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皇帝给他的妻儿写了很多封书信,始终杳无回音。虽然他自己丝毫不奢望土地、金钱,但仍给同帕尔玛女公爵签订了协议的妻子写信说,她应该力争托斯卡纳或是附近的地区,这种与厄尔巴岛相近的领地便于他们彼此联络。他还告诉她途中最适合在何处停留过夜;御医科维扎会为她推荐有益身心的温泉胜地;她可以带走自己所有的珠宝首饰。然后,他又致信宫廷总管,下令将不属于皇后个人的钻石珍宝归为国库,因为它们都属于法兰西。
与此同时,政府派人前往杜伊勒里宫,清点查封皇帝的所有财产,黄金、证券等总计一亿五千万法郎的私人资产全部没收,实为侵占偷盗。这是拿破仑从自己十四年的俸禄中节省出来的。银器、个人生活用品、金质鼻烟盒,甚至绣有N字样的手绢都被拿走了。这项搜查令的签字者中就有塔列朗。昨天,皇帝还是全欧洲最富有的人,今天,他只能揣着三百万法郎,沦落到厄尔巴岛。
他的情绪极为低落。还有什么事能令他更失望的呢?吕西安在他退位后的第二天,便给教皇写信,换得了一个罗马亲王。富歇曾在最后几星期布下了阴谋陷阱,如今缪拉听从了他的建议,进军罗马,把军队调往托斯卡纳,入侵埃利兹的领地。又由于妻子卡罗利娜的一贯鼓动以及与英国的勾结,托斯卡纳最终落人英国人手中。埃利兹却在关键时刻出错了牌,失误地选择了忠实于拿破仑,结果在妹妹的军队打来之前落荒而逃,并在一家山间小店中生了个孩子。可刚一到达博洛尼亚,就被奥地利军擒获了。所有这些人里,只有热罗姆夫妇行为仍属得当。
最后的时光在阴森恐怖的沉默中飞逝而过。如果有马车驶入庭院,人们便会仔细倾听,有人来向皇帝告别吗?事情还没有彻底结束,不会有人来的。不过,就在他离开前的几天,有位蒙着面纱的妇人趁着夜色来到了这里,没有人认识她,也没有人为她通报,瓦莱夫斯卡伯爵夫人等了整整一夜,直至清晨才离开,并给拿破仑留下一封信。当他派人再去请她时,她已经走了,他只好写信倾诉衷肠:
“玛丽!你对我的眷恋深深打动了我,这些真情一如你纯洁美丽的灵魂,一如你善良温柔的心地……怀着爱恋之情思念我吧!永远不要怀疑我!N”
当皇帝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心情时,便立刻充满了新的斗志。他不是还有一座岛可以利用吗?谁人能预知未来!科西嘉也不过是地中海上的一小片土地。他命人找来一些专业文档,研究起厄尔巴岛的地理和统计情况:“空气清新,民风淳朴,希望我亲爱的路易丝也能喜欢这里。”尽管他需要四百名近卫兵,可所有人都想追随他,即使抛妻弃子也在所不惜。其中有人自二十二年前,他在土伦当上尉起就一直跟着他,从开罗到莫斯科,经历了六十余次战斗。
拿破仑的情绪渐渐好转,与宫廷总管谈到了宿命安排,谈到在最后几次战役中他的大难不死。他说:
“轻生是懦弱的表现。我看不出这种逃避现实的行为有什么伟大可言,就像个一把输掉所有钱的赌徒……自杀与我的处世原则,以及我在世界上所处的地位毫不相符。”他们在露台上走来走去,他笑言:“不过人们常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现在,所有手续已经办妥,四位陪同他去厄尔巴岛的盟国专员准备就绪,今天午后即将起程。他给妻子写了一封简短的信,最后说道:“再见了,我亲爱的路易丝。信任你丈夫的勇气、平和,以及对你的感情。N另:亲吻小罗马王!”
出发仪式看似很轻松,因为根本没有人来送别。
不过,庭院中老近卫军自动集合成方阵,以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一步步走下台阶。他必须说些什么,但说什么呢?二十年来,他每次只是在战斗前或胜利后向他们发表或鼓舞或感谢的讲话。如今,虽然并无胜利,但他仍要感谢他们,为了曾经的上百次胜利感谢他们。他往前走了几步,立刻响起一片“皇帝万岁”的呼声,于是他站在队伍中说道:
“老近卫军的士兵们!在此我要向你们告别。二十年,我一直看着你们坚定地走在荣耀的光辉大道上。在刚刚过去的日子里,你们始终是勇敢、忠诚的典范,与好运当头的岁月别无两样……不过,可能会爆发内战,所以为了祖国利益,我必须牺牲自己。我走了……而你们,我的朋友,继续为法兰西效力吧。我唯一的渴求,便是它的繁荣富强。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们身上。不用为我的命运扼腕叹息。我之所以决定活下去,也是想为你们增添威名,将我们的丰功伟绩叙写成书。再见了,我的孩子们!我要把你们全都刻在心里。至少让我再亲亲你们的旗帜吧!”
