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双方都沉默了几分钟。普加乔夫注视着我，偶尔眯起左眼，现出一种又是调皮又是嘲笑的怪异神情。他终于高兴地笑起来，连我也不知为什么，瞧着他，跟着笑了。
“怎么，尉官先生？”他对我说，“你老实说，我那些小伙子把绳子套在你脖子上的时候，你害怕了吗？我看，你大概吓得魂不附体了吧……要不是你那个下人来说情，你早就在横梁上晃荡了。我一下子就认出那个老家伙。唔，你想到过没有，尉官先生，那个把你带到车店的人竟是皇上我本人（这时他摆出一副威严神秘的样子）？你对我犯了很大的罪。”他继续说，“不过由于你的恩德，由于是你在我不得不躲避敌人的时候给了我帮助，我宽恕了你。你将来还会看到的，难道只有这一点吗！如果我打下了天下，我还会好好地奖赏你的！你肯为我忠心服务吗？”
这个强盗的问题和他的无礼使我觉得很滑稽，我忍不住笑了一笑。
“你笑什么？”他蹙起眉头问道，“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是皇上？你老实回答我。”
我给难住了：承认这个流浪汉是皇帝，这我办不到：对我来说，这是不可饶恕的胆怯。如果当面说他是强盗，那我肯定要遭殃。并且当初我怒火中烧，当着全体民众的面在绞架下准备做出的一切，现在看来也不过是徒然逞英雄罢了。我犹豫不决。普加乔夫阴沉着脸等待我的回答。最后（至今我还很自豪地记得这个时刻）我心中的责任感战胜了人类的弱点。我回答普加乔夫：“好吧，我把真话都告诉你吧。你想想看，我能承认你是皇帝吗？你是个聪明人，你自己也会看出我是在耍滑头的。”
“依你看，我是什么人呢？”
“上帝知道。不过无论你是什么人，你是在做一种危险的游戏。”普加乔夫迅速地瞥了我一眼，“这么说，你不相信我是彼得·费多罗维奇皇帝？”他说，“好吧，可是难道说勇敢的人就不会成功吗？难道说当年格里什卡·奥特烈皮耶夫就没有统治过国家吗？无论你把我看作什么人，你都不要离开我。其余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呢？谁当上神父，谁就是父亲。你忠诚地为我效劳，我就封你做元帅和公爵。你看怎么样？”
“不。”我坚定地回答，“我是个世袭贵族，我向女皇陛下宣过誓，我不能为你效劳。你如果真正为我好，你就放我到奥伦堡去。”
普加乔夫沉吟了一下，“如果我放你走。”他说，“那你能不能至少答应我，以后不再反抗我？”
“这一点我怎么能答应你呢？”我回答，“你自己知道，这由不得我。他们如果叫我来反抗你，我只好来，毫无办法。现在你自己也是个首领，你也要求部下服从你。当需要我去尽职的时候，我却拒绝，这像什么话呢？我的头在你的手心里。你如果放了我，我谢谢你，你如果杀了我，上帝会审判你。我跟你说的都是实话。”
我的真诚感动了普加乔夫，“就这样吧。”他拍拍我的肩膀说，“罚归罚，赏归赏。随便你到哪儿去，随便你干什么吧。明天来和我告别，现在去睡觉吧，我也要睡了。”
我离开普加乔夫，走到街上。这是个无风而寒冷的夜。月亮和星星明亮地照耀着广场和绞架。要塞里安静而幽暗。只有小酒店里还亮着灯光，不时传来夜游浪子的叫喊声。我望了望神父的家。百叶窗和大门都关上了。里面好像平安无事。
我回到住所，看见萨维里奇由于我不在正在发愁。我得到自由的消息使他快活得无法形容，“荣耀归于上帝！”他画着十字说，“明天天亮前我们就离开要塞，哪儿有路就往哪儿走，我已经给你随便做了点吃的。少爷，你吃一点，就安安稳稳一觉睡到早上，像睡在基督怀里一样。”
我听从他的劝告，津津有味地吃了晚饭，由于精神和身体都很疲倦，在地板上一下子就睡着了。
《叶普盖尼·奥涅金》
1、故事梗概
