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被伏尔泰当成活靶子。伏尔泰矢不中的之时实属罕见。他像农民猎鹅那样轻而易举。在法国,向这蛮子开火的首功当推此公。他对一位贵妇说:“莎士比亚,笑料而已!”他对一位红衣主教说:“要写就写漂亮的诗句。请抛开那些古板的立法者和胡闹的抽风者,也不要理睬莎士比亚这样的白痴吧!”在整个18世纪,伏尔泰一言九鼎。伏尔泰一开先河,英国的才识之士亦步亦趋。琼森坦认为莎士比亚“无知而庸俗。”腓特烈二世[腓特烈二世(1712—1786),普鲁士国王,一度待伏尔泰若上宾]也掺和进来。他写信给伏尔泰,论及《裘力斯·凯撒》:“您按规矩重写,改造这英国人不成体统的剧本,乃是一大功劳。”上个世纪莎士比亚便落到了这般田地。伏尔泰侮辱他;拉·哈尔普[拉·哈尔普(La Harpe,1739—1803),法国诗人]就算仗义执言了:“莎士比亚本人嘛,虽然粗俗不堪,毕竟还不是文盲兼莽汉。”
迄今此类批评仍然历久不衰。英国有人说《量罪记》是“拼凑的喜剧”,又有人说“可恶之至”,还有人说“太倒胃口”!
1804年,一位《世界名人录》的作者,说到卡拉事件[法国历史上的宗教冤案,伏尔泰曾大力促成事后平反]竟可只字不提伏尔泰;各国政府却大力支持并予资助。这位作者为了显示不偏不倚,先说莎士比亚少时曾“在贵族庄园偷猎”,接着补充:“大自然在这位诗人脑中既汇集了精华、又容纳了最卑贱粗俗的货色!”一位健在的大学究,最近还写道:“莎士比亚之类的二流作家和低级诗人”,等等、等等。
诗人必然同时是历史学家兼哲学家。……莎士比亚也具有这三重身份。他还是画师、了不起的画师!宏伟的画师!的确,诗人不仅叙述,还要证实。诗人身上带着一面反光镜,那便是观察;又有一个聚光器,便是激情。从这里,便有了他们脑海中的灿烂光谱,照准了人类黑暗的长城,放射出万丈光芒。……莎士比亚兼备了悲喜剧、神话、赞歌、闹剧、神仙的开怀畅笑、恐怖与可厌……总之是整个戏剧。他做到了脚踏两极。他既是奥林帕斯[希腊东北部山峰,传为诸神之家]的神仙,又是庙会杂剧的卖艺人。凡是可能企及的,他样样皆备。
他一旦抓住你,你就休想脱身。别指望他发慈悲。他有本领借残酷来感人。在《约翰王》中,他表现了亚瑟的母亲,剧情发展到你同她的思想感情水乳交融时,他却让剧中人杀了她的儿子。他在恐怖方面较史载更有过之,这是颇不容易的。在《亨利六世》中,他不止于杀了儿子并让父亲悲痛欲绝,还把父亲拭泪的手绢先浸在儿子的血泊之中!他让曲折的剧情噎住了哀歌,让奥瑟罗扼死了苔丝德梦娜。焦虑不得打折扣。天才不讲情面。他自有其规律,并且予以奉行。才智也有倾斜面,这倾斜为之定方向。莎士比亚流向恐怖。莎士比亚、埃斯库罗斯、但丁,都是人类激情的莽川巨流,向着自己的源头倾倒着成坛成罐的泪水!
