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甜蜜的交往
笛卡尔一生与女性交往甚少,在屈指可数的女性朋友中,他与伊丽莎白公主的关系很是特殊,两人之间的关系可谓是那个时代的典范。
17世纪是个理性的时代,人们的感情刚从千年黑暗的时代苏醒过来,理性在与宗教的斗争中似乎也在争夺着人的感情控制权。社会在分化,人们的生活方式也在发生分化,就连文化也有宫廷和市民、高雅和粗俗等的区别。对于一个上流社会的大家闺秀来说,不但要着妆得体、举止优雅,而且最好还“有一点点哀怨,有一点点忧伤,有一点点遐想,有一点点深刻”。然后与有情人鸿雁传情,玩一些躲躲藏藏的小游戏,做一场浪漫骑士的白日梦。如果有兴,还可以不着边际地、懒懒散散地谈些宗教、哲学、人生等问题。
那时候,通信是一种时尚,也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标志,人们往往通过通信人的名望和地位就可以判断出收信人的情况。所以,在当时的上流社会,就有了些附庸风雅的闲人,也有了追逐名人的少男少女。
笛卡尔就特别喜欢这类有才情的女性。在笛卡尔一生接触比较深的四个女性中,海伦是他的真正意义上的情妇,但由于仆人身份,笛卡尔很少在别人面前提及她,所以我们对海伦的情况也就不得而知。笛卡尔钟情的第二个女性就是乌特勒支大学的女学者斯丘尔曼斯,她是个语言天才,能熟练掌握十多个国家的语言,在学术方面也很有见地。笛卡尔当时有意接近她,并希望与其建立通信联系。可是由于斯丘尔曼斯当时正热衷于宗教研究和批判,对笛卡尔的意思没有反应,笛卡尔也就知趣地退缩了。那种意念也就一闪而过。
伊丽莎白公主是笛卡尔钟爱的第三个女性,也是交往最持久、最稳定的一位(另一位就是瑞典女王克丽斯丁娜),两人的交往大多是以书信的形式进行的,而且她促使笛卡尔对现实的人的灵魂和精神的关注。《激情论》就是他们交往的直接产物。
伊丽莎白公主原是波希米亚(即现在的捷克和斯洛伐克地区)国王的长女,他们的家族在30年战争初期,在新教和天主教的战争中被废除,从此,全家人自1627年起就一直作为王室的流亡者住在海牙。如果不是这些变故,她应该是这个国家的国王。
伊丽莎白公主是位聪明好学、涵养颇深的女孩,由于家中的变故和命运的不幸,再加之她在王室的特殊身份,这些东西使她过早地失去了年青人的轻松和快乐。她的心情很忧郁,也很迷惘,她是看了笛卡尔的《方法谈》和《沉思集》后,开始写信向笛卡尔讨教有关身心相通问题的。信是通过熟人转来的。当时笛卡尔正与乌特勒支大学的神学教授们争论的不可开交。回到家里,能与这位历经沧桑的少女通信,回答她提出的各种问题,对笛卡尔来说也不失为一种很好的调剂。笛卡尔还是很认真、很投入地对待这件事的,渐渐地随着通信的增多,彼此成了无所不谈的知心朋友。
不过,我们可不要指望从中生发出太多的浪漫故事。在那个时代,凭伊丽莎白的身份和笛卡尔的处世准则,他们之间只是处在神交的层面上。笛卡尔,这位个子不高、容貌不美、体质也不好的贵族,正以他渊博的知识、敏感的气质和如清水般纯净的心灵,去尽心医治伊丽莎白公主那颗受伤的心灵。
在灵魂和肉体的关系上,笛卡尔尽可能以通俗易懂的语言给伊丽莎白公主做了解释。伊丽莎白也回信感谢笛卡尔的帮助,使她从中学到了许多在她的老师那里学不到的东西。她也提出了一些困惑,而这些也是笛卡尔身心关系中不易说明白的地方。她希望笛卡尔能在这方面有更精道的建树。至于她个人,伊丽莎白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身处她的位置,真话听不到多少,赞扬中更多的是奉承,她希望能与笛卡尔真诚相待,是真正的知心朋友。至于笛卡尔劝她研究点学术问题,伊丽莎白认为,她虽然喜欢思考,但生活没给她更多的闲暇时间。对自己来说她非常乐意从事科研活动,也喜欢形而上学的东西,但她担心自己没有能力和耐心完成这些工作,她更不能像笛卡尔那样把哲学和数学协调得那么好。
为了鼓励伊丽莎白公主,1644年8月,笛卡尔特地把一项经自己题词的科学奖项授予给她。虽然这其中也不乏奉承的成分,但对获奖者来说,的确是一份惊喜和兴奋。笛卡尔希望这种真诚的交流、彼此的信任和支持能渐渐消除伊丽莎白心中的冷漠,使她能够真正找到她这个年龄的人所应有的东西。友谊的力量是巨大的,两颗孤独的心更加紧密的联系在一起,伊丽莎白更是感动,她似乎找到了可以倾诉和依靠的力量之塔,她希望笛卡尔能在以后的生活中给她更多的支持、理解和帮助,因为在她的周围太缺少这样真诚而纯粹的人了。笛卡尔的智慧不一定能使她摆脱现实的困境,但却可以使她的心灵进入纯真、美好的精神世界,她由此有了更多的思考,有了更多的困惑,也有了更大的进步。
