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会这块拌路石被一脚踢开了,他的国君却挡住了路。十七年前,君主禁止他镇压革命,他献计用更大的力量!那时国君是一个懦夫,后来成了疯子死去。后来威廉继位了,他既不疯又不懦,却非常讨厌打仗。他在还未取得最后胜利的时候却突然产生了霸占土地的念头。俾斯麦这时已成了百病缠身的老弱文官,君主和将军们不把他看在眼里。事实上俾斯麦是这场战争的发起人,他们原应该感谢他才是。此时这位老政治家不再发表任何激情的抗议,也不再以辞职来恐吓他们,只是一言不发地走去,不想听见、看见他们。如同十七年前那场大哭一样,这绝对是一幕杰出的古典悲剧。
君主疑惑无主,站起身来,将军们也跟着走了出来,俾斯麦正哭着,听见他们出去的声音,凭他灵敏的外交官的感觉,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提起精神把和谈的理由详细地写下来,并附了一条要求,若不听取他的建议,请君主让他辞职。第二天他拿着这件公文去见国君。在前厅听说霍乱病已在军队蔓延。他早预料到吃了水分少而熟透了的鲜果,匈牙利、奥地利将大闹霍乱。他劝告君主,奥地利若受重创,将与法兰西、俄罗斯联兵共同对付普鲁士,这就给奥地利留下一个空子,将为它新的革命开辟一条路。他再一次阐明,普鲁士用不着德意志的奥地利,拿德意志的奥地利同普鲁士混合起来,是不可能成功的,不能拿奥地利当做柏林的一个藩属来管辖。应赶快做出决定,不要让法国先下手为强。
君主说这些考虑还不够,一定要奥国割让西里西亚,再从其他德意志诸邦取几块零碎土地。俾斯麦对此竭力反对,他警告威廉千万不要分割那几个城邦,不要听几个靠不住的同盟的话。威廉不过是一个陆军的军官,他不肯让获胜的军队中途停战,但他又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对俾斯麦,只好拍拍他的肩膀说:“那个首犯,必须惩罚!至于那些被他误导而走错了路的,可以从轻发落。”
俾斯麦对此不以为然:“开庭审判不是我们的分内事,我们只管德意志政策。奥地利同普鲁士争雄,就如同普鲁士同奥地利争雄一样,我们可以理解。我们要办的事,是以普鲁士王为首领而成立统一的德意志,或者先迈出一步,走向统一。”俾斯麦从前从未说过这些超越民族的公道和创业道理的好话。八百万德意志人属于一个国家已经有千年历史,现在俾斯麦要阻拦他们,反对对立与分裂。俾斯麦挑衅奥地利而引发战争,现在他最想做的就是治疗伤口,他不要土地,不要赔款,只想建立起性质相同的一种合于理性的联盟。他排斥过分依赖武力,他看重仔细地打“算盘”。俾斯麦唯有在尼科尔斯堡,唯有在这个地方,才走近二十世纪的政治思想。
反对俾斯麦的是生于第十八世纪的威廉,他为不明白俾斯麦的意图而感到十分生气。“我再往下解释也没用,他已听不进我的话了,我只好走开。”俾斯麦出来后,最先想到的事是入伍当军官,利剑在手,继续打他以为很糊涂的仗。这想法至少可以证明他并不是没有勇气。走回去后他又觉得很难受:“不如从窗子跳下死了完事。这时太子推门走了进来,他把双手放在我肩上,轻轻地说,‘知道我原本反对打仗,要打仗,就要承担一定的责任。你若感到已经达到目的,要讲和,我愿帮你同父亲讲话,做你的坚强后盾’。”
不到半小时,腓特烈回来了,他神色镇定地说:“我们辩论得厉害,父亲终于答应了。”太子这样帮助他的对头,对俾斯麦来说是一件很光彩的事,他在俾斯麦的奏书上批道:“两军相抗,相持不下,危急关头,宰相把责任交付给我,我暂且找不着人替代他。我儿子与宰相意见相同,我很难过,却也不得不听从他们。”
这件事很像一幕诙谐剧:老头子很想跳舞,医生不许他再跳,并拿不再医治来恐吓他。他找不出另一个医生,别无所措,只好接受儿子的劝告,他对乐队点点头,优美婉转的音乐戛然而止。
六、政治远见
