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戏剧大师:莎士比亚(创造历史的风云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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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世人眼中的莎士比亚(3)

这是什么?是推荐仆人么?不是。是对作家的赞扬。某个所谓“严肃的”学派,如今打出了此种诗歌纲领:平淡无奇。似乎全部问题在于防止文学消化不良。过去提倡丰富和有力度;如今是要煨汤药。您来到了繁花似锦的诗神花园,精神和才智在那里异彩纷呈,希腊人称之为“比喻”:处处是思想的形象,处处是果实、是人物、是金苹果;有芳香、有色彩、有光明、有歌唱、有奇迹。请勿触摸,务必谨慎!惟有不在那里采摘任何东西,才能显露诗人的本色。请参加禁酒协会吧。一本好的评论,就是关于饮酒危害性的论述。您要写《伊利昂纪》吗?请注意节食。哦,拉伯雷老先生,您目瞪口呆也无济于事!

抒情笔调是浓汤浓汁,美令人陶醉,伟大使你头晕,理想搅得人眼花缭乱,从中走出来的人变得不知所措;在日月星辰上遨游过的人,足以婉谢县令的职务;您已经丧失理智,在罗马元老院给您一席之地,您竟一口拒绝;应当对凯撒表示的礼节,您也不表示了;您胡涂到这种程度,竟忘了向被封为“执政”的罗马的那匹骏马致敬!您在苍穹这伤风败俗之地开怀畅饮,于是落到了这步田地。您变得骄傲、野心勃勃、冷漠无情。就此打住,千万要戒酒!禁止去“崇高”酒店!

自由等于纵欲。自我约束固然很好,自我阉割岂不更妙。

请终身做到自我克制。

清心寡欲、四平八稳、尊重权贵、衣冠楚楚。只有穿戴齐整,才算得是诗歌。大草原竟不梳理头发,雄狮竟不修剪指甲,急流不经过筛选,大海居然袒胸露腹,星云放肆到陈列各类星座,这都叫做“刺眼”!海浪在暗礁上波涛汹涌,瀑布向着深渊吐泻,尤维纳利斯朝暴君吐唾沫。真是大逆不道!

我们主张宁缺勿滥。切勿夸张。从今以后,玫瑰丛必须数一数有几朵玫瑰。草原将接到婉言劝告:少开几朵雏菊!命令春天自我克制。鸟巢坠落是负重过度所致。小树林儿哟,莺飞草长不可过多。银河必须为它的星星编编号。星星太多了。

请效法植物园里的仙人掌,它们五十年开一次花。真是值得推广的好花。

“平淡”派的真正批评家,当推这位花园看守。人家问他:“您园子里可有夜莺?”他答:“别提啦,从5月初到5月底,这些该死的小畜牲叫个没完没了!”

一位批评家给一位法国戏剧家颁发证书:“他的文风有一大长处,就是不包含比喻。”如今,这古怪的赞扬处处推广。这使我们想起复辟时期的一位名教授,他对先知们滥用比喻和形象忿忿不已,对《圣经》里的先知名篇下了一句深刻的定论:“全部《圣经》都是用‘比如’写成!”另一位比教授还要教授,说了一句迄今仍在高等师范学校传诵的名言:“我将尤维纳利斯扔进浪漫派的粪堆!”尤维纳利斯何罪之有?与先知们同罪。情愿以形象来表达思想。难道在博大精深的人文领域,我们也要归结于一串化学术语,或者苟同有关比喻的偏见?

学院派如此鼓噪、如此忿忿不平,或许是因为他们不得不负责“消化”诗人们的形象和比喻;由于品达、亚里斯多芬、塞万提斯之流的铺张浪费,他们已感到捉襟见肘、财源枯竭。这一派禁锢了情欲、感情、人的心灵、现实、理想、生命。他们惊恐万状,躲躲藏藏地盯住天才们,口中骂骂咧咧:贪吃的馋猫!也因为如此,正是他们杜撰出对作家的最高赞词:“他真稳健!”

