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韩愈(中国十大文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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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韩愈作品选(9)

说者又谓远与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远所分始。以此诟远,此又与儿童之见无异。人之将死,其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观者见其然,从而尤之,其亦不达于理矣。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远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犹不得免,其他则又何说!当二公之初守也,宁能知人之卒不救,弃城而逆遁?苟此不能守,虽避之他处何益?及其无救而且穷也,将其创残饿羸之余,虽欲去,必不达。二公之贤,其讲之精矣。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当是时,弃城而图存者,不可一二数;擅强兵坐而观者相环也。不追议此,而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

愈尝从事于汴、徐二府,屡道于两府间,亲祭于其所谓双庙者。其老人往往说巡、远时事,云:南霁云之乞救于贺兰也,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上,不肯出师救。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语,强留之,具食与乐,延霁云坐。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图,矢著其上砖半箭,曰:

“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愈贞元中过泗州,船上人犹指以相语。

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霁云,云未应。巡呼云曰:

“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

张籍曰:有于嵩者,少依于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围中。籍大历中于和州乌江县见嵩,嵩时年六十余矣。以巡初尝得临涣县尉,好学无所不读。籍时尚小,粗问巡、远事,不能细也。云:巡长七尺余,须髯若神。尝见嵩读《汉书》,谓嵩曰:“何为久读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于书读不过三遍,终身不忘也。”因诵嵩所读书,尽卷不错一字。嵩惊,以为巡偶熟此卷,因乱抽他帙以试,无不尽然。嵩又取架上诸书,试以问巡,巡应口诵无疑。嵩从巡久,亦不见巡常读书也。为文章,操纸笔立书,未尝起草。初守睢阳时,士卒仅万人,城中居人户亦且数万,巡因一见问姓名,其后无不识者。巡怒,须髯辄张。及城陷,贼缚巡等数十人,坐,且将戮,巡起旋,其众见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

死,命也。”众泣不能仰视。巡就戮时,颜色不乱,阳阳如平常。远,宽厚长者,貌如其心,与巡同年生,月日后于巡,呼巡为兄,死时年四十九。嵩贞元初死于亳、宋间。或传嵩有田在亳、宋间,武人夺而有之,嵩将诣州讼理,为所杀。嵩无子。

张籍云。

新修滕王阁记愈少时,则闻江南多临观之美,而滕王阁独为第一,有瑰伟绝特之称。及得三王所为序、赋、记等,壮其文辞,益欲往一观而读之,以忘吾忧。系官于朝,愿莫之遂。十四年,以言事斥守揭阳,便道取疾以至海上,又不得过南昌,而观所谓滕王阁者。其冬,以天子进大号,加恩区内,移刺袁州。袁于南昌为属邑,私喜幸自语,以为当得躬诣大府,受约束于下执事,及其无事且还,倘得一至其处,窃寄目偿所愿焉。至州之七月,诏以中书舍人太原王公为御史中丞,观察江南西道,洪、江、饶、虔、吉、信、抚、袁悉属治所。八州之人,前所不便,及所愿欲而不得者,公至之日,皆罢行之。大者驿闻,小者立变,春生秋杀,阳开阴闭,令修于庭户数日之间,而人自得于湖山千里之外。吾虽欲出意见,论利害,听命于幕下,而吾州乃无一事可假而行者,又安得舍己所事以勤馆人?则滕王阁又无因而至焉矣。

其岁九月,人吏浃和。公与监军使燕于此阁,文武宾士皆与在席。酒半,合辞言曰:“此屋不修,且坏。前公为从事此邦,适理新之,公所为文,实书在壁。

今三十年而公来为邦伯,适及期月,公又来燕于此,公乌得无情哉?”公应曰:

“诺。”于是栋楹梁桷板槛之腐黑挠折者,盖瓦级砖之破缺者,赤白之漫漶不鲜者,治之则已。无侈前人,无废后观。

工既讫功,公以众饮,而以书命愈曰:“子其为我记之。”愈既以未得造观为叹,窃喜载名其上,词列三王之次,有荣耀焉;乃不辞而承公命。其江山之好,登望之乐,虽老矣,如获从公游,尚能为公赋之。

元和十五年十月某日,袁州刺史韩愈记。

科斗书后记

愈叔父当大历世,文辞独行中朝,天下之欲铭述其先人功行,取信来世者,咸归韩氏。于时李监阳冰,独能篆书,而同姓叔父择木善八分,不问可知其人,不如是者,不称三服,故三家传子弟往来。