诗人惟有自己的目标才构成限制;他只考虑要实现什么思想。除了思想,他不承认其他权威和其他必要性。因为既然艺术发源于绝对,那么在艺术如同在绝对中一样,目的正确便可采取各种手段。顺便说说,这里正是对世俗常规的一种偏误,令高水平的批评家们沉思遐想,也向他们表现了艺术的神秘性。艺术中显然有神圣的作用。诗人在其作品中运动,犹如上帝也在他的作品中运动。诗人令你感动、惊愕、震骇,然后又恢复常态、或者颓然若失,常常与你的期待背道而驰,以想像不到的情节掏尽你的灵魂。现在,请抚卷深思吧。艺术像无穷无尽一样,有一个高于一切“为什么”的“因为”。请你问问大海这伟大的抒情诗人:为什么会有暴风雨?你觉得可恶或怪异的东西,也自有其生存的理由。请你问问《圣经》里的约伯,为什么用碎片刮脓疮;请你问问但丁,为什么《神曲》净界里的鬼魂要用铁丝缝住眼皮,让汩汩滔滔的泪水在缝制过程中奔涌而出!约伯继续用碎片清洁伤口,并在粪堆里揩拭碎片。但丁照走他的路。莎士比亚亦复如是。
他那威严的恐怖君临一切、不可抗拒。他酌情加进魅力,那是强者高贵的魅力,高于奥维德[奥维德(Ovide,前43—17),古罗马诗人、《变形记》的作者]等人软弱的柔情、脆薄的媚态和诸如此类的魅力,犹如米洛[希腊地名,断臂维纳斯发现于此]的维纳斯胜却梅迪契[佛罗伦萨家族,其墓园有另一维纳斯雕塑]的维纳斯。未知的种种事物、在试探前退却的种种形而上学问题、灵魂的谜语和大自然(它也是一种灵魂)的谜语、或然的遥远直觉(包含在命运之中)、思想与事件的交融,都可以化为精巧的形象,让诗歌充满神秘美妙的各类典型;惟其因为不无痛楚,它们就更加可爱;它们有些即之则冥的意趣,却同时又充满实感;它们顾忌着自己身后的鬼影,却又竭尽全力地取悦于你。深沉的优雅是可望可及的。
美好的雄伟是可能存在的,它在荷马的作品里,阿斯蒂雅纳斯[特洛亚城英雄海克托之子]就是一例。但我们所说的深沉优雅,比这史诗的精巧还要更胜一筹。它与某种干扰相交织,含有无穷的意思。那是某一种明暗对比的光焰。惟有现代的天才,在微笑中才兼有深沉,这微笑所展露的不仅是优雅,而同时却有万丈深渊。
莎士比亚拥有这种优雅,它与病态的优雅正好相反,虽然与之相似,因为包含着墓地。
悲怆、戏剧的伟大悲怆,那就是掺入艺术的人之境遇,它笼罩着这优雅与恐怖。
哈姆雷特是猜疑的化身,是莎士比亚作品的核心;两极则是爱情,罗密欧的晨之恋与奥瑟罗的暮之恋。哈姆雷特是整个的灵魂,罗密欧和奥瑟罗则是全部的肺腑。在朱丽叶尸衣的皱褶中尚有光明;但在奥菲丽亚和苔丝德梦娜的尸布上就只剩下了阴暗,她们一个被轻侮、一个被猜忌。这两位与爱神失之交臂的无辜者永无慰藉。苔丝德梦娜吟哦着柳之歌,也正是在这柳荫掩映下,河水载着奥菲丽亚悠然远去。她们是素昧平生的姊妹,通过灵魂相逢在一处,虽然各有各的曲折经历。柳枝在这两人的上方摇曳。被诬陷的那一位唱着神秘的歌归去,而那溺水者正是在这歌声荡漾中披头散发地飘流而下。
莎士比亚在哲学方面常比荷马走得更远。在普里安[特洛伊最后一位国王,在位期间发生特洛伊战争]之外还有李尔;哀悼忘恩负义比凭吊死者更可悲。荷马遇见妒羡者,便以权杖击之;莎士比亚干脆将权杖交给了妒羡者,创造出了理查三世这个人物。忌妒红袍加身之后就更加原形毕露;它存在的理由完全在其自身;坐在王位上的人忌妒别人,还有比这更惊世骇俗的吗!