在所有这些方面,卫道派的批评总是与学院派的批评称兄道弟。假正经与假虔诚情同手足、互助互爱。

一种奇怪的假正经风格正在占优势;我们为掷弹兵捐躯的粗暴方式感到羞愧;修辞学为英雄们找到了遮羞布,就是所谓迂回句法;兵营里说话如修道院;卫兵们总是出言不逊;老兵忆及滑铁卢便抬不起头,于是将荣誉十字章授予他们;已载入史册的某些用语却未被历史认可;向罗伯斯庇尔开枪的卫士却乱引经典,自逞英雄。

两种卫道,旨趣相同,都在维护社会秩序,反应尤佳。于是产生了几位循规蹈矩的诗人,其风格总是含而不露、欲说还休;从不与“思想”这类娘儿们任情妄为;从不与“幻想”这种浪漫女子在树林深处幽会;也谈不到同“想像”这危险的游荡神女云云雨雨,更别说是“灵感”的酒鬼、“幻想”这轻佻女子!他们毕生不给诗神这赤脚女人送一个吻,也从不抛开家室、在外宿夜。为他们看门的布瓦洛心满意足。抒情诗神翩然降临,秀发略带飘逸,这还得了!事不宜迟,这帮诗人赶紧请来了理发师。德·拉·哈尔普先生匆匆赶来。学院与卫道,批评界的两兄弟,洋洋洒洒地开了课。教化的学生是不入流的文丐。刚断奶就入学。专收名家子弟的全托教化所。

于是有了一套禁令、一派文学、一派艺术。“向右看齐!”要从政治和文学两方面拯救社会。谁都知道诗歌是无足轻重的东西,毫无影响,雅气十足地追求韵律,徒劳无益、虚有其表!正因为如此,才如洪水猛兽一般可怕!必须捆住思想家。归巢入臼,不得外放!危险人物!诗人是什么?光宗耀祖的好事没他的份儿;遭受迫害的厄运他样样皆占!

这以写作为生的一群需要迫害。世俗的铁腕颇为奏效。方法可以多种多样。不时流放一下是好办法。放逐作家始于埃斯库罗斯,却并未以伏尔泰告终。在这条铁链上,每个世纪都各占一环。但流放、放逐总得有点儿由头。不能用在所有案例上。运作也不便。天天都有的小打小闹,得另有较轻便的武器。官方的批评,办妥了宣誓就职的手续,总是有用处的。安排作家自相迫害不失为一条妙计。挑起笔墨官司是天才发现。为什么不可以设置文学警察?

良好的趣味是一项防范措施,以便建立良好秩序。平淡的作家是听话的选民之对应物。灵感有追求自由的嫌疑;诗歌有点儿逍遥法外。因此有官方艺术,也就是官方批评的产儿。

一整套特别的修辞学从这些前提产生。大自然走进这艺术必须通过一扇窄门。它从旁门而入。大自然颇有益惑人心之嫌。风雨雷电被取消,因为不起好作用、而且过于喧闹。春分秋分的风雨擅自侵入宅邸;风暴竟敢在夜间扰民。日前美术学校的一位学画的弟子,让风雨中的大衣卷了一个角,当地的老师看了很反感,斥责道:“在艺术风格中不存在刮风!”

何况反应不是那么糟。我们在前进。有了一些局部的进展。根据悔过书,收了几个人进学士院,有特奥菲·戈蒂埃[法国诗人兼批评家,曾大力支持雨果的浪漫派剧作]等人。请复述你们的信条!

但这不够。病已深入膏肓。古老的天主教社会和古老的合法文学受到威胁。黑暗势力摇摇欲坠。讨伐新人!讨伐新思想!于是人们朝哲学的女儿“民主”猛冲过去。

要防范疯狂的病例、也就是天才作品。讲卫生的药方一开再开。大路显然看守不严。好像有诗人在流浪。警察局长粗心大意,让幽灵游荡。当局作何感想?提高警惕啊。智者可能被咬。确有危险。已查明实据;似乎遇上了没有堵住嘴巴的莎士比亚。

这未堵上嘴的莎士比亚,便是眼下的译本[雨果儿子所译莎士比亚全集]。

如果说有一个人不太配“他平淡无奇”这好评,这人肯定就是威廉·莎士比亚。莎士比亚是“严肃”美学须加管教的一个刁民。

莎士比亚是富饶、是力量、是丰腴、是膨胀的乳房、是泡沫四溅的酒樽、是盛得满满的食盘、是过剩的精华、是奔腾的熔岩、是呼之欲出的幼芽、是普降的生命之雨,一切都成百上千、一切都以千万百万计;没有障碍、没有修补、没有删节,那是创造者的挥霍,毫无节制、却宁静安详。在囊中羞涩者看来,这无穷无尽仿佛是如痴如狂。他快写完了吗?永远不会。莎士比亚是头晕目眩的播种者。每句话都有形象;每句话都有对比;每句话都含有白昼与黑夜。

