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因此,我过去的信念都有可能是错误的。关键是第一个前提——可能存在一个全能的欺人的邪恶精灵。这意味着我们没有反面的证据。我们没有证据证明不存在这样一个恶魔。通过与当时科学中根据数据得出的不充分的理论做比较,我们能够根据当时的背景来理解笛卡尔的论证(不过,这种比较并非笛卡尔实际著作的一部分)。通过数据建立的不充分的理论是存在的,但是我们可以利用两种假设,它们同样能够很好地解释经验材料。经验材料本身不足以通过一种理论支持另一种理论。在怀疑的第三阶段,我们有两种理论:其一是经验材料是根据空间的外部有形客体得出的。其二,它是由全能的欺人恶魔导致的。这两种理论能够很好地对经验材料本身——我目前拥有的感觉——做出解释。就材料而言,没有更好的理由认为其中一种理论比另一种更为真实。这一比较有助于说明上述论证中的第一个前提。
这有助于我们理解怀疑的三个阶段的另一方面。它们逐渐迫使我们在感知到的观念与造成这种知觉的外部原因之间做出明确的区分。笛卡尔在《论世界》中很好地勾勒了这种区分。想像一根羽毛触痒你的嘴唇。羽毛中事实上会有某种东西与你有同样的感觉吗?没有,当然没有。与此相似,笛卡尔认为,我们所看到的与客体是什么并无相似之处。视觉恰如被光线轻触,而听觉则如同被气流轻触。在《光学》中,笛卡尔写道:同样地,通向耳朵的神经运动使灵魂听到了声响……但是,所有这些都不需要灵魂感知到的观念与导致这些观念产生的运动之间有任何相似性。假如这一观点成立的话,怀疑的第二和第三阶段实际上向我们提出了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除了这种相同的经验根本不是由外部客体造成的之外,你能够想象出与你现在所具有的经验恰好相同的经验吗?答案似乎是肯定的:“是的,我能够想象。”我们似乎必须这样回答,因为导致知觉产生的原因存在于知觉本身之外。
第二个问题是,你有没有证据证明你现在体验的不是那种相同的经验?答案似乎是否定的:“没有,我没有这样的证据。”我们似乎必须这样回答,因为我们已经承认,相同的经验恰与另一个经验相同。因此,不存在任何对它们进行区分的可能证据。
五、另外两个论证
关于怀疑的第三阶段的论证表明,可以用两个大致相等的可能假设来解释感觉材料:欺人的恶魔与物质客体的存在。
笛卡尔的巧妙论证中所存在的弱点是假设经验材料仅仅存在于观念之中。笛卡尔的论证假定,感觉材料是心灵中的观念(而不是关于外部客体的信息)。他的论证有效地预先假定,我们可以感知到我们的观念,而不是外部世界的客体。根据笛卡尔的观点,假如你断言“我正在看的这本书有一个白色封面”,那你就错了,因为你并没有知觉到这本书,你所知觉到的是一种观念,而你却认为这一观念是由书所引起的。然而,另一方面,与笛卡尔不同,通常当我们参考科学材料时,此类材料已经被假定为对客体的感知。材料包括来自各种工具的阅读资料,不同条件下的客体行为等。因此,笛卡尔是否有权利假定相关的经验材料存在于观念之中呢?