一名将军手执大旗走过来,拿破仑拥抱了他,又吻了那面旗。“再见,战友们!”他登上马车,“皇帝万岁!”就这样,他离开了。
这些两鬓已经斑白的老兵,呆呆地站在原地哭号起来。他们的父亲远去了。他从没有如此动情地向他们讲话。古罗马的庄严,宣言中的热情,所有振奋人心的比喻、鼓舞,都随着战争的狂热逐渐消失。这位皇帝说话的口吻就像军事统帅,而这位军事统帅说起话来又像个旅长。他的话语充满阳刚之气,措辞严谨而简短有力。亲吻军旗,这是一种他从不曾有过的举止姿态。士兵们会把他们伟大的皇帝,亲切的小班长今天的这一席话,讲给孙子们听,孙子们又将把它转述给自己的后辈们,代代相传,直至永远。
他刚刚离开这个自幼赖以生存的军人氛围,很快就遇到了群情激奋的民众。老兵们的哭声还在身后,这里却是一片呼喊、咒骂!当车队行至普罗旺斯时,他耳边传来了路人疯狂的怒吼之声:“打倒暴君!处死这个卑鄙的家伙!”在乡间,更换马匹之际,暴躁的妇女们围着他的马车嘶喊,抛扔石块,还强迫他的车夫高呼“国王万岁!”在一个村庄的驿站,人们扎了个稻草人,扮成拿破仑的样子,吊挂在绞刑架上,浑身涂满了污泥和血迹,并尖叫着:“处死杀人犯!”马车以最快的速度飞驰而过,远行已成为逃难,这是拿破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逃跑。
皇帝僵直地注视着人群,听任他们吼叫辱骂。难道这就是当年追着马车,争相一睹皇帝风采的民众吗?这些农民、市民,所谓的人民,就是法国对他承诺的报答吗?正是他们。早在他第一次凯旋进入巴黎,人们为胜利者欢呼喝彩之时,他便以那藐视人类的先见之明,预料到今日发生的一切。他蜷缩在车里,脸色苍白,沉默不语。每到一站,盟国专员都不得不跳来,为他护住马车。他能无动于衷地忍受这些吗?他会抽出利剑吗?可他并没有武器傍身,也只有穿着普通便服,而非绿军装,才能离开法国。他还曾经历过一次类似的遭遇,那是雾月十九,激进分子围着他挥舞怒拳,当时他并未出剑。和今天面对暴民一样,他无能为力,因为他没有掌控或说服这些民众的才干。他不是一个护民官,而是一个皇帝,一个只会发号施令的人。一旦他奋起反抗,那将是一场战争。
他需要走动走动!需要新鲜空气!在一条寂静的路上,他让车停下来,卸了一匹拉车的马,又在帽子上别了一个白色帽章,然后跃上马,走在车队前面,仆从们紧随其后。一直到埃克斯。他们先行住进一家小旅店,拿破仑自称为英国上校,坎贝尔,这是他的第六个名字。
店里服侍他的普罗旺斯侍女喋喋不休地说道:“应该在拿破仑到海边前就干掉他!”他连连点头:“没错,没错。”当他和仆人单独在一起时,便把头靠在对方肩上小睡一会儿,以弥补两天来的彻夜难眠。仁慈的大自然,这是你赐给这位伟大战士最好的礼物!当他醒来时,眼前立刻浮现出狰狞喧闹的恐怖景象,他不禁一颤,轻声感叹道:
“再也不能发生这种事了,绝不!我在厄尔巴岛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乐。专心研究科学,不再想什么欧洲王冠的事了。你已经看清了这些民众的真面目。我鄙视人类,难道还有错吗?”
等马车到来后,考虑到一路来遇到的危险,他决定再次改换服装。由于时间紧迫,他便急忙穿上了奥地利专员克勒尔的将军军服,头戴普鲁士专员特鲁西塞斯的上校军帽,肩披俄罗斯专员苏沃洛夫的斗篷。这一身三种盟军衣帽的混合搭配,仿佛狂欢节上的装扮,俨然一个流落荒野的小丑。拿破仑皇帝就是以这般模样,才得以离开自己的国家。
终于抵达弗雷瑞斯了!这是他当年从埃及回国登陆的港口。那时他是一名败将,丢掉了法国所有的战舰,理应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但是,他却在返回巴黎的途中,穿过无数道凯旋门,被群龙无首的民众夹道欢迎,因为他往日的辉煌战绩令人们无限景仰。可今时今日,此路逆向而行,迎接他的竟是飞石伤人,易装避难!十五年,一个国家重获新生,一个民族名扬天下;十五年,整个欧洲战火连连,阵亡士兵的尸骨在寒墓中腐烂,奋勇杀敌的英雄在欢呼中凯旋,出身陋室的元帅在华庭中安居,拥护或反对这个胜者之国的思想在纷争中此起彼伏,只有一位异国岛民,凭借与生俱来的才干,将那顶金叶冠戴在了自己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