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欧·亨利短篇小说精选(青少年纯美阅读)
4496200000020

第20章 还没有讲完的故事

在闲谈中提起地狱之火时,我们再也不唉声叹气了。因为连布道士也开始对我们说,上帝是镭,或乙醚,或某种化合物,对我们这些作孽的人来说,这些可能遭受的报应至多不过是场化学反应。这种说法倒让人放心,但是,传统信仰形成的恐惧却一直在人们心际间徘徊缭绕。

现在人们只能用两个题目来发挥想象,侃侃而论,不用担心遭到驳斥。你可以说你的梦,也可以说从鹦鹉那儿听来的话。梦神和鹦鹉都不会成为证人,所以听你说话的人不敢对你横加责难。因此,本篇故事的主题纯属梦象的虚构,较之漂亮鹦鹉的闲谈,带有更大的随意性,故在此深表歉意。

我做了一个梦,与历史悠久,一直以来都令人敬重和悲叹的末日审判论有关。

加百列(七大天使之一,上帝传好消息给人类的使者,据说在末日审判时由他吹响号角。野王牌”与野号角”在英语中发音相似,这里作者用了双关的修辞手法)打出他的王牌,我们中那些不能跟牌的就会接到传讯,要去受审。我注意到一些职业担保人(这里指牧师)站在一边,穿着庄严的黑袍,衣领从背后扣起。但似乎是他们自己的房地产所有权遇到了什么麻烦,看来不大可能把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保得出去。

一个飞警——当警察的天使——向我飞来,抓起我的左翅膀。旁边是一群看上去十分阔气、等候着审判的灵魂。

“你和那帮人是一伙的?”警察问。

“他们是谁?”我以问代答。

“嗨,”警察说,“他们是——”

但是,这些题外话占的篇幅太多,我们就此打住吧。

达尔西在一家百货公司上班。她负责卖汉堡、花边、胡椒面、玩具或百货公司其他经常出售的小玩意儿。她每周的薪水是6美元,其余的则以达尔西作为借方、另外某人作为贷方记在上帝掌管的总账上。

达尔西在百货公司上班的第一年,每星期挣5美元。了解她如何靠这笔钱生活,倒会让人受益匪浅。哦,也许大家只对大笔钱才感兴趣。6美元是更大一笔钱,就让我告诉你,她每星期怎样靠6美元过活吧。

一天下午6点钟,达尔西把帽针精确地别在离脑延髓八分之一英寸的地方,对她的姐们儿,正在左侧身接待顾客的珊迪说:

“嘿,珊,今晚我跟猪娃约好出去吃饭。”

“你可真有两下子!”珊迪惊奇而又羡慕地说,“嗬,算你走运。猪娃很有钱,总是带姑娘去特时髦的地方。有天晚上他带布兰奇到霍夫曼酒家去,还在那儿听很流行的音乐,那儿还有很多阔佬。达尔西,你今晚肯定会很风光一阵子。”

达尔西匆匆往家赶。她的眼睛闪闪烁烁,两颊泛出点点红晕,饱含生活的气息。今天是星期五,上星期的工资还剩5角。

现在正是下班高峰期,街上到处都是拥挤的人群。百老汇的电灯光芒四射,引来方圆几英里、几海里甚至几百海里以外的飞蛾。男人们衣冠楚楚,面目呆滞。达尔西只顾往前赶路,并没注意周围的人转过脸来盯着她。曼哈顿,一朵在夜晚开放的仙人掌花,现在正舒展它那惨白、浓郁的花瓣。

达尔西来到一家便宜货商店,用剩下的5角钱买了条仿丝衣领。本来这笔钱应该被用作:晚饭1角5分,早饭1角,午饭1角,还有储藏1角,最后5分则打算奢侈一下,买点甘草糖。虽然吃甘草糖简直就是一种浪费,甚至是放纵,但是,没有乐趣,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