尼科尔斯堡危机过后一星期,在布拉格开往柏林的火车上,君臣两人又开始了斗气。俾斯麦不许君主惩罚国外的仇敌,君主说即使不能惩罚国外的仇敌也要惩罚国内的。这时与俾斯麦斗争了许久的极端反动派。蜂拥而至,他们要推翻宪法,至少也要修改宪法,换句话说保守派的议员们逼迫君主动手拔去新当选的为数不多的几个自由党的牙。
俾斯麦反对这件事,他对此高瞻远瞩:“不满于打胜仗的德意志人要离开专制的普鲁士,几个新省会投入反对党的怀抱,我们就要进行的是一场征服普鲁士的战争,但普鲁士的民族政策束缚了我们,早已走不动了。”现在人们看重宪法,政府做了不合宪法的事,按照英国习惯,应求民众议会免除追究其责任,此时俾斯麦仍用当初回国时说的这句话来劝告君主。
打了胜仗还要让他们请罪,君主是不是将俾斯麦当成了懦夫?他为此愤愤不平:“我不会承认我做错了任何事!”俾斯麦指出:“政府与君主按照这种关系来处理问题,确是办得对。所谓要求就是要求承认这一层。这是一句颠倒的话,但是君主也只能懂这样的话。而且这句话必定会加在君主的诰敕里。”俾斯麦回忆说:“时间是很紧迫的,在君主的诰敕里有这样一句话。”“我们谈了好几个小时,我很小心谨慎地说给他听,觉得很疲倦。屋里有三个人,君主、太子和我。太子并不是诚心帮我,但他脸上的神气却表现他的见解同我一样。这是为了报答我对他父亲的态度。后来君主很不情愿地让步了。”
四个星期前,太子还是俾斯麦的仇敌,是君主的对头,现在太子将不反对议院免于对其的追究,他的父亲知道他是一个自由派,但是他却示意给他的仇敌,他就是这样逼着俾斯麦站稳脚跟的。不久,俾斯麦在议会发表讲话:“我们要讲和,要同他们合力解决眼前许多困难。关于这件事,我绝不履行宪法允许之外的权力。”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听见有这么多人对他持赞同的态度。他绕了许多弯子,接着说,“我们目前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军队建立的功绩不过增加我们的赌本,与从前相比,我们一旦输了,就会输得更惨。诸位先生,我们的任务是保持全国一致,事实上和表面上的一致。你们的眼光要放远一些,留意一下国外,千万别忘了我们必须同心合力一致对外!”这掷地有声的金玉良言赢得众人的声声喝彩。议院也因此而放弃权利,不再因为政府的行为不合宪法而弹劾政府。
几个自由党的领袖如拉斯克与芬克等都赞成不必追究。这是俾斯麦预料之中的。他竭力使自由党分裂,但是在这时,极端自由党同君主一样,不知道这次不过是开了个玩笑。沃尔德克说:“我们抗议,反对政府不承认我们的奋斗!”菲尔绍也发表意见:“我们要谨防对成功搞偶像崇拜!”“政治实在是实用哲学。”俾斯麦说,“政治是一门次好的艺术”。倘若在这种艺术中,只有打胜仗才能办到,那么政治就是崇拜其能得胜的诸多宗旨。柯尼希格雷茨用大炮解决的不止是权力与自由之间的争论。当一个副官骑马跑上去,对俾斯麦说:“假使太子接应得太迟,你现在就变作极大的光棍!”这时,岂不标志人们开始崇拜成功吗?
十年后,许多事情都成为历史,俾斯麦当着菲尔绍的面承认:“十年前众议院毅然决定他们自以为是的事,我很敬重他们,你那时不知这种政策的目的,我也不能证实这种政策的效果。即使我能够告诉你,你也可以回答我说,‘与外交政策相比,我们更看重宪法’。所以我并不想责怪任何人——有时在争吵得非常激烈的时候,我虽然责备人,其实是并非我所愿的。”
只有这一次,议会的风向变了。在议院与在朝廷的所有保守党都很愤怒,他们一致要求在和约还未签字前,应多占些土地。现在到了最后的关头,君主要在奥地利夺回从他手中抢去的东西。一年前,君主曾在兴勃隆宣布他在什列斯维希并无什么权力,三个月前,他祈祷上帝,求上帝答应他打仗,胜利后,他居然对罗恩说,“这次胜仗使我立刻想再打一场。在东西几省之间还有空隙,我们一定要把汉诺威与选侯的黑森取来‘打成一片’,符腾堡既然已经把霍亨索伦的小领地侵吞了,我们就要从他们北方取一块土地,归人普鲁士的版图,安斯巴哈与拜尔雷特原是属于我们的祖先的,无论怎样牺牲,我们必须要取回来!”