我们已说过:诗人即大自然。细致入微、做工精巧、毫发不爽,一如大自然;广阔无垠,一如大自然。不含蓄、不保留、不吝惜。纯粹是妙不可言。让我们阐述一下这个词:简单。

诗歌的平淡意味着贫乏;简单却是伟大的。给每件事物以适合于它的空间,既不多、也不少,此所谓简单。简单就是恰如其分。趣味的全部规则尽在其中。每件事物各得其所、并且一语中的。只要保持某种内在的平衡、维护某种神秘的比例,最奇特的复杂事物,不论是在风格方面还是总体上,都可以化为简单。这正是伟大艺术的奥秘。只有高尚的批评从满腔热情出发,才能体察和理解这些深刻的规律。富裕、充沛、光芒万丈,全都可以是简单的。太阳就很简单。

不难了解:这样一种简单并不是某些人提倡的简单。

不论怎样富足、不论怎样千头万绪、相互交织,以至于难解难分,一切真实的东西都很简单。根茎就是简单的。

这种简单是深刻的,也是惟一得到艺术认可的。

简单既然是真实的,当然就也是天真的。天真是真理的面目。莎士比亚之简单,乃是伟大的简单。他忘情于此。他对渺小的简单全无知晓。

“简单既无能、简单即贫瘠、简单即呼吸艰难,”那是病态。它与诗歌无缘。住院证对它比较适合,谈不到神思飞逸。

凡人、英雄均有简单处。我偏爱后者的简单。诗歌特有的简单可以如橡树一般繁茂。难道橡树会使人觉得烦琐或纤细么?它身上有无数的“对偶”,巨大的树干与细小的树叶、粗糙的树皮与柔嫩的青苔、接受阳光沐浴与投下匝地的浓荫、为英雄准备桂冠与给俗物提供果实,这些难道是装腔作势、是谄媚讨好、是工于心计、是趣味恶俗?橡树难道聪敏过头?橡树难道专美于豪门贵邸?橡树难道是可笑的才子?橡树难道冷僻夸张、文风不正?橡树会衰败没落吗?难道一切的简单、崇高的简单,都能纳入大白菜当中吗?

纤细、聪明过头、做作、文风败坏,这都是劈头盖面投向莎士比亚的责难。人们说这是小户人家的毛病,但人们却忙着强加给巨人。

不过这莎士比亚把一切都不放在眼里:他勇往直前,他把追随者甩得老远、气喘吁吁也望尘莫及;他跨越种种规矩守则;他踢翻了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他把各派教会搅得天翻地覆;他弄得宗教改革家们七荤八素;他勇敢、大胆、有闯劲儿、好斗、直抒胸臆。他的文具箱如火山喷口那样烟雾腾腾。他无时无刻不在工作、不在尽职、不在发热、不在进军。他手握如椽巨笔、头上喷出火焰、躯干附上了魔鬼!骏马不顾左邻右舍,径自向前奔腾;一旁的骆群颇感不悦。充裕多产,就是咄咄逼人。像莎士比亚等等一类诗人,实在是逼人太甚。活见鬼!应当照顾一下别人嘛!一个人哪能风光独占?总是那么强劲有力,处处流溢着灵感,像大草原一般遍地都是比喻,如橡树一般通体充满对偶,像宇宙一样到处是对照、是深洞;不停地产出、吐蕾、联结、生育,豪放开阔的全局、精巧扎实的细节,生动活泼的沟通、孕育、充实,最终有了产品……;太过分啦!简直侵犯了“中立国”的主权!

再过些时候就三百年了,主张平淡无奇的批评家们如此看待莎士比亚这位热情沸腾的诗人,他们的眼风流露着怏怏不乐之意,颇像某些偷窥后宫的下流胚。

莎士比亚毫无保留、毫无节制、毫无界定、毫无空白。他所缺少的,恰恰就是空缺。他不节省金钱。他不吃斋。他四处流溢,如植物生长、如生根发芽,如火如光。他仍然牵挂着你们这些观众和读者,对你们进行道德规劝、跟你们交朋友,像拉·封登那样处处行善,给你们帮点儿小忙。你们不妨在他的熊熊烈火上暖暖手。