《叶甫盖尼·奥涅金》（1823—1831）是普希金的代表作，是俄国现实主义文学第一部典范作品。书中描写的是19世纪20年代前半期的俄国社会生活，探讨了贵族青年与现实生活的问题。《叶甫盖尼·奥涅金》是在十二月党人起义前开始写作的。当时先进的贵族青年对国家改革抱有希望，他们成立秘密组织反对专制制度，由于自身的弱点，1825年的起义失败了。列宁认为他们失败的主要原因在于脱离人民。这也是当时贵族知识分子的普遍弱点。普希金在创作《叶甫盖尼·奥涅金》时，虽然不可能像列宁那样对问题有如此明确的认识，但是这部作品在客观上反映了这个带有时代本质特点的问题。
《叶甫盖尼·奥涅金》的主题主要是通过主人公奥涅金的生活经历来展示的。贵族青年奥涅金因厌倦了上流社会的社交生活，来到乡间，拒绝了乡下贵族小姐塔吉雅娜的爱情，又在决斗中杀死了朋友——热情的青年诗人连斯基。漫游之后回到京城，遇见了已成为贵妇的塔吉雅娜，发疯似地爱上了她，但塔吉雅娜表示，她已经嫁人，不能再接受奥涅金的爱情了。
奥涅金是19世纪20年代俄国贵族青年中的一种典型，具有复杂的性格。他出身于富有的贵族家庭，受的是脱离人民和民族文化传统的贵族教育。长大以后，靠风雅的外表，流利的法语，机智的谈吐，成了社交界的宠儿，每天过着空虚的生活。在这里，普希金虽然对主人公进行了讥讽，但他更主要的是借写主人公的生活批评当代的贵族教育和上流社会。接着，普希金指出，奥涅金还有一些和当时一般贵族青年不同的地方。他在上流社会混了几年之后，产生了失望情绪，得了一种“忧郁病”。普希金在诗中暗’示，他的病并不只是由于生活空虚所产生的烦腻感，其中还包含着对现实的失望情绪。诗人进而指出：奥涅金爱幻想，性情古怪，“还有锐利的、冷静的理智”，经常发表“讥讽的议论，半带辛辣的笑话以及那些恶毒阴郁的警句”。这些都暗示了主人公对现实的不满，说明他受到了当代进步思潮的影响。这从他下乡后同诗人连斯基的谈话中可以得到证明。在他们思考的问题中有“过去的国家的契约”，这指的是对当时先进人士产生极大影响的法国启蒙主义思想家卢梭的《民约论》（即《社会契约论》）。他所谈的“善与恶”，无疑也是迫切的社会问题。由于受到当时先进思想的影响，奥涅金在乡下进行了使地主们愤怒的改革。他用“轻的地租制代替了古老的徭役制度的重负”，为此“农奴们庆祝了自己命运”。
尽管如此，奥涅金毕竟没有成为时代的先进人物。贵族阶级的腐败影响太深，他空虚，没有毅力，脱离人民，这决定了他不可能走上为改造社会而斗争的道路。他从喧嚣的京城来到平静的乡下，也只新鲜了三天，“忧郁症”依然没有得到克服。
作品主要是通过两件事来体现奥涅金的矛盾性格和揭示他的价值的。一件是他与连斯基的决斗，一件是他和塔吉雅娜的爱情关系。
奥涅金拒绝了塔吉雅娜的爱情。在空虚的上流社会长大的他，不能理解和接受一个纯朴少女的真挚的爱，他自称不愿为家庭生活而束缚自己的自由。这只不过是掩饰自己精神空虚的遁词。他说“我复活不了我的心灵”，这倒是真的。奥涅金的拒绝也包含着自我优越感，但根本原因在于怀疑主义的生活态度所产生的精神空虚。
同连斯基的决斗，证明了他无力反抗上流社会。他也曾对自已的轻率行为感到不满，并且也很后悔，但是既已接受了挑战，就不想再解释了。他惧怕“社会舆论”、“名誉的发条”，经不起“蠢材们的窃窃私语、哈哈大笑”，终于屈服于社会偏见，在决斗中杀死了自己不愿杀死的朋友。此后，他带着一颗破碎的心作了一次旅行。在漫游中，他到处看到令人烦闷的景象。旅行使他增加了对现实丑恶的认识，但未能给他带来新生。
奥涅金旅行归来后对塔吉雅娜态度的改变，进一步表现了他的矛盾。在上流社会，在同周围庸俗贵族的直接对比中，使他有可能在塔吉雅娜身上发现过去所没有发现的东西，于是他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她。但是这种热情的表现，并不意味着他消极生活态度的改变。
