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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现代化过程中的赫哲族:“文化”还是“生产方式”?(3)

本次调查前提出的几个问题,调查中基本上都有了答案,同时也发现一些新的值得探讨的问题,在此进行一些探讨。

l.赫哲族的文化开放性

赫哲族几百年来一直处于其他大族群的环境之中,但没有受到明确针对其族群身份的压迫和迫害,与其他族群交往没有太大的心理隔膜,对其他族群的文化通常采取一种开放的、乐于接受的态度。这种相对宽松的环境,反而造成赫哲族人没有强烈的保存自己“文化传统”的动机。在缺乏这种内在动机的情形下,文化上面临一种悖论:越是那些事实上在思想和行为上比较“传统”的人口,越没有主动地、有意识地保持自己文化传统的冲动,他们甚至把自己的文化传统视为“落后”、“保守”的代名词,有一种自我否定的倾向;而那些大声疾呼“保存传统”的赫哲族或其他族人,反而是那些接受过现代教育的、在实际生活方式中不那么“传统的”知识分子,这是一种典型的社会精英主导的、把“文化”从日常生活方式中剥离出来,用于构建族群认同象征物的倾向。但是在赫哲族目前的情景下,这种“有意识”的塑造和保存,究竟会造成一种什么“传统”,还有待于观察。

本地有一些非常引人注目的民众自发的保存自身文化的努力,但这种努力实际上是明显地基于旅游业的考虑,而不是人们自身的文化品位和审美兴趣。比如,在敖奇,有一家个体饭馆老板,在饭馆旁边办了一个“家庭博物馆”。当然,他开办这个博物馆,有保持和恢复赫哲族传统文化的用意,但据笔者了解,其直接的动机是利用赫哲族文化招徕更多的顾客……可能会让学者们感到遗憾的是,这种为了“发展旅游”而“保护传统文化”的心理,也许是目前条件下我们惟一能够想象出来的现实的“保护传统文化”的动机。当然,这种商业动机下的努力,也可能会反过来不断对当事人造成一种自我心理暗示,最后很可能真的唤起他本人和本族群人越来越强烈的自觉的文化意识和文化认同。这种过程,在其他一些族群文化演化中也有过先例。

2.对问题和挑战的再解读

我们的调查,本来也正是基于对于“文化”的关注,但实际调查显示,这种学术意义的“文化”概念与“当地人”头脑中的基本分类范畴和基本关注并不完全契合,还需找到一种对接点,否则我们就难以理解和把握赫哲族社会文化演变的真正脉络。在当地具体情景下,赫哲族人口确实存在着对于人类学意义的“传统文化”的留恋但这种留恋,主要是不自觉地体现在对原有渔业生产方式的留恋;而特别重要的是,当地人并不是从一种抽象化、概念化的“文化”的角度来理解自己的焦虑和怀旧感,而是从“收入”、“生活水平”、“经济”等“世俗的”、“功利的”角度来认识自己的感受的。在现实中,并不存在一个直观的、物理意义的“文化”存在,赫哲族普通民众本身并没有怀着一种类似“文化”这样一个一般性的范畴来感受和体验面临的社会变迁。

