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思想者的盛宴:聆听大师内心深处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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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萨特(4)

举例来说,让我们研究下面的两个个案,那你就会明白,不管他们是如何的不同,他们是很相似的。让我们以《黍须上的磨坊》为例。在这里,我们发现有一位年轻的女人,美姬·特莉茀,她是热情之价值的化身,并且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她爱上了一年轻人叫史帝芬的,但这个青年已经和另外一个不出色的女孩订了婚。于是这位美姬·特莉茀并不冒然追寻幸福,反而为了人类团结的缘故,选择了牺牲自己而放弃了她所爱的人。另一方面,在斯丹达尔《卡尔特修道院》中的桑索茀莉娜则相信热情使人具有真正的价值,那么她就会宣称伟大的热情使它的牺牲成为正当的,而且必须选择阻止史帝芬与他订了婚的丑小鸭的婚姻之爱。她为了实现她的幸福将不惜牺牲一切,正如史丹达尔所指出的,如果生命对她如此需求的话,她会为了热情的缘故而牺牲。这里我们面临了两个迥然不同的道德,但我们认为它们是相同的,因为支配于两个情形中的都是自由。你可以想象两种效果完全相同的态度,一种是那女子会断情以放弃她的爱人,而另一种是那女子为了满足性欲,故意对她爱人以前的婚约不闻不问。从外表上看来,我们援引的这两个例子似乎相同,然而事实则不然。桑索茀莉娜的态度和美姬的态度比和一个一味贪欲的人的态度更为相近。这样,你们就可以明白,第二个反对既是真的又是假的。人们可以选择任何事情,但是只能是在自由行动的范畴之内才可以。

第三个反对说:“你一只手把它拿来,另一只手又把它送出去。”这意思就是说“由于你自己选择,所以,你的价值观就不是严肃的”。关于这一点,我也只好抱歉地说那只能如此。但是,如果我摒除了天父,那么一定有某个人来创造价值。事实既是如此,我们也只好接受。而且,说我们创造了价值,其意也不过是如此而已。因为生命中无所谓先天的意义。生命被生活过了,它才有意义。然而使之有意义都是你的任务。它的意义也只是你所选择的而已。因此,你只有明白这才有创造一个人类社会的可能。我曾经被指责为主张存在主义就是人文主义之一。人们会对我说:“但是你在你的《呕吐》中,曾经说过人文主义者是错误的,你甚至也嘲笑过某种形式的人文主义,现在你为什么又回到这上面来呢?”事实上,人文主义这个名词具有两个极端不同的意义。人们可以把人文主义视作主张以人本身为目的及以人为最高价值的一种理论。这一意义的人文主义可以在高克多的《环游世界八十小时》这个故事中看到。书中的一个人物,当他坐着飞机飞越高山时,他说:“人是伟大的!”这就是说虽然我自己没有制造飞机,但是我却身受这种特殊的发明的好处。而我个人,就作为一个人而言,可以认为我自己对某些人的成就也有关涉并以此自豪。这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因某些人的特殊成就而把此种价值归之于人。这种人文主义是荒谬的,因为只有狗或者马才可以处于能够对人作普遍判断之地位,而宣说人是伟大的,但他们永远不会傻到做这种事——至少,就我所知道是如此的。人对作判断也是不可能的。存在主义者摒除任何属于这一类的判断;一个存在主义者永不会以为人是一个结局,因为人还等着被决定。

同时,我们也无权相信我们可以对人性建立起某种礼赞,如同孔德一样。对人性之礼赞最后会产生孔德式的人文主义,自我隔绝——我们必须这样说——最后会产生法西斯主义。我们不要这一类的人文主义。但是这名词又有另外的一种意义,此意义的基本意思是这样的:人永远处于其自身之外;那是在投射和失落自己的时候,他才使人存在。而在另外一方面,也是由于对超越目的的追求,才使他本身有存在的可能。因为人是如此自我超越的,也只有对这种自我超越才能把握得住东西,他自己才是他超越性的核心。除了人之世界外,别无其他的世界。此一人的世界乃是人的主观的世界。这种构成人之要素的超越关系(不是说上帝是超越的,而是说是自我超越的)和主观性(意即人不是自我隔绝而是永远呈现于人的世界之中)才是我们所说的存在意义的人文主义,这就是人文主义,因为我们提醒人,除了他自己之外别无立法者。他本身在这样被弃的情况下,必须自我决定。也因为我们指出由于我们经常追求我们自身以外的一个目的,这个目的就是一种解说或者某种特殊的体认,而不是由于回返自己,人才会自觉为真正的人。