奥涅金的爱情遭到拒绝，他依旧过着那种空虚无益的生活，依然是空虚苦恼。他已感到本阶级特别是上流社会的腐败，但他远离人民，又没有明确的生活目的，结果毫无作为。这位清高的“君子”，实际上没有超出阶级的局限。
奥涅金这一类人，后来得名为“多余的人”。他不是贵族革命者，但他的脱离人民的特点则是当时所有进步贵族青年所共有的，包括十二月党人在内，这就决定了这一形象的广泛的概括意义。奥涅金是俄国文学中“多余的人”画廓中的第一个。
塔吉雅娜的形象和空虚无聊、脱离人民的奥涅金形成对比，反映着普希金的道德理想。诗人贼予她纯朴、真挚和深沉等性恪特点。塔吉稚娜在民族的土壤中长大，并受到农奴乳母的抚育。乳母经常给她讲民间故事和童话，对她产生了很大影响，使她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内心世界。以致“她在自己父母的家里，好像一个别人家的女儿”。此外，西欧的要求个性解放的小说，如《新爱洛漪丝》和《少年维特的烦恼》等作品引起她的想象，激发了她对美好爱情的憧憬。她把奥涅金当成了小说中的那种不平凡的英雄人物，向他表白了爱情。她的信既表现了她对幸福的勇敢追求，也反映了她感情的真挚和生活理想的纯朴。在她屈服于命运的安排被嫁到上流社会以后，她并不看重那种富贵豪华，仍然保持着少女时代的纯朴理想，怀念她“可怜的乳母”。她拒绝了奥涅金的爱情，并不是她不爱奥涅金，而是她不能允许自己当别人的情人，过双重人格的虚伪生活。她宁愿把自己的感情埋葬在心底，去独自受苦。塔吉雅娜无疑是远远高出于那些矫揉造作的上流贵妇的。但是塔吉雅娜的局限也十分明显。她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个人生活和爱情的世界里。由于乳母的影响而产生的某些好品质，一般也只是局限于道德方面。她没有更高一些的社会理想，全部兴趣只局限于个人的狭隘范围。
作品中对彼得堡、莫斯科上流社会的腐化、寄生生活的揭露，以及对外省地主的庸俗丑陋的讽刺，也是全诗的精萃所在。在俄国京城的上流社会，贵族们过着纸醉金迷、花天酒地的生活。在描写莫斯科的贵族时，诗人着重强调了他们的守旧、空虚和思想停滞。而外省地主的特点则是知识贫乏和愚蠢。在作品中，普希金也反映了农民在残酷的徭役制度、兵役制度以及各种各样的压迫下悲惨生活的情景。
《叶甫盖尼·奥涅金》广泛地反映了19世纪20年代俄国的社会生活，它最突出的意义在于反映了贵族知识分子脱离人民的问题。奥涅金的形象有很大的典型性。它深刻地揭示了这一类比较优秀的知识分子严重脱离人民，脱离实际的致命弱点。这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深思。
《叶甫盖尼·奥涅金》在艺术上的成就是很高的。它是诗人现实主义完全成熟的标志，也是他艺术经验的高度总结。它对俄国文学的最大贡献，就在于它是最早地创造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作品之一。诗人笔下的人物非常真实，带着俄国社会特定历史时期的印记。主人公们的性格与他们的出身、教养、社会影响密切相关。
普希金强调他的这部作品是“诗体小说”，并且指出它跟拜伦的《唐璜》“毫无共同之处”。虽然后者也是“诗体小说”，但其内容具有浪漫主义惊险小说的痕迹，而《叶甫盖尼·奥涅金》则主要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