贞元中,愈事董丞相幕府于汴州。识开封令服之者,阳冰子。授余以其家科斗《孝经》、汉卫宏《官书》。两部合一卷,愈宝蓄之而不暇学。后来京师,为四门博士,识归公。归公好古书,能通之,愈曰:“古书得其据依,盖可讲。”

因进其所有书属归氏。

元和来,愈亟不获让,嗣为铭文,荐道功德。思凡为文辞,宜略识字,因从归公乞观二部书,得之,留月余。张籍令进士贺拔恕写以留愈,盖得其十四五,而归其书归氏。

十一年六月四日,右庶子韩愈记。

猫相乳

司徒北平王家,猫有生子同日者,其一死焉。有二子饮于死母,母且死,其鸣咿咿。其一方乳其子,若闻之,起而若听之,走而若救之。衔其一置于其栖,又往如之,反而乳之,若其子然。噫,亦异之大者也。夫猫,人畜也,非性于仁义者也,其感于所畜者乎哉!北平王牧人以康,伐罪以平,理阴阳以得其宜。国事即毕,家道乃行,父父子子,兄兄弟弟,雍雍如也,愉愉如也,视外犹视中,一家犹一人。夫如是,其所感应召致,其亦可知矣。

《易》曰:“信及豚鱼。”非此类也夫!愈时获幸于北平王,客有问王之德者,愈以是对。

客曰:“夫禄位贵富,人之所大欲也,得之之难,未若持之之难也。得之于功,或失于德;得之于身,或失于子孙。今夫功德如是,祥祉如是,其善持之也,可知已。”既已,因叙之为《猫相乳》说云。

进士策问十三首

问:《书》称“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以至于庶人,龟筮考其从违,以审吉凶。”则是圣人之举事兴为,无不与人共之者也;于《易》则又曰: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而《春秋》亦有讥“漏言”之词。如是,则又似不与人共之而独运者。《书》与《易》、《春秋》,经也。圣人于是乎尽其心焉耳矣。今其文相戾悖如此,欲人之无疑,不可得已。是二说者,其信有是非乎?抑所指各殊,而学者不之能察也?谅非深考古训,读圣人之书者,其何能辨之?此固吾子之所宜无让者,愿承教焉!

问,古之人有云,夏之政尚忠,殷之政尚敬,而周之政尚文,是三者相循环终始,若五行之与四时焉。原其所以为心,皆非故立殊而求异也,各适于时,救其弊而已矣。夏殷之书,存者可见矣,至周之典籍咸在。考其文章,其所尚若不相远然,焉所谓三者之异云乎?抑其道深微,不可究欤?将其词隐而难知也?不然,则是说为谬矣。周之后,秦汉蜀吴魏晋之兴与霸,亦有尚乎无也?观其所为,其亦有意云尔。循环之说安在?吾子其无所隐焉!

问:夫子之序帝王之书,而系以秦鲁;及次列国之风,而宋鲁独称颂焉。

秦穆之德,不逾于二霸;宋鲁之君,不贤乎齐晋;其位等,其德同,升黜取舍,如是之相远,亦将有由乎?愿闻所以辨之之说。

问:夫子既没,圣人之道不明,盖有杨墨者,始侵而乱之,其时天下咸化而从焉。孟子辞而辟之,则既廓如也。今其书尚有存者,其道可推,而知不可乎?

其所守者何事?其不合于道者几何?孟子之所以辞而辟之者何说?今之学者,有学于彼者乎?有近于彼者乎?其已无传乎?其无乃化而不自知乎?其无传也,则善矣,如其尚在,将何以救之乎?诸生学圣人之道,必有能言是者,共无所为让。

问:所贵乎道者,不以其便于人而得于己乎?当周之衰,管夷吾以其君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戎狄以微,京师以尊,四海之内,无不受其赐者。天下诸侯,奔走其政令之不暇,而谁与为敌!此岂非便于人而得于己乎?秦用商君之法,人以富,国以强,诸侯不敢抗,及七君,而天下为秦。使天下为秦者,商君也。而后代之称道者,咸羞言管、商氏,何哉?庸非求其名而不责其实欤?愿与诸生论之,无惑于旧说。