1645年春天,伊丽莎白公主患上了热咳病,又逢家产被抄,公主的病情更加恶化。笛卡尔知道后心里非常焦急。他当时正在埃格蒙德的寓所里,他本想动身前往公主的驻地为其诊断,但顾虑公主身边的医生也就作罢。他写信给公主,认为这种病是由于慢性热和心情忧伤引起的,他帮助伊丽莎白公主分析了眼前的种种不幸,希望她能用自己的理性控制自己的感情,不让爱恨的感情随意发泄,这样就有利于她的病情早早痊愈。不幸对个人有时并不一定是坏事,我们不能靠运气而应该用理智去战胜不幸。至于来世,那不过是取悦于我们的戏剧,不管它是喜剧还是悲剧。公主复信时表达了她的感激之情,对他不去驻地看望表示理解。她说她需要安静和休息,医生劝她最好能到外地进行一个月的温泉浴治疗。
公主明白,她的病不单单是身体上的,心病还需心来医。她需要更大的毅力来抵制来自外界的种种压力,她需要静下心来思考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公主抱怨,迪格比的著作虽然有趣,但并不能使她感到信服和满意,而手头的哲学著作却怎么也读不懂。于是,她委托一个忠诚的牧师捎信给笛卡尔,希望他能抽空写些评论性东西给她看。
公主的信写得很感人,也很率直,连她自己都觉得违背了以往的原则——不能让非仁慈人破译。可能是因为牵涉到个人隐私,公主要求笛卡尔看过后即刻烧毁。笛卡尔看过信后,不知是珍惜还是感动,总之他并没完全按公主的指示去办,而是在烧毁前又偷偷地誊写了一遍。这虽给后人留下了研究资料,但对当事人来说是不尊重的。
笛卡尔以他小时的例子告诫公主,不能完全相信医生的话,自己的疾病需要自己来克服,自己的幸福需要自己来争取。这种哲理性的话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难。让公主从她习惯的想象、情感中摆脱出来,完全按笛卡尔的理性判断事物,谈何容易!他曾向公主推荐塞涅卡的《论幸福生活》等作品,希望公主能从这些通俗的人生教程读本中得到启迪。塞涅卡认为“真正的幸福是摆脱了忧虑,理解我们对神灵和人类的责任,享受当前之乐,无任何忧虑地依靠未来,不以希望和恐惧自娱,而对我们所有的非常充足的东西感到满意。”“一个聪明的人总是幸福的,因为他使自己服从理性,依靠目的而不是依靠感情来支配自己的行为;他相信自己的命运,不希望所没有的东西;他在怀疑中小心谨慎,在成功时有节制,在逆境中不屈不挠,创造各种最好的条件,改进一切机会,使它们为他的命运服务。”公主来信指出,塞涅卡所写的东西好是好,但毕竟是难以做到的,即便一个人努力,在生活中也是难以成功的。她不大相信塞涅卡的理论。为了解决公主内心的疑虑和困惑,笛卡尔决定尝试着自己写这方面的东西,并取名为《激情论》,也算是给公主开出的心理疗方。
由于写作目的和读者对象比较明确,这本书是笛卡尔所写的书中最接近现实生活的一本。他以其哲学中的身心二元论为基础,进一步探讨了人的灵魂中的情感和欲望。
人在本质上是思维的东西,但又与肉体相结合,灵魂居住在人脑中的松果腺里,并通过动物精气与肉体的各个部分发生关系。灵魂分知和欲两部分,二者都是人的本能,知是人的认知活动。所谓激情,是指人的“灵魂的知觉、感受或者情感,它们都与灵魂有特定的关联,被动物精神的某种运动所引起、保持、加强”。激情是灵魂和肉体相结合的产物,它在灵魂中表现为激情的东西,在肉体中表现为活动。激情有6种基本的形式:惊奇、爱、恨、欲望、快乐和忧愁。激情本身无所谓好坏,因为它与灵魂和肉体都有关系,所以它的存在是合理的。激情与理性很矛盾,理性总是试图控制人的激情,这是人的优点;而理性往往又很难控制住激情,这又是人的弱点。激情虽然无好坏,但激情在不同条件下对人起着不同的作用。而人的理性清楚对人的各种作用,所以,人的激情的发挥应该接受理性的指导。只有在理性指导下的生活才是有意义的生活。
上帝赋予了人自由的意志,但只有它与人的理性相结合时才是自由的,如果它在人的理智之外,它就是盲目的,而盲目的判断则是一切错误的根源。
