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心理大师:弗洛伊德(创造历史的风云人物)
4489200000010

第10章 精神分析(5)

心灵潜藏的秩序能躲过心理学家探索的主要原因,弗洛伊德认为在于许多心理运作以及最重要的动力都是潜意识的。弗洛伊德并不是第一个发现潜意识的人,在启蒙时代,一些对人类心灵本质有兴趣的学者,就已经认识到潜意识心态的存在。其中一位弗洛伊德最喜欢的18世纪德国哲人——李希腾堡,曾经对梦的研究下过这样的评论:梦是一条道路,可以得到其他方式不易获得的自我知识。弗洛伊德可以经常且乐而不疲地引用歌德与席勒,他也认为诗歌创作的灵感根源在潜意识里。不论在英国、法国,或是德国的浪漫诗人,都同样认同柯立芝所称呼的“意识的幽黯区域”。与弗洛伊德同时代的小说作家亨利·詹姆斯,明确地把潜意识和梦连起来,并在他中篇小说《亚斯盆文件》里让叙述者谈到“睡眠的潜意识思考活动”。弗洛伊德可以在叔本华与尼采的隽永词语中,找到类似的说法。但他的特别贡献在于,找到一段诗意与朦胧兼有的见解,并精确引用,借由指出潜意识的源头和内容,以及如何强加在表达活动上的影响力,把它变成心理学的基础。“精神分析被迫借由对病理的压抑加以研究,”弗洛伊德后来这么解释,“才能严肃对待‘潜意识’这个观念。”

潜意识与压抑的连结,可以回溯到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发展的初期。意识思考的线索看来像是不连续因素的偶然结合,只因为它们大多数的相关环结都被压抑了。以弗洛伊德的话来说,他对压抑理论的研究是“了解官能症的基石”——并且不只是对官能症而已。大部分的潜意识都包含被压抑的想法,弗洛伊德所构想的这个潜意识,并不是心灵中暂时不被看见或者不容易被想起的片段。这个潜意识恰恰代表着最大的秘密囚牢,禁锢着反社会的,包括长期受苦的以及新加入的囚犯。这些受监禁者被严厉对待并且严格监视着,却很少能被好好控制住,他们总是想要逃走。他们的突围只有间歇性的成功,并且让自己以及他人付出不小的代价。精神分析者的工作就是要去除压抑,至少是去除部分的压抑,因此他必须认知可能出现的严重风险,并且注意到具有爆发力量的潜意识动力。

既然抗拒作用所形成的阻碍是如此难以对付,要让潜意识的部分成为可意识的,其过程是无比艰难的。想要回忆的欲望遭受想要遗忘的欲望反击,这个从出生之后就实际建立在心灵发展过程中的冲突,是文化的作用,不论是如警察般监视的外在形态,或是以良心的内在形态出现。因为害怕这些难以压抑的激情,世界的历史已经把根深蒂固的人类冲动烙印为不文明的、非道德的,或是亵渎的。从礼节书籍谴责沙滩上的裸体,到限定对配偶的忠诚以及宣扬乱伦禁忌,文化的各种通路,不断地限制、诋毁原有的欲望性的驱力,如同其他原始的驱力,不断地在严厉的禁止命令前寻求满足的可能。自我欺骗以及伪善,通常以“好”的理由来取代“真”的理由,乃是压抑作用的有意识的伙伴;为了家庭和谐、社会安详的需要,或者是纯粹值得尊敬的理由,去否认激情的需要。欲望可以被否认,但无法被消灭。弗洛伊德喜欢尼采的一句隽语,是他最喜爱的病人“鼠人”引用给他听的:“我的记忆说‘这是我做过的’,但我的自尊无动于衷地表示‘我不可能这样做’,最后,记忆输了。”自尊是文化压抑的打手,但对于欲望的记忆仍会存在于思想与行为里。也许自尊得到胜利,但欲望仍是人性最迫切的特质。前述种种把我们带回梦境之中,竭尽一切所能地表示,人是欲望的动物。这就是《梦的解析》一书想要表达的:欲望以及欲望的命运。

弗洛伊德不是第一位宣称激情欲望具有最本质力量的人,正如同他不是第一位发现潜意识的人。从人类书写《旧约》以来,哲学家、神学家、诗人、剧作家、小说家,以及自传作者,都不曾停歇地颂扬或是哀悼这个力量。几世纪以来,如柏拉图、圣·奥古斯丁,以及蒙田所证实的,人们是由他们的内在世界去探求激情欲望的作用。在弗洛伊德时代的沙龙或咖啡馆里,这样的自我检视常常可见。19世纪正是心理学的年代,那是一个充满告白式的自传、非正式的自我剖析、以自我为主角的小说、私人日记和秘密手札充斥的年代,从一股涓涓细流转为主流书写风格,他们在写作中展现自我主体性时,皆很明显地表现其内省的目的。卢梭痛苦而坦白的《忏悔录》,以及年轻歌德自我苦闷和解放的《少年维特的烦恼》,都已经在18世纪为这股潮流播种,在拜伦、司汤达尔、尼采以及威廉·詹姆斯活跃的19世纪里丰富收割。汤玛斯·卡莱尔曾经敏锐地称呼,这是“我们的自传时代”,但现代对自我的专注绝非只是单纯收成。爱默森晚年说:“这个时代的关键,似乎就是心灵开始对自己有所察觉的时代。”随着“新意识”的出现,他认为“现代人在他们的脑袋中带着一把心灵的解剖刀出生,一种向内挖掘的倾向、进行自我分解还有对动机的解剖”。这是个人人都是哈姆雷特的时代。

