虑合作——借来的人便宜不说,自己的姿态还能摆得高一些,运筹安排,都能得心应手。
顾颜就是这样和老大认识的。那个时候老大已经成长为一条威风凛凛的大汉,虽然黑一点,但是人种还可辨别,基本可以算大好的中华儿女。
两人初次见面的时候,老大身着一套藏青色的阿玛尼,虽然有点紧,但长短还算合体。里面穿了一件雪白的袖扣衬衣,袖口还风骚地绣着一行英文——当然也可能是汉语拼音——乱七八糟的一长串,好像一个俄国名字。掏出来的万宝龙笔虽然只是入门级的,但在新世界百货也要2900多元——当然,如果不是真的那就另当别论。
顾颜有个哥们曾经留学英国,几年的假期全都用来不遗余力地发展中英贸易,左手从秀水街采购大量的假冒万宝龙,右手直接将价格乘以30卖给英国人民。在被万宝龙举报查封之前,生意居然一直不错,还被ebay评为优质卖家。想来自大清以降,中国在对外贸易上还从未获得过如此具有掠夺性质的胜利。
虽然在会谈期间老大一直保持着谦恭的态度,但是在顾颜看来,该人的眉宇之间还是粗鲁狰狞,杀气重重。有了这样的先入为主,顾颜有点后悔把老大约来了。不过刨除不好的主观印象,两人的交谈还算愉快,老大也表现出了作为合作伙伴应有的尺度和分寸,加上开出的价钱低得让顾颜心动,所以虽然当时没做决定,但心里已经默许了此次的合作。
不过就算心里千百个同意,表现出来的还是要矜持一些。开完会两人站起身来告别,顾颜淡淡地跟老大握握手,说我们会认真考虑贵所的情况和报价,也会尽快给贵所一个正式的答复。
后来回忆起两人的初次会谈,老大啧啧评价说,虽然你是一个小矮个儿,穿了一身没有牌子的西服,手里的笔也是派克的入门版,但是装起B来,真是有模有样,比真的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