惊奇是某种罕见的、非凡的东西出现时,由于动物精神和激情的作用而在我们心灵引起的震撼。惊奇有三个因素:(1)是要有罕见、非凡的东西的出现;(2)它触动了我们的动物精神;(3)激情强化了我们心灵对它的凝神思索。惊奇无善恶好坏,但却有利于强化我们的认知。
爱是灵魂与对象的自愿结合,憎是灵魂与对象的有意避开,两者都由动物精神的运动引起的,又都是靠意志的自由选择引导的。爱是个人与对象的整合,恨是与对象的分离。爱如果在物欲层次上,那它就是一种欲望和占有,但爱如果是在仁慈的层面上,它就升华为欣赏和奉献。这是纯粹的爱,如父母对儿女的爱。
渴望是动物精神对灵魂的搅动,使它更希望趋近令人惬意的东西。如我们每个人都渴望好人胜利、美的东西长存、善行得到好报、一份努力就有一份收获等。当我们有这种渴望时,就说明我们的内心有对真善美和假丑恶的明确观念和态度。
快乐是由于人拥有善而在灵魂中引起的一种惬意的感情。人首先拥有善,我们的理智清楚明白地知道我们所拥有的善,对善的印象在大脑的松果腺处刺激动物精神,从而使我们产生惬意。忧愁与邪恶相伴,当人感到自己拥有某种邪恶而又难以从中摆脱,或者大脑的印象与灵魂中呈现的某物极不符合时,人就产生某种焦虑不安,就苦闷沮丧。
上述分析,是笛卡尔对人的心理现象的揭示,由于过于拘泥于他的二元论和唯理论的哲学思想,使原本统一的心理现象被人为地、生硬地分开了,这就必然存在某种模式化、教条化痕迹。另一方面,他的情绪与血液循环的关系又为研究心理学的物质基础提供了科学的假设。不过,研究心理学,解释各种心理现象,在笛卡尔这本书中的研究中只是一个过渡的环节,他最终是要归结到伦理学上,也就是说,笛卡尔最终是要告诉我们,人们怎样生活,或者说,什么样的生活对人来说才是合理的。
伦理学是与人的现实生活紧密联系的,是人实际生活中为人处事的基本原则,按笛卡尔的思想看,它可以不一定是真的,但它一定是善的,它应该不与人的本性、人的心理和生理现象相悖逆,他应该更有利于个人和他人更好地、更幸福地生活。为此,笛卡尔制定了如下几条理论原则:
第一,服从当地的法律和习俗,遵守传统的宗教信仰,随从较缓和、中庸的意见。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就是要遵纪守法,入乡随俗,不走极端。前两项实际上是尊重的问题,后一项是方法问题。在笛卡尔看来,尊重其实也是一种心灵的激情,是由动物精神运动引起的灵魂的一种倾向。既然灵魂对它有倾向,那就一定对人有价值的,应该是好的、惬意的。与尊重相对的是鄙视。尊重和鄙视表现在个人身上,就是自尊和自卑。人必须首先自尊,才能懂得尊重别人,因为你与别人是平等的,你所拥有的别人也该有,你所鄙视的别人也不喜欢。由于人的活动受自由意志决定,而上帝赋予了我们同样的权力,这就意味着人在运用自己的自由意志时有着个人独特的方面,只要他不危及他人的利益和同样权力的行使,他就应该受到尊重。所以,这样的尊重也是一种宽容。当然,宽容也不是无原则的,更不是无限的,他是建立在尊重人的善良意志的前提上。
第二,人在行为的实践上,应当尽可能地贯彻始终,坚决奉行已接受的意见。即便这是个非常让人怀疑的意见,但既然接受了它,也不应该轻易抛弃。注意,笛卡尔这里讲坚持,是已经进入操作系统后,它是建立在事前的仔细的分析和清醒判断的基础上的。在实践中,未来的结果还不可能出现,既然我们事前已对结果进行了预测,我们就应该有勇气坚持下来,直到结果出现。勇气是一种激情,是建立在自信的基础上,是人们在希望和信念的支使下对各种危难的承当。与勇气相对的是懦弱,他不但缺乏自信而且还很自私,是消沉或冷漠,它在恐惧中自我保护,使灵魂避开了痛苦,但却限制了动物精神的运动。怯懦使生命失去活力,也将使人失去人所拥有的权力,如成功和尊严等。
第三,强调人的自我改造。笛卡尔是自然神论者,认为上帝创造了世界和人后,就不再管世界的事了,人作为上帝创造的最高存在物,应该是自己活动的主体。因此,人应该为自己的活动负责,然而人又是个有缺陷的存在体,为了使他不断地趋近善,人应该不断地完善自己、改造自己,正如《圣经》上所说:只有自我拯救,才能被神拯救。然而既然人的缺陷不可避免,人又应该正视自己的缺陷,时时对自己有个清醒的认识,始终做自己能做的、该做的事,而不去做自己不能做、不该做的事,这在一定程度上也符合古希腊怀疑论的伦理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