这时代的许多哈姆雷特都是奥地利人,更甚者,他们的文化让他们倾向于自由显露自我心灵的活动。1896年末,维也纳的讽刺作家卡尔·克劳斯以尖刻的语气对当时主宰整个社会的情绪做了一番精确的剖析:“不久大家对不变的现实主义感到厌烦,随后‘Griemteidl’——当时许多文人汇聚的咖啡馆——就转移到象征主义的旗帜底下。‘秘密的神经!’现在是通关密语。人们开始观察‘灵魂的状态’,并且寻找特殊事务来逃离平淡无奇。但最重要的口号总是‘生命’,一个人每晚总要和他的生命来一番争执,或当事情开始有所变化的时候,即去阐明生命的意义。”也许,最能够表达这种入神的社会氛围的艺术品,是阿弗烈·库宾在1902年所画的《自我省思》。这幅画绘着一个站立、半裸、无头的人形,后面则是立在地上,面对观赏者,一个对无头人形来说显得过大的头像,看似盲目地直视前方,张大的嘴巴,还有裂开的可怕的牙齿。

这幅图看似《梦的解析》的图示版本,但实际上不是。弗洛伊德对这个过度兴奋的维也纳社会其实没什么兴趣。如同其他的维也纳人,他也阅读独特而有趣的期刊《火炬》,这是一份几乎全由卡尔·克劳斯编辑,机智又极尽挖苦之能事的杂志,主题大多是关于政治、社会、语言方面的腐败。此外,他还对史尼茨勒的故事、小说,以及剧本有高度兴趣,其中多半呈现角色本身、赤裸、内在的欲念世界。史尼茨勒还跨界进攻弗洛伊德的专业,写了四行诗描写梦是“厚颜的愿望”,“没有勇气的渴望”,被逼回心灵的角落,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才敢出来活动:梦是没勇气的欲望,

是厚颜的愿望,

白日的光将其逼回心灵的角落,

一到了晚上则又出来活动。弗洛伊德对史尼茨勒的作品一直都很有兴趣,并且还写了封不只是礼貌奉承的信给史尼茨勒,表示羡慕他拥有关于人类心灵的“秘密知识”。但大多数的时间,如我们所见,弗洛伊德对当代的诗人、画家以及沙龙里的哲学家,都报以冷漠的态度。他只能在自己绝然孤立的晤谈室里追索他的真理。

《梦的解析》与精神分析理论的主要论点中最吸引人的发现,是人类持续不断的欲望根源于婴儿时期,但却不见融于社会,它们被机巧地隐藏着,而免于被意识的检查所发现。弗洛伊德把这些“在我们潜意识中保持警觉的,也可以说是不朽的愿望”连结到希腊神话中的泰坦神,他们背负着那些战胜的众神们压制在他们身上的巨大山脉,有时还抽动着四肢。正如在所有的梦境底下所隐藏的力量,弗洛伊德把白天思想对梦的作用,比喻为一家只有想法却没有资本的企业,而资本家,那拿钱出来让人冒险一试的,是“来自潜意识的愿望”。这些角色通常未被绝对地划分开来,资本家自己也可以是企业主。这个比喻的重点是,梦需要启动的想法,也需要动力的来源。

然后出现的问题是,为什么资本家有必要来投资他的剩余财富。弗洛伊德在他1895年中途放弃的计划里回应:人类有机体总是要试图减低其所产生的激动状态,但也同时会去激起记忆,试图重温生命早期的快感,这或许是为了确认这些快感还有机会可以再生,愿望就是这样诞生的。在缺乏协调的情况下,它们在潜意识里产生冲突,与所生长的文化体制的要求背道而驰。虽然被压抑,但它们并没有消失:“潜意识的愿望一直维持着活跃的状态。”事实上,如同弗洛伊德得到的结论,它们是“无法被毁灭的。在潜意识中,没有事物会终结,没有东西会被忽略或是遗忘”。但这些愿望随着时间慢慢变得复杂。弗洛伊德所谓的“初级过程”,储藏于一开始就累积在心灵里的原始心理能量,仍然全然地被享乐原则所主宰:它需要满足,任性而迫切地要立即得到满足。但是在多年的生命发展经验之后,心灵强加上“次级过程”,考虑到外在的现实,以作为管理之用。它比较有效率地而非情绪性地调节心理的功能,借由思考和计算发展出延后满足的能力,为的是在稍后才享受这些满足。弗洛伊德对高估“次级过程”的影响提出警告,“初级过程”仍然终其一生维持着一贯贪婪的企图。因此,弗洛伊德在后一版的《梦的解析》中,简洁地介绍这个观念,研究梦境时需要认识到:“心理现实是一种存在的特殊状态,不应该和物质的现实混淆。”以这个注解作为结束,弗洛伊德证实原本模糊的计划已经得到胜利。他在1910年时充满希望地写道,如果《梦的解析》——他“最重要的作品”——可以“得到认可”,它必然也会“把一般心理学转移到另一个新的基础上”。