像赫哲族这样相对开放的小族群,目前其“文化传统”的核心,除了日益弱化的语言和心理上的族群认同感之外,就是他们独特的生产方式--捕鱼。如果抛开其基本的生产活动,很多日常生活中的“文化”(实际上是跟生产有关的活动)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会自动消失了,“文化”就仅剩下博物馆中的几件历史遗存而已,这些东西与今天的赫哲族人的现实生活已经没有多大关系。目前所谓“现代化”与“文化传统”的冲突,是体现为人们现有生产方式的困境和同层次的其他生存技能的缺乏,比如近年来赫哲族人无法仅靠捕鱼为生,又不善于农耕,所以引起“问题”。如果没有了这种实实在在的“威胁”,赫哲族本身究竟会不会、会在多大程度上提出“文化”问题,还是一个未知数。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包括传统方式的捕鱼、农耕在内的所有这些传统生产方式,在真正意义的“现代化”面前,实际上都注定不可能作为实际的生产方式永远“保存”,而在现代社会的分工范畴中,这些活动方式即使被“保存”,也仅能越来越走向一种艺术化和形式化的表演。不管人们愿不愿意,在今天的世界上,“文化”只有从实际“生产”中剥离出来,才可能“保存”。这就又回到上一个问题中,赫哲族究竟有多少现存的“文化”可以从生产活动中剥离出来,独立保存?如果赫哲族和其他族群的社会精英试图保存赫哲族文化,首先就要尽快完成“构建”一种独立的赫哲族的“文化领域”的工作。如果赫哲族文化一直像现在一样完全依附于生产方式,那么总是会存在问题,即使躲过丁目前的危机,还是会有别的问题,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现代社会严酷的现实是,“生产”以及一般的经济活动已经发展成为一个独立的、似乎超越文化的领域,是可以供任何人自由选择的就业方式,并不与一种特定“文化”相联系(当然,也有学者坚持认为它还是应属于特定的“西方文化”)。在市场经济背景下,赫哲旅人自身不可能为了保留“传统文化”而把自己的就业范围仅仅限于从事捕鱼业。对于年轻一代赫哲族青少年和儿童来说,由于未来的发展还是完全开放的,没有成年人那种已经形成的生产技能方面的局限性,所以感觉不到生产方式转化的危机感;他们梦想的,既不是捕鱼,也不是养鱼,更不是农耕,而是学习电脑和英语,将来到合资企业工作…这种趋向,已经完全绕开了目前存在的“传统文化”的危机的情景。一个在现代公司工作的人,工作状况与族裔背景基本上没有关系,既无冲突,也无优势。作为一个赫哲族人,他/她可以在合资公司工作,但仍保持自己的族群心理、饮食口味、审美情趣、嗜好、朋友圈子等,白天像别人一样穿着西装在公司洽谈业务,下班回到家里换上鱼皮衣服出去会朋友,在这种新的场景和语境下,“现代化”与“传统”还算不算“冲突”,是不是毁灭了“传统”,是不是完全“西化”了?这是一个值得进一步讨论的问题。

3.目前几种努力方向的评价

从目前官方和民间提出的各种应对渔业危机的方式来看,基本上反映了三种思路:一种是在传统框架内改换行业,由渔业转为农业,这种思路是最现实、直接解决最紧迫的实际问题的方式,但它基本上是在现有条件下的救急措施,只是一种类似社会保障的安排,进一步发展的潜力是相当有限的。另一种思路,街津口发展旅游业的模式,在中国目前很多少数族群中都在发展,也是国际上某些小族群的生存之道,应该说是一种相对比较成熟的模式。但现代旅游业已经成为一种复杂的系统工程,已经需要相当密集的资金和技术支持,对交通、区位、传媒等依赖性非常大,并且需要相当高素质的专业人员,并不是仅仅一点族群风格表演就能支撑。当地是否具备条件,还是一个问题。同时,这种旅游思路,实际上是把赫哲族人和赫哲族文化变成一种供“现代人”观赏的“对象”和“客体”,而不是把自己变成现代社会内在文化和机制的一部分,似乎缺乏一种主体性,这种问题在很多国家的少数民族中也存在,究竟是不是一种好的方向,还有待观察。第三种思路,饶河模式,是一种具有一定创新意识的思路,其突出特点,在于考虑了赫哲族的传统文化,但义不是像旅游业那样把它们当作一种“客体”去简单地观赏利用,而是把这种传统置于“现代化”主体的位置上,发挥其内在的优势,保持其积极的作用,支持一种新的、邻近的生产方式。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种试验在一定程度上是成功的,存在的问题是资金和技术方面的问题。

从传统捕鱼转为养鱼,可能是目前所能找到的比较理想的方式,如果成功,将会提供一种解决文化转型问题的重要的思路,具有重要的现实和学术意义。这种方式实际上也成为我们这一次研究最关注的重点和亮点。当然,正如上文所论及的,我们不应该指望这种转型能够简单地“保存”赫哲族传统文化,因为总的来说,新一代赫哲族人的大部分梦想完全“现代化”的生活,就是到沿海发达地区,进入完全工业化、商业化、信息化的都市社会生活,而不是从事这种依旧属于传统产业的职业(这种产业也会升级,但不可能很快达到青年人的要求)。即使可能会有一部分人出于种种原因继续从事这种职业,但从中国市场经济的长远来说,人口的职业流动和变换是基本的正常的社会流动,不可能保持一个族群仅仅从事一个职业。随着市场化的发展,很可能这些人在市场经营或工作竞争中败给其他技能更强的人,不得不失去这一行业的就业机会。赫哲族人如果真要保持在这一行业的优势地位,仅仅靠捕鱼传统文化远远不够,未来的产业经营活动中,“传统”所起的作用将会很小,而现代市场经营的各种常规要求和素质会成为决定性因素,因此,尽管笔者十分重视这种利用族群传统就近转型的模式,但认为这种生产方式仍然是过渡性的,它提供了一种非常重要的新的机会和起点,但并不能“拯救”或“保住”旧的赫哲族文化。最理想的结果是,赫哲族人利用目前现存的一点传统优势和社会各界的支持,占据这一行业,但必须立即自我调整,提高现代市场经济和新技术所要求的各种素质,以此保持在这一行业的竞争力,实现赫哲族人生产方式的真正升级,以此创造出一种全新的赫哲族的生产方式,以及相应的全新的文化。