答案在于,关于笛卡尔的观点存在着肯定的论证。在《方法谈》中,他说“即使我们非常清楚地看到太阳,也不能就此判断太阳只是与我们所看到的一样大”。可以将这一观点与一个四岁孩童的故事做一下比较:“约翰·埃德加经常看见飞机起飞、升起并逐渐消失在远方。有一天,他第一次乘坐飞机。当飞机停止上升时……约翰·埃德加转向父亲,以一种非常宽慰和含糊的腔调说,‘飞机升到这么高时并不是真的变小了’。”笛卡尔一定喜欢这个例子,它非常适合于他所说的有关童年偏见的问题。
为了将所感知到的东西(观念本身)从导致它产生的外部原因中区别出来,为了论证二者没有必要相似,笛卡尔在《论世界》中进行了类似论证。这种建立在彻底的知觉相对性基础上的论证,可以回溯到柏拉图甚至更远,对20世纪的经验主义思想具有非常重要的影响。这种论证的基本要旨基于下列原则:原则1即使外部客体不发生变化,我们所感知的东西也有可能发生变化,因此,两者不可能相同。借用笛卡尔《方法谈》中的例子,当我们得了黄疸病时,看起来一切似乎都是黄色的,但是,世界本身仍然维持着原貌。我们可以将这一论证概括如下:1如果客体本身不发生变化,外部客体的属性就不会发生变化;
2在客体本身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的情况下,我所感知到的内容也可能发生变化;
3因此,我所感知的并非外部客体的真实属性。这也许可以被称为根据幻觉所进行的论证。它有一个基本结论,它意味着我们并没有感知到世界上的事物。果真如此的话,我们便有理由得出结论说,我们仅仅能知觉到我们自己的观念。
怀疑的第二和第三阶段内含着一条与上述原则相似的原则:原则2即使根本没有外部客体,我们也能保持原有的知觉,因此两者不可能是相同的。这一原则导致了所谓根据幻觉或妄想所进行的论证,可以对它进行如下表述:1即使外部客体发生变化甚或消失,我所感知到的内容仍能保持不变;
2如果X与Y相同的话,其中一个不发生变化,那么,另一个也不可能发生变化;
3因此,我所知觉到的并不是一个外部客体。这里再次隐含,我们根本没有知觉到外部客体。根据这一点,即使这一结论有明显的陷入不可避免的怀疑主义的可能性,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我们只能知觉到我们自己的观念。果真如此的话,那么,怀疑主义就会随之而来。在这一点上,我们应该能够充分体味到笛卡尔的挑战给我们带来的压力。
尽管如此,笛卡尔绝不是一个怀疑主义者。对于他来说,怀疑只是一种手段。就其本身而言,它并不是终点。它只不过是哲学和心理学方法中的一个工具而已。
从心理学角度来说,《沉思录》是以自传体形式展示的、鼓励他人经历同样思考过程而进行的一系列思考。笛卡尔说,“如果读者愿意追随的话,他就会把它看成是自己的东西,如同他自己发现了它”。笛卡尔认为,怀疑如同一门艺术,它将使我们从感觉的影响下获得解放。笛卡尔希望他的读者能摆脱感觉的束缚,因为他认为这是接受其自然哲学或物理学的心理条件之一。
笛卡尔认为,我们在童年时代获得了许多偏见,在那个年龄“心灵就深深陷入对什么都一无所知的身体之中”。在《哲学原理》中,他这样写到,作为孩童,我们简单地假定,存在于心灵之外的事物与感觉是相似的。正如先前我们提到过的四岁儿童约翰·埃德加那样。如果得不到纠正,这种偏见(也就是感觉能给予我们关于世界实际上是如何存在的知识)会持续到成年时期。1638年,笛卡尔写道,“那些想发现真理的人绝对不能轻信孩童时代草率地接受的观点”。一个依附于感觉的人,是无法接受笛卡尔物理学中所描述的宇宙观的。
以这种方式来审视,《沉思录》也是一套训练方法。第一条沉思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治疗童年时期偏见的怀疑方法。笛卡尔说:“一旦进入生活,任何事情都应当被彻底推翻,都应当从第一基础开始进行重构。”怀疑是将心灵从感觉的影响下解放出来的策略和工具。
按照怀疑艺术进行思考,就要求读者培养仅仅赞成清晰而明确观念的意志,抑或拒绝那些满足于凭感觉得到的令人困惑的观念。通过这种艺术实践,我们将会变得习惯于赞成清晰而明确的观念,这就是笛卡尔的整个方法的简要本质。根据笛卡尔的观点,从心理学上看,怀疑疗法对于思想家避开感觉的影响、揭示自然科学的基础是非常必要的。
怀疑也是必要的哲学工具之一。不要忘了,笛卡尔《沉思录》的最终目标就是为其物理学确立形而上学基础。正如以后我们将会看到的那样,作为怀疑主义解毒剂的清晰而明确的思想方式,意味着一种量化的、机械论的、统一的科学观。
基于所有这些原因,笛卡尔的最终目标和在《沉思录》中所涉及到的内容,并不是要提出然后再否认怀疑主义。对于笛卡尔来说,怀疑仅仅是建立其物理学基础的一块垫脚石。
从历史上看,怀疑主义并不是笛卡尔的难题。然而,它却仍然是我们的难题。我们在前文已经得知,笛卡尔留给我们一些挑战。特别需要强调的是,我们应该能够既指出关于怀疑三阶段论证中的错误,同时也应该体察到它们的怀疑式结论。这一挑战仍旧会持续存在,我们应当对它做出应答。忽略它对于笛卡尔是不公正的。而且,在应对这一挑战时,我们应当汲取其中某些对于身心问题有价值的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