俾斯麦骨子里虽不反对君主,却反对另外一些人和事。巴登人跑到柏林买卖市场来证明强大的巴伐利亚能够阻止德意志统一。巴登人声称只有一件事能够永远和平,那就是在南方诸邦形成势均力敌的态势:从巴伐利亚割一块地给巴登。巴登人走后,黑森人跑来,要求割巴伐利亚一块地,以赔补黑森所让出的土地。巴伐利亚大使诉苦道:“倘若普鲁士要汉堡,查理王妃是会哭泣的。”君主党俾斯麦辩驳说:“假若我们那些在柏林的人们会让王妃烦出眼泪来,那么我们什么东西也得不到。”
俾斯麦对付南方诸邦还是相当客气的。他把他们当做将来后宫里最可爱的佳丽,首先要同他们亲近。他说:“我并不管感情和家庭关系的,我也不要做这样的差使。君主可以将这件事交给负责公众礼拜与教育的大臣管理。”他最初要巴伐利亚使臣赔款割地,等到已经使这个巴伐利亚人极度灰心了,才转告他们:“你可以同我订一个不必割地的和约。”
“既然这样。你要什么条件?”
“只要你立刻同我签订攻守盟约。”巴伐利亚使臣听到这句话,高兴得一下拥抱住他,差点流下泪来。俾斯麦与巴伐利亚使臣的这次私下会谈只有两三个人能在公文中看到此次会谈的结果。当把这些公文锁在他的铁柜里时。他感到十分高兴。
在西方天气喜怒无常,瞬息万变。1866年8月,拿破仑三世的态度忽然变得强硬起来,要求恢复1814年的边界,俾斯麦也改变了态度,他对贝内德蒂说:“你若苦苦相逼,我们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讲和,我们不会在德意志民族中独断专行,甚至把南德意志交给奥地利,或再承认联邦议院。我们会马上联兵,用八十万军队到莱茵河夺取阿尔萨斯。我们两国的军队已经开始交战了,你的军队还未行动,你还是权衡一下利弊!”他终于吓倒了法兰西人。但是在1866年夏天几个星期,这种局势还很不稳定,巴伐利亚宰相赫因罗厄相信俾斯麦提议“割一部分巴伐利亚的土地让给拿破仑三世,君主若不让步,普鲁士就会与法兰西打起来”。随后,法兰西从侧面同普鲁士协商,要同普鲁士联盟灭掉比利时。戈尔茨居然赞成这个办法。九月初,他在柏林处理这件事足足花费一个星期。在这段时期里,俾斯麦四处尝试。俾斯麦假如没有预知这个新的拿破仑朝代有点不稳固,也许会答应这种方案,无论怎样,他不要口头的承诺,而要写出书面的提议。他请贝内德蒂起草一个条约草稿,里面明确地说明法兰西要据比利时为己有。等到极其不利于法国时,他就会从铁柜里把这个草稿拿出来。
他把法国人视为掌中之物,等到布拉格方面签订和约,等到德意志联盟成立,战败国奥地利不仅要承认割让三个德意志王侯的土地,并且要解散德意志联邦会,还要承认美因以北成立一个新联合,此外奥地利还必须答应:在这条线以南诸邦,一定要联合,与北德意志联盟的民族合并,任由这两个联合达成一个契约,南方的联合必须在国际上占有一定地位。
这就是在尼科尔斯堡的好斗的政治家的目的——不是割地,不是赔款。十二年前他曾写过:“奥地利是一个外族”。现在奥地利要在全世界面前承认它是被排除在德意志之外的。
打过仗后,威廉要特赏他的宰相。俾斯麦已经是一个伯爵了,他还要什么?他已经有了军长的军衔,还有四十万元钞票。“发动”既是“打仗”的美称,“免去追究”又是“恕罪”的美名,“津贴”就是“赏钱”的美名,可惜俾斯麦这时候精力用得太快了,累得几乎要生一场大病,不能享受这笔赏赐。当胜利凯旋的军队进入国都的时候,俾斯麦骑马跟在君主的身边。威廉和他的将军们都被太阳晒黑了,却比出发时显得更有精神,俾斯麦却不同,他面无血色,好像是刚从病榻上爬起来。他知道自己身体衰弱,精力不支,他伤感地说:“我最好是辞职,我知道我曾为国家做过许多好事,我应该辞职,把这种印象流传千古,我怀疑我有没有精力去做以后要做的事。”
乔特尔劝他说道:“你不如在里维耶拉过冬,你的精力不久就会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