奥瑟罗、罗密欧、埃古、麦克白、夏洛克、理查三世、裘力斯·凯撒、奥菲丽亚、苔丝德梦娜、朱丽叶、提坦妮娅……男男女女、巫婆和仙子、幽灵与神怪,莎士比亚敞开了胸怀,取吧、取吧、取吧!还想要吗?还有吉雪加、科第丽霞、鲍细霞、克蕾雪达、勃拉斑旭、霍拉旭、德修斯……这就叫做“诗人”,他奉献自己,谁想要我?他给予、他扩散、他浪掷;可他没有囊中羞涩。为什么?他不可能。他不会吃尽荡光。他也是一种“无底洞”。他充实自己、耗费自己,然后周而复始。他是天才的“篮子”,从中不断“漏”下东西。

在语言的放纵不羁方面,莎士比亚与拉伯雷堪称仲伯。最近一位自诩“天鹅”者,将拉伯雷骂作猪猡。

像一切才智非凡者滥施威权那样,莎士比亚把整个大自然斟进酒杯开怀畅饮,而且请你与他同饮。伏尔泰责怪他贪杯无度,伏尔泰说对啦。我们也要问一问:为什么这莎士比亚有这样的脾气?他永不停止、永无厌倦,他对那些胃口很小、却想在学士院登堂入室的可怜虫毫不留情。所谓“趣味合格”实在是胃有毛病,他却未染此疾。他力大无边。这跨越世纪的壮怀激越之歌,这战歌、这饮酒歌、这恋歌,从李尔王唱到民间传说的仙后、从哈姆雷特唱到福尔斯太夫,有时如悲泣一般令人断肠,有时又像《伊利昂纪》那么宏伟壮观,它包罗万象而又酣畅淋漓!一位学士院名流感叹道:“因为读莎士比亚,我快累得趴下了!”

他的诗发出的是野蜂蜜的纯朴芳香。有时用散文、有时写诗句;不管什么形式,都是思想的容器,他都顺手拈来。这诗既悲叹、又嘲弄。英语是不规范的语言,有时帮他的忙、有时不利于他;但那深邃的灵魂处处流露、处处显示!莎士比亚的戏剧以狂放的节奏展开;它广大无垠,似乎踉踉跄跄;它头晕目眩、也令人头晕目眩;但这动情的宏伟却比什么都更坚实。莎士比亚颤栗着,因为他有各路风神,他有精灵、有媚药、有震动、有吹拂而过的和风、有潜移默化的轻叹微息,有无以名之的伟大活力。从这里产生了他的动荡,但动荡的下面是岿然不动的平静。歌德缺少的正是这动荡,有人谬夸他“不感情用事”,其实这是缺陷。这动荡,头等的才识之士莫不具备。这动荡,约伯、埃斯库罗斯、但丁都有。这动荡就是人类。在人间,即使神仙也须变成人。他须向自己提出谜语,再设法解谜。灵感就是神奇,神圣的惊异掺杂其间。某种精神上的庄重很像是孤僻,也以惊奇相伴随。莎士比亚像所有伟大的诗人和伟大的事物,心中充满梦幻。他自己的“植物生长”使他害怕;他自己的“暴风雨”令他惊慌。人家有时要说:莎士比亚吓坏了莎士比亚。他害怕自己的深邃。这正是崇高智慧的标志。正是他的宽广无垠震撼着他,传导给他无以名之的巨大波动。没有毫无起伏的天才。醉醺醺的野蛮人,正是。他像原始森林一样野蛮;他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一样充满醉意。

莎士比亚!惟有雄鹰才具有几分那非凡的气度:他腾飞、下落、再腾飞;他上升、降落、俯飞、冲刺、急降,骤然落下、骤然高高升起。他是上帝故意不加管束的天才之一,目的是让他们勇往直前、开足马力进入无垠的境界。

这样的天才不时出现一位。我们已指出:他们的光临更新了艺术、科学、哲学,或者整个社会。

他们充实着整整一个世纪,然后销声匿迹。其后,他们的光辉所照耀的就不仅仅是一个世纪;他们将照耀人类千秋万代,与人类共存亡;人们会发现,这些人当中的每一位,也就是凝聚于一人身上的整个人类;他们在特定的时候降临尘世,做出推动进步的事情。

这些高尚的有识之士,生命既结束、事业既完成,便在冥界与那神秘的一群汇合。在无垠的天国,他们很可能组成一个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