4.可能更具决定性的族际环境

作为一种参照,我们也考察了在生产方式之外赫哲族人与其他族群的关系,为探讨影响赫哲族传统文化的社会因素。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融合的趋势几乎是不可避免的。目前的区域自治制度本来是为了保持特定族群的特性,但实际上,在赫哲族的特定情况下,相对宽松的环境反而促使这个族群没有那种保持自身特征的敏感性和警惕性,而是欣然接受其他文化的影响,也欣然接受诸如通婚等比较直接导致族群融合的行为。对于一个人口只有4 000多人的小族群来说,这种通婚现象如果持续发展(目前没有任何因素阻挡它),很快就会出现族群融合。当然,在族群身份和认同上,这些通婚的赫哲族以及他们的后代,会仍然保持“赫哲族”的身份和心理,但在实际思想观念和风俗习惯上,会大大弱化族群特征,而融合为地方特色。现在惟一留下的问题,是人们的价值观肯定还是否定这种融合的问题。笔者个人的观点是,如果这种融合过程是完全出于自愿,就是一种积极的现象,它本来也是中国族群关系的基本趋势,也符合人类的基本理想,如果我们仅仅为了保存“传统”和“族群特色”而否定自愿的族群融合,搞任何意义的“民族隔离”,都将是一种荒谬的逻辑。事实上,考虑到这方面的因素,关于赫哲族“传统文化”和“现代化”矛盾的讨论,可以完全找到一个新的维度,但那已经超出本项目研究的范围了。

六、结语

通过本次研究,几个问题可以概括如下:

1.赫哲族对其他族群和文化的基本态度和心理,是排斥还是乐于接受?

赫哲族对外来“文化”(社会学人类学意义的)没有戒备心理,完全开放,只要不与传统直接对立(极少情况,仅涉及某些禁忌),就欣然接受。

2.目前赫哲族究竟面临什么问题?传统文化受到什么“挑战”?

真正的挑战,是生产方式的困境,但由于赫哲族现存生产方式构成现存“传统”的主体部分,所以成为“文化”危机。

3.现实中有没有解决这种困境的努力和途径?效果如何?

在现有的三种模式中,饶河模式理论上比较理想,但并不是“拯救”赫哲族传统文化的法宝。

4.赫哲族所处的族际环境如何?与其他族群的一般关系状况如何?

赫哲族与其他族群关系融洽,如果没有人为隔离,会出现融合的趋势。

基于此,笔者认为原来的假设并不完全成立,主要是概念方面不是十分切中赫哲族目前问题的要害,其核心问题,是对于赫哲族“文化”的理解过于“标准化”,忽视了赫哲族所谓“文化”与“生产方式”高度重合这一特征。事实上,普通赫哲族本身并不感觉到“现代化”在威胁他们的传统,也决不拒绝“现代”或“其他族群”的影响;目前赫哲人希望保留传统渔业生产,不是从“族群文化”角度考虑的,而是从一般意义的经济收入、生产技能、劳动习惯等方面考虑的。此外,目前的矛盾,几乎和族群关系问题没有相关性。

赫哲旗的问题,在学术意义上是“文化”问题,但在现实中,则是面临强制性的“产业转型”和“产业升级”的问题,实际上是市场经济条件下的一种经常性的调整。保存文化的着力点,不能放在简单地维持旧的生产方式上。我们不可能、也不应该阻止和拒绝这种产业转型和升级,而应该掌握主动,设法鼓励和加快这种转型,特别是推动那些代价小、痛苦少、条件方便的转型升级方案,并基于此发展出新的赫哲族文化。这种积极的面向未来的心态,才是赫哲族成功迎接挑战的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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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于长江,男,北京大学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副教授。北京,邮编:1008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