从这些研讨中,你就可以明白没有什么比人们对我们的抗议更为不公平的了。存在主义只是经由一贯的无神论的立场上来寻求充分结论的一种企图而已。它的目的一点也不是要把人推入绝望之中。假使人们对绝望意指——就象基督徒那样——为一种无信仰的态度,则存在主义者的绝望就有点不同了。存在主义不是要耗尽精力以证明上帝不存在的那种无神论。它只是说,就算上帝存在的话,它的观点也不会变,其实变与否并不是真正的问题。人所需要的是去重新发现他自己,是去了解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从他的自身中拯救他,就算有上帝存在的确切证据也不能够的。在这个意义上说,存在主义是乐观的。这是一个关于行动的学说,而只有以自欺,以他们自己所解释的绝望来和我们所解释的绝望相混,基督徒们才可以把我们描述为没有希望的。

死亡:向着自然回归

走向死亡就是一系列被剥夺的过程。比如说,我曾是很能喝酒的,人生一大乐趣就是痛快地喝它一个晚上,哪怕在我为一些客观原因感到烦恼时也是这样。现在我再没有这种乐趣了,因为医生禁止我饮酒。我不太相信医生的知识,但我仍得服从他。因此有一些人生的乐趣是在我完全被剥夺干净之前就已被剥夺了的,而这就是死亡,这种消散就是慢慢变老。

我再没有一个十分清晰的综合性思想,形成一个单独的我,它消散在一大堆活动和微不足道的小事中。这个综合有一个开头,但决不会有什么结果。我感受到这一切,因为我现在大不如十年前轻松适意。但对于一定的时刻就会到来的死亡,对于这个严重的事情,我并不害怕,我等待着这个时刻。我认为它是很自然的。它是同我作为文化的整个生活相对立的。死亡说到底是向自然的回归并肯定我是自然的一部分。

即使以这种新观点和我多年来持有的不朽的错误观念来看,回顾我一生,我觉得过得还是可以的。这是一种先死的观点;完全不是垂死的观点,而是一种死前的观点。我对自己做过的任何事情都不后悔。甚至对于我应该承担的过失。我往往采取一些相反的做法来弥补自己的过失。

人是一个走向瓦解的生命。他的一生决不会从头到尾都是一致的,倒不如说它在消耗,它被耗干。我略去这个耗干的时期——我并不因此而伤心,因为这是人们共同的命运——我想我有过一段好时光,这是从30岁到65岁,在这段时间我能够抓住自己,要开始做什么事也不是很困难。

在这个持续时期,我能够很好地运用我的自由去做我想做的事:我可以运用和展开某些思想;我做了我希望做的事情——也就是说,我写作,这是我一生最根本的东西。我成功地实现了我七、八岁时就渴望的东西。

在多大程度上实现了?我没有去想;但我写了我想写的东西,写了些影响的书,人们在读它。这样,我临死时恐怕不会像许多人那样说:“啊,如果我能重新生活一次,我会用另一种方式来度过它;我失败了;我没有把事情办好。”不,我对自己是十分满意的,我感到自己确实成了想成为的人。

如果我回首过去,回顾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可以看到,我要求于自己的东西比我已经取得的东西要少。那时我关于荣誉的想法是不同的,我想象自己只有很少一群读者,一群挑选出来的人,而实际上我现在对几乎所有的人都有影响。这样,我临死时将是心满意足的。当然,眼下就死了不如再晚十年死,即使这样,这也已经心满意足了。而直到现在,死还没有成为我生活的负担,以后可能也不会。

天才与平等

那种天才超人的思想同平等的思想并不矛盾,因为天才和超人只是充分表现了作为人的实在的存在。根据地位和等级制度来划分自己等级的人们只是一种未加工的材料,其中可能找到后来出现自由突变的超人。但这种未加工的材料毕竟不是由超人构成,而是由低能者组成,它是符合于那套不是面向人本身而是面向其属性——面向铁路巡警、出版检查官、教师等等——的等级制度的。总之,是职业、行为、他们用心包装自身的物体,即那些易受等级影响的东西。但如果你达到相当深度,等级就不可能了。这是我为自己逐渐搞清楚的东西。

我想实际上每一个人在自身中、在他的身体中、在他的个性中、在他的意识中都具有一种如果不是成为一个天才,那么无论如何是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具有人的性质的人所必需的东西。但这是多数人不愿干的事。他们停留在这种或那种水平上,而到最后他们总是极少对自己保持的水平负责。这样,我认为,在理论上,每个人都是另外每个人的等同,而友谊关系可以存在。

但这种平等被人们因为愚蠢的印象、愚蠢的追求、愚蠢的野心和冲动而破坏。这样,一个人是同那些西亚可能平等的人关联着的,如果他们能够改变一下自己的态度的话,但他们现在的状况是反人,实质上是使自己处于非人的境况。

我称作猪猡的是那些把承担自己的自由理解为得到他人承认的人,事实上,正由于他们的这种行动,他们反倒更糟。我真心实意地喜爱一个在我看来是具有人的全部性质的人——他有自我意识,对算账有判断力,敢作敢为,意志坚强。我重视一个人身上所有这些东西,这导致自由。在这一点上我可以感受到对他的友谊,而我经常对一些我并不太了解的人感受到它。但对于多数人,对于在一列火车上、在地铁中、在一所学校里遇到的我周围的人,我确实没有什么可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