达尔西住的是连家具一起出租的房间,这种房间与包伙食的公寓不一样。住在这里,你挨饿的时候别人不会知道。

达尔西上楼来到她的房间,这是曼哈顿西区一幢褐色门面大楼的三楼背间,她点亮煤气灯。科学家说钻石是世界上最坚硬的一种物质。但如果他看看房东太太搞到一种化合物,他就知道自己错了。与之相比,钻石软得像油灰。她们把这东西塞在煤气灯的喷嘴上,就算你爬到椅子上,手指被撬得又红又肿,也是白费力气。用发夹去撬也没用,暂且把它叫做“撬不动”吧。

达尔西点燃煤气灯。在微弱的灯光下,我们来观察一下这个房间吧。

沙发床,梳妆台,桌子,洗脸架,这些都是房东太太提供的,其余的都是达尔西的。梳妆台上放着她值钱的东西,珊迪送的烫金陶瓷花瓶,一本腌菜作坊印送的日历,一本释梦书,还有盛在玻璃盘上的米粉,用粉红彩带扎成一束的塑料樱桃花。

靠着镜子放的是基奇纳将军、威廉·马尔登、马尔伯勒公爵夫人、本威努托·切利尼的画像。一面墙上挂的是戴罗马头盔、名叫奥卡拉汉的塑模石膏头像。旁边是一幅色调鲜艳的石板油画,画上是一个柠檬色肤色的小孩正在追捕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达尔西认为这幅画是艺术的绝顶之作,可还从未有人对此有过异议,私底下也没有人议论过这是幅赝品,也没有批评家嘲笑他是年幼的昆虫学家。

猪娃约好7点钟来接她,此刻,她正在匆忙地梳妆打扮。

为租这个房间,达尔西每周支付两美元。平日里,她的早饭花去1角。早晨起来,她一边穿衣服,一边在煤气灯上煮杯咖啡和一个鸡蛋。星期天早晨,她会奢侈一点,在比利餐厅吃一顿仔牛肉和油炸菠萝馅饼,花去2角5分,还赏给女招待一角钱小费。纽约这地方的诱惑实在太多,由不得你不想挥霍一番。中饭她在百货公司的餐厅吃,一星期花去6角,晚饭则要花1元零5分。晚报花去6分,因为纽约人都买报。还有两份星期天出的报纸花去1角,一份拿来专看招聘广告,另一份供仔细品味。开销总数达4元7角6分。哦,还要添置衣服呀,还有——

算了,听说买布料很便宜,经针线东拼西缝就可以织出奇迹,但我却还是将信将疑。我本想在达尔西的生活里添加一点应该属于女人的乐趣,可是我停在那里下不了笔。她到科尼岛去过两次,骑过两次木摇马。如果你只能用年份而不是用小时来计算你的快乐,那就太没意思了。

关于猪娃的特征,一句话就够了。姑娘们给他起这个雅号时,真是让神圣的猪家族背上了不应有的污名。他身体肥胖,灵魂肮脏得就像老鼠,行踪诡秘得就像蝙蝠,而他的自命不凡更像猫,等等。他衣着华贵,还是鉴赏饥饿的行家。他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哪个女售货员有多久没吃过比软糖和茶更有营养的东西了,误差不会超过1小时。他在闹市区转悠逛荡,在百货公司四处晃荡,物色他想要请吃饭的对象。用链子牵着狗在街上蹓跶的男人们是看不起他的。他算是一个典型吧,我再也不想唠叨他了。我的笔可不是用来写他的。

差10分7点的时候,达尔西就已经准备就绪。她在镜子中照了一下,深蓝色衣服,比较合体,没有丝毫褶皱,圆盘帽上还插了一根黑羽毛,只有手套稍微有一点儿脏。整体还是比较满意。

此时的达尔西忘了一切,只感受到自己的漂亮。生活也正向她掀开那神秘面纱的一角,让她领略到深藏不露的奇迹。以前从没有过哪位先生邀请她出去,而现在,她马上就要进入辉煌和荣~的光环之中,尽管只是短暂的一刻。

姑娘们都说猪娃花钱很大方。即将到来的是一顿盛筵,有音乐伴奏,能看到穿着华丽的贵妇,能吃到姑娘们说起来下巴直抽的那些东西,真是太美妙了。毫无疑问,有了这次邀请就必然还有下次。