问:夫子之言,“盍各言尔志”;又曰“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今之举者,不本于乡,不序于庠,一朝而群至乎有司,有司之不之知也宜矣。今将自州县始,请各诵所怀,聊以观诸生之志。死者可作,其谁与归?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敢问诸生之所事而友者为谁乎?所谓贤而仁者,其事如何哉?言及之而不言,亦君子之所不为也。

问:春秋之时,百有余国,皆有大夫士,详于传者,无国无贤人焉,其余皆足以充其位,不闻有无其人,而阙其官者。春秋之后,其书尤详,以至于吴蜀魏,下及晋氏之乱,国分如锱铢,读其书,亦皆有人焉。今天下九州四海,其为土地大矣。国家之举士,内有明经、进士,外有方维大臣之荐,其余以门地勋力进者,又有倍于是,其为门户多矣。而自御史台、尚书省,以至于中书门下省,咸不足其官,岂今之人不及于古之人邪?何求而不得也?夫子之言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诚得忠信如圣人者,而委之以大臣宰相之事,有不可乎?况于百执事之微者哉?古之十室必有任宰相大臣者,今之天下而不足士大夫于朝,其亦有说乎?

问:夫子曰:“洁净精微,《易》教也。”今习其书,不识四者之所谓,盍举其义而陈其数焉?

问:《易》之说曰:“乾,健也。”今考乾之爻,在初者曰“潜龙勿用”,在三者曰“夕惕若厉无咎”,在四者亦曰“无咎”,在上曰“有悔”。卦六位:

一勿用,二苟得无咎有一悔,安在其为健乎?又曰:“乾以易知,坤以简能。”乾之四位既不为易矣,坤之爻又曰“龙战于野”。战之于事,其足为简乎?《易》,六经也。学者之所宜用心,愿施其词,陈其义焉。

问:人之仰而生者谷帛,谷帛丰,无饥寒之患,然后可以行之于仁义之途,措之于安平之地,此愚智所同识也。今天下谷愈多,而帛愈贱,人愈困者,何也?耕者不多,而谷有余,蚕者不多,而帛有余,有余宜足,而反不足,此其故又何也,将以救之,其说如何?

问:夫子言“尧舜垂衣裳而天下理”,又曰“无为而理者,其舜也欤。”《书》之说尧曰“亲九族”;又曰:“平章百姓”;又曰“协和万邦”;又曰:“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又曰洪水“怀山襄陵,下人其咨”。夫亲九族,平百姓,和万邦,则天道,授人时,愁水祸,非无事也,而其言曰:“垂衣裳而天下理”者,何也?于舜则曰“慎五典”;又曰“叙百揆”;又曰“宾四门”;又曰“齐七政”;又曰“类上帝,?六宗,望山川,遍群神”;又曰“协时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五载一巡狩”;又曰“分十二州,封山浚川,恤五刑,典三礼,彰施五色,出纳五言”。呜呼,其何勤且烦如是,而其言曰“无为而理”者,何也?将亦有深辞隐义,不可晓邪?抑其年代已远,失其传邪?二三子其辨焉!

问:古之学者,必有师,所以通其业,成就其道德者也。由汉氏已来,师道日微,然犹时有授经传业者,及于今,则无闻矣。德行若颜回,言语若子贡,政事若子路,文学若子游,犹且有师。非独如此,虽孔子亦有师。问《礼》于老聃,问《乐》于苌弘是也。今之人不及孔子、颜回远矣,而且无师。然其不闻有业不通,而道德不成者,何也?

问:食粟衣帛,服行仁义,以俟死者,二帝三王之所守,圣人未之有改焉者也。今之说者,有神仙不死之道,不食粟,不衣帛,薄仁义以为不足为,是诚何道邪?圣人之於人,犹父母之于子。有其道而不以教之,不仁;其道虽有而未之知,不智:仁与智且不能,又乌足为圣人乎?不然,则说神仙者妄矣!

争臣论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

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不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

今阳子以为得其言,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

阳子将为禄士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

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夫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竢竢。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己,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答张籍书

愈始者望见吾子于人人之中,固有异焉;及聆其音声,接其辞气,则有愿交之志。因缘幸会,遂得所图,岂惟吾子之不遗,抑仆之所遇有时焉耳。近者尝有意吾子之阙焉无言,意仆所以交之之道不至也。今乃大得所图,脱然若沉去体,洒然若执热者之濯清风也。然吾子所论,排释老不若著书,嚣嚣多言,徒相为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