暴君的畸形已不能满足这位哲学家;他还需要仆役的畸形,于是创造了福尔斯太夫。通情达理这个家族从巴汝奇[拉伯雷《巨人传》的一个人物]开张,经历了桑丘·潘沙[塞万提斯《堂吉诃德》的人物],到福尔斯太夫便急转直下、无疾而终。此种智慧的暗礁,实在就是卑劣。桑丘·潘沙同驴子相依为命,与无知融成一体。福尔斯太夫贪吃、怯懦、残暴、污浊,面孔和大肚皮是人的,下身却是畜牲,靠卑劣的四条腿行走;福尔斯太夫是人面猪身的怪物。
莎士比亚首先意味着想像力。不过这是我们已指出过的真相,思想家们也都知道。想像力就是善于深入。思想的任何能力都不及想像那样深沉、那样刨根问底,想像是伟大的潜水员。科学到了最深邃的层次,便遭逢了想像。圆锥曲线、对数、微分积分、或然率计算、微积分计算、声波计算、代数运用于几何,都有赖想像为计算系数,于是数学变成了诗歌。愚不可及的学者若侈谈科学,那是不足为训的。
诗人有哲理,那是因为他想像。正因为如此,莎士比亚泰然自若地运用着现实,竟至让它与自己的胡思乱想相安无事。而这种随心所欲其实也是“真”的一个种类。要思索这种类。命运与什么相像?不就是与幻想近似么!表面上极不连贯、极少关联,推理也很混乱。为什么要给这魔鬼约翰[12、13世纪英国国王,莎士比亚历史剧的一位主人公]加冕?为什么要杀掉亚瑟[见前注及本书前文《艺术与科学》部分]这孩子?为什么处贞德以火刑?为什么路易十五志满意得?为什么路易十六被惩罚?请让上帝的逻辑显神通吧。诗人的幻想是从这种逻辑中汲取营养的。喜剧在泪水中进发,哭泣来自开怀大笑,形象彼此交融而又相互碰撞;一些庞然大物、几乎是怪兽,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过;一些幽灵、可能是妇女,甚或是一缕轻烟,如波涛般忽起忽落。灵魂是黑暗的蜻蜓、是暮色中的蜜蜂,在这黑压压的一片芦苇中轻轻跳动,这些“芦苇”便是我们所谓的激情与事件。一极是麦克白夫人[莎士比亚《麦克白》的人物,怂夫杀人],另一极是提坦妮娅[《仲夏夜之梦》的人物]。硕大无比的思想与浩瀚无边的任性妄为。
《暴风雨》《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威尼斯商人》《温莎的风流娘儿们》《仲夏夜之梦》《冬天的故事》《维洛那二绅士》都是些什么?是幻想,是复杂的图案。艺术中的复杂图案一如大自然中的植物。复杂图案发芽、生长、盘根虬结、枝枯叶落、繁衍扩张、一片翠绿、开花结果,并同种种梦幻枝叶交错。复杂图案是不计其数的;它有扩张和生长的无穷潜力;它塞满天际,又打开新的视野;它以无数的交叉图形截住射出的光流;如果你把人的形象带进这繁茂的枝叶间,那整个的画面便令人头晕目眩。这就叫做惊世骇俗。透过筛光栏,在复杂图案后面可以辨出整个哲学;植物生长,人即泛神、即大自然;在崇峻之中体现着无穷;在这“不可思议”与“实实在在”结合的杰作中,人的灵魂感动不已,那是一种不求闻达而又崇高伟大的激情。
况且,既不能让植物掩没建筑、也不能让复杂图案充塞剧本。
天才的特性之一,便是将最不相干的才具聚拢在一起。既能画出环形雕饰、又善于挖掘人的灵魂,这就叫诗人。人的内心世界是莎士比亚的专长。他无时无刻不从中造就出意外情节。他从意识中掏出全部不可思议的东西。在此种心理探索中,难得有诗人超过他。他指明了人类灵魂最奇特的一些特点。在复杂剧情的外表下,他巧妙地透露出形而上学的单纯事实。连自己也不敢承认的事,那始以惧之、终以渴求的朦胧之物,却正是天真少女与杀人犯的联结点,也是他们的心灵不期而遇的汇合处,比如朱丽叶的心灵和麦克白的心灵。少女害怕而又渴望爱情,正如罪犯也这样对待野心。向幽灵送去偷偷的一吻,在前者是心地光明的一吻,后者则是暗伏凶兆的一吻。
在这富饶得流汁的一切中,有分析、有综合、有生动活泼的创造、有梦幻、有科学、有幻想、有形而上学;请再加上历史,这里是史学家的历史、那里是童话故事的历史;有一切人物的样本:叛徒从杀害主人的麦克白、到叛国奸贼科利奥兰纳斯[古罗马将军。莎士比亚写有同名剧];在暴君中,从头脑暴君凯撒到腹欲暴君亨利八世[亨利八世(1491—1547),英国国王];在食肉动物中,从狮子到高利贷者。你可以对夏洛克说:“犹太人,这一口咬得准!”而在那部神奇的剧本中,黄昏时分的荒凉灌木丛上,为了许诺给杀人犯以王冠,冒出了三个黑黝黝的鬼影,会使人想起希腊神话里的复仇三女神。无穷无尽的力量、动人的魅力、史诗般的残暴、悲天悯人之心、创造力、欢乐、这鸡肠鼠肚者无从领略的高尚欢乐、冷嘲热讽、施加于坏蛋的重鞭、天体式的宏伟、显微镜式的精细、高低至极的无限诗意、开阔的全景、深入的细节,他的才智无处不在,无所不包!翻阅他的作品,立即感到一阵强劲的风,从人世间的一个豁口呼啸着吹来。天才的灿烂光辉射向东南西北,这就是莎士比亚。有道是:对偶相辅、浑成一体!