她熟悉的一个橱窗里摆了一套蓝色的茧绸衣服。如果每周攒两角,而不是1角,算起来要攒上好多年才行!不过,在第7大道有家二手货商店,那儿有——

有人敲门。达尔西开了门,女房东站在那儿,嘴角挂着假笑,鼻子在使劲儿嗅,看有没有人偷煤气煮东西。

“有位先生在楼下等你,”她说,“叫威金斯。”

猪娃跟那些不幸把他看作正人君子的人打交道时,用的就是这个名字。

达尔西转身到梳妆台拿手帕。她突然停住,使劲儿咬着下唇。刚才照镜子时,她只看到了仙境,看到自己像个公主。但她忘了那个用忧郁、英俊、严厉的眼睛看她的人,只有他才会对她的所作所为作出是非评判,或褒或贬。他身材修长笔挺,英俊而伤感的脸上满是悲切的责备,他就是梳妆台上镀金相框里的基奇纳将军,他漂亮的眼睛正盯着达尔西看。

达尔西转身对着女房东,像个玩具娃娃。

“跟他说,我不能去了,”她木愣愣地说,“就说我病了什么的。告诉他我不想出去。”

把门关好锁上后,达尔西一头扑在床上哭了10分钟,帽子上的黑羽毛都被压坏了。基奇纳将军是她唯一的朋友,是她心中殷勤勇敢的偶像。他看上去好像把悲伤深深隐藏在了心底,他那副胡须看上去漂亮极了。他眼睛中透出的既温柔又严厉的神色让她有点害怕。从前她经常幻想,他脚蹬长统靴,腰挎指挥剑,剑和靴撞击发出铿锵的声音,来这幢房子找她,向她求爱。

有一次,一个男孩用铁锹在路灯竿上弄得卡嗒卡嗒响,她还打开窗子伸出头去看,结果却是白忙一场。她知道基奇纳将军远在日本,统率着大军正跟野蛮的土耳其人作战,不可能走出镀金相框,向她求爱。然而,这天晚上,他的一个眼色就把猪娃击得粉身碎骨,的确如此。

哭过之后,达尔西起身脱掉了她最好的衣服,穿上那件蓝色旧睡衣。她压根儿不想吃饭。她唱了两段颂扬远征士兵的曲子《萨米》,然后又专注于鼻子上的一个小粉刺。处理完之后,她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摇摇晃晃的桌子边,用一副旧牌替自己算命。

“真是一个不要脸的家伙!”她大吼道,“我连一个字、一个眼色都没给过他,他居然有脸请我!”

9点钟,达尔西从箱子里拿出一袋饼干和一小罐山莓酱,美美地吃了一顿。她用饼干蘸了些山莓酱请基奇纳将军吃,可他只是看着她,就像狮身人面像看蝴蝶一样漠然,如果沙漠中也有蝴蝶的话。

“不吃就拉倒,”达尔西说,“别那么自视清高,满脸责怪的样子。我倒想知道,如果你也是每个星期靠6块钱生活,你还会不会这么自以为是,看不起别人!”

达尔西对基奇纳将军这么无礼可不是件好事儿。随后,她不耐烦地把本韦努托·切利尼的像倒扣起来。但这并非不可原谅,因为她一直认为他就是亨利八世,而她不喜欢亨利八世。

9点半,达尔西朝梳妆台上的画像看了最后一眼,关上灯,匆匆上了床。睡觉前用眼神向基奇纳将军、威廉·马尔登、马尔伯勒公爵夫人以及本韦努托·切利尼道了声晚安,真是无聊透了。

这个故事实际上没有任何结局,其余的情节是随后发生的。后来猪娃又请达尔西跟他出去吃饭,她也比以前感到更加孤独,而基奇纳将军碰巧又在朝另一个方向看,于是——

就像前面说的那样,我梦见我站在一群看上去十分阔气的天使旁边,一个警察抓起我的翅膀,问我是不是跟他们一伙的。

“他们是谁?”我问。

“嘿,”他说,“他们就是那些雇佣女工,每星期只付给她们五六块钱的家伙。你跟他们是一伙的吗?”

“哪里哪里,”我说,“我跟他们比起来算不上什么,我只不过放火烧了孤儿院,为了几个小钱儿害死过一个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