作品的另一重要艺术特点是“抒情插话”起着重要作用。在基本情节线索之外，诗人在很多地方现身说法，发表议论和感慨，有些涉及故事，有些与故事无关，这种“旁白”性质的插话十分自然，非但没有破坏作品的艺术完整性，反而增加了生动性，丰富和加深了作品的思想内容。此外，作品中还有对俄罗斯大自然的十分出色的描绘，如描写俄罗斯“金色的秋天”和严冬雪景的那些诗，是四季风景诗的最优美的范例。
在俄国现实主义文学发展过程中，《叶甫盖尼·奥涅金》具有开拓的意义，对后来俄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2、原文赏读
……
十
他很早就学会了虚情假意，
暗怀希望，心存妒忌，
能叫人信赖，会挑动猜疑，
露出忧郁而苦恼的神气，
有时很温良，有时很傲慢，
有时很关切，有时很冷淡；
沉默时多么压抑忧伤，
高谈时多么慷慨激昂，
写情书又多么挥洒自如！
爱得专一，全神贯注，
他多么善于忘情地倾诉！
他的目光迅捷而温柔，
腼腆又放肆，羞怯又大胆，
还有温驯的泪花闪闪！
十一
他非常善于刻意求新，
用玩笑使天真的少女吃惊，
设计好绝望的表情来吓唬，
甜言蜜语，加意奉承，
抓住春心激荡的时刻，
吐露衷情，施展良策，
使童贞的成见向他低头，
等待情不自禁的温柔，
祈求着对方爱的表白，
谛听心儿的第一声颤抖，
长期追求，一朝得手——
终于获得幽会的机会……
然后在寂静无人的角落
面对面教给她一些功课！
十二
他早就学会了撩拨春心，
去勾引老于情场的荡妇；
当他想消灭自己的情敌，
他的诽谤又多么恶毒！
他设置圈套，暗施伎俩，
引诱他们来自投罗网。
可那些心安理得的男人
个个都对他一片真心：
喜欢他的有狡猾的丈夫，
有福布拉斯早年的门徒，
连多疑的老汉也变得糊涂，
还有位绿帽子乐乐呵呵，
值得骄傲的事儿可真多，
挺满意自己的午饭和老婆。
十五
常常是这样：他还在梦中，
床前就送来了一些信件。
什么？请帖？一点也不错，
三家人同时请他吃晚饭：
开舞会或者给孩子做生。
我们的淘气鬼去哪儿才行？
哪家先去？反正都一样：
不管去哪儿全都挺棒。
早晨的便装还没有换掉，
头戴波利瓦尔式宽边缎帽，
奥涅金坐车去林荫大道，
在那儿漫步，散心怡神，
直到准确的布列盖怀表
为他响起午餐的铃音。
十六
天色暗了：他坐上雪橇。
“闪开，闪开！”车夫在喊叫；
霜花发出银色的光辉，
在他的海狸皮衣领上闪耀。
雪橇向泰隆饭馆飞奔：
他知道卡维林在等他光临。
一进门：瓶塞向天花板直蹦，
彗星葡萄酒冒得真冲；
有带着血丝的嫩烤牛排，
有地菇——法国名厨的好菜，
对年轻人可真是奢侈的款待，
有斯特拉斯堡新鲜的馅儿饼，
林堡的干酪鲜得出奇，
旁边还摆着金黄的凤梨。
十七
口渴了，正想借助酒盏
冲一冲肉饼肥腻的油汤，
布列盖怀表又响起铃声：
新的芭蕾舞已经开场。
他操纵剧坛，评语恶毒，
是后台令人尊敬的主顾，
经常为迷人的女角儿捧场，
朝三暮四，反复无常。
奥涅金驱车向剧院奔去，
那里人人能自由呼吸，
准备为击脚跳鼓掌卖力，
给淮德拉和克勒俄帕特拉喝倒彩，
叫莫伊娜谢幕（不为其他，
只想叫人人能听见他喧哗）。
十八
神奇的天地啊！在过去的年代，
大胆的讽刺艺术之王、
自由之友冯维辛在这儿
和善模仿的克尼亚日宁各展所长；
奥泽罗夫也是在这里
和年轻的谢苗诺娃一起
分享由衷的热泪和掌声，
也是在这里，我们的卡捷宁
复活了高乃依雄伟的天才；
而沙霍夫斯科依尖刻的喜剧
使观众的喧呼经久不息；
在这里狄德洛载誉剧坛；
在这里，在这里，在帷幕下边，
我的青春飞逝啊——永不回还！
十九
我的女神啊！你们怎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