天才与庸才的区别之一,便在于天才有双重反光;就像红宝石不同于水晶和玻璃,它有着双重折射。
天才与红宝石、双重反光,精神与物理领域现象相同。钻石中的钻石,这红宝石存在吗?这是一个问题。炼丹术予以肯定,化学便去探寻。至于天才,那是存在的。读了埃斯库罗斯或尤维纳利斯的第一行诗,就立刻会找到人类头脑的这种红宝石。
这种双重反光的现象,在天才身上把对偶提升到最高的力度。而“对偶”之说,是修辞学家的杜撰。那是指一种至高无上的能力,足以看到事物的两个侧面。
我不喜欢奥维德这怯懦的被放逐者。他专舐血淋淋的双手,是放逐群中的走狗,这暴君的远方谄媚者、却被人不屑一顾。我讨厌奥维德脑中充满的那出色的才智。但我绝不会把这种才智混同于莎士比亚强劲有力的对偶。
全才就是涵盖一切的。莎士比亚包含了另一些诗人,正如米开朗基罗包含了另一些艺术家。对此是有现成评语的:“米开朗基罗装腔作势;莎士比亚滥用对偶。”这是学校课本的套话。但这涉及艺术中的对照这个重大问题,是从较小角度来观察的。
“对偶相辅,浑成一体。”莎士比亚在对偶中倾其全力。但这只是他的优点之一,仅仅以此度其全貌、而且是这样一个人物的全貌,那是不公正的。但在作出这一保留之后,就应指出:上面那句话虽然想摆出评论的姿态,其实却仅仅是肯定了事实。的确,莎士比亚像一切真正伟大的诗人一样,无愧于这样的赞词:确实像在创造。何谓创造?善与恶、喜与悲、男与女、怒吼与歌唱、雄鹰与秃鹫、闪电与阳光、蜜蜂与大胡蜂、山谷与山峰、爱与恨、奖章与背面、光明与畸形、星辰与虫豸、高尚与低贱。大自然便是永恒的双面像。而这种对偶(由此又派生出“反语”)在人类的一切习惯中比比皆是。它存在于寓言中、存在于历史中、存在于哲学中、存在于语言中。你若当了复仇女神,人家便给你以“可爱的报仇人”的善称;你若杀了亲兄弟,人家便说你“有手足之情”;你若弑父,人家便唤你作“孝子”;你若成了名将,人家便呼你为“小小的班长”。莎士比亚的对偶是普照一切的对偶;时时运用、无处不往;这是二律背反的普遍性。生与死、冷与热、正义与不义、天使与魔鬼、天与地、鲜花与雷电、旋律与和声、灵与肉、伟大与渺小、宽厚与忌妒、海浪与唾液、飓风与口哨声、我与非我、客观与主观、奇迹与显灵、典型与丑怪、灵魂与鬼影。正是这种悄然而尖锐的争斗,这无休无止的涨潮退潮、这永恒的是与否、这不可调和的对抗、这永恒而广泛的对立,使伦勃朗形成了他的明暗对比、而另外的画家造就了复杂的构图。
若要取消艺术的这种对偶,先得从大自然中将它取消!
“他知趣而寡言。您跟他相处会很平静;他做什么也不过分。他尤其有一个罕见的优点,就是平淡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