三、从罗马到维也纳

在《梦的解析》各种深刻的线索当中,最具启发性的,要算是与罗马有关的主题。那是弗洛伊德一直渴望去拜访的城市,但他发现这个愿望奇特地被一种恐惧感所破坏。他在假期时去过意大利好几次,但从来没有超越过比特拉西麦诺湖,它距离罗马还有50里,这是汉尼拔曾经停留的地方。1897年底,他曾经梦到和弗里斯在罗马进行他们的“会议”;1899年初,他们又计划于复活节在罗马碰面。那年年底他写道:“在永恒的城市里,第一次听说关于生命中永恒的法则。”这对弗洛伊德来说是个极为迷人的想法。他研究罗马的地理环境,在其中体验到一种他自己所说的“渴望的折磨”,并从而知道这当中必定存在着某种会令他如此着迷的奇特事物。他告诉弗里斯:“我发现我对罗马的热烈向往乃是一种神经官能症,它可连结到从孩童起就对闪族英雄汉尼拔的热情。”弗洛伊德对他自己“Gynmasialschwarmerei”(如运动员般的盲目热情)的解释,是一种想要反抗或者打败反犹太势力的热情。征服罗马,是争取到犹太人最不能原谅的敌人所觊觎的宝座——罗马正是这个位置的总部。“汉尼拔与罗马对年轻人来说,象征坚韧的犹太人与天主教教会组织之间的对抗。”除此之外还有更丰富的意义,弗洛伊德记载着他对罗马的欲望,标示了一种“对一些其他热烈渴求的欲望之象征与借口”。他暗示,这些不明显的欲望在本质上都是伊底帕斯式的。他并引用古老的神谕对塔垦士的显现,谁是第一个亲吻母亲的人,就会成为罗马的统治者。作为一个绝对又暧昧的象征,罗马对弗洛伊德来说代表最强烈的掩藏性欲,以及几乎相等的攻击欲望,并在其中窥视它们的私密历史。

弗洛伊德出版《梦的解析》时,他尚未征服罗马,但他觉得这个事实在某种程度来说是合适的,这样的感觉与他多年处在这骚动不安的岁月里,把自己设定在厘清以及冒险的理论工作中,所得到的孤独与挫折感受若合符节。梦书的写作过程是漫长的,而他把书的完成视为一种失落。他沮丧了一段时间,并在1899年10月初,证实了弗里斯对他的观察:当剥除某个曾经“对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关注”时,其结果是“一种极痛苦的感觉”。经过一段时期的自我批判之后,弗洛伊德渐渐开始喜爱这即将问世的新书,“当然还不够好,但已经不错了”。他认为,出版它是整个过程中最痛苦的,“因为对我来说被剥离的不是智慧财产,而是情感上的财产”。此时微弱而仍在远处徘徊的风暴,预告着他另一次将和数年来情感上珍视的朋友弗里斯分离,这当然不会让他的心情好转。再加上有消息说,他有一个教授职位的机会又落空了——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但让他无法坦然地面对自己的情绪。他把梦书第一版的两本寄给弗里斯,作为他的生日礼物,却让自己刻意冷酷地面对群众的反应:“长久以来,我已经学会如何调适自己的心情,并且以一种认命的期待来面对命运。”

实际上,弗洛伊德一直在期待,他也并不认命。他对早期那些梦书的读者只会举出书中一些细微的语词错误,却对整体的想法未加赞赏感到无奈、沮丧以及恼怒。当他所期待外界进发的剧烈反应没有发生时,第一个注意到《梦的解析》的评论却在12月间突然出现,弗洛伊德对此并不感兴奋。他告诉弗里斯,这充其量是个“没有意义”的评论,是个“无法令人满意”的书评。评论者是一个叫做卡尔·梅岑汀的家伙,在他毫不深入的评论中,只有一个词让弗洛伊德看对眼:“开创新纪元的作品。”但这绝对不够。弗洛伊德发现维也纳圈子里的人物对他的想法“极为负面”,他试着以他和弗里斯都属大胆开创者这样的想法来激励自己:“我们毕竟都过于超前了。”他的抑郁感并未因此降低,“我现在对理论工作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到了晚间,变得极为无聊。”无聊厌倦通常是愤怒和焦虑的症状,对弗洛伊德这部巨著未被肯定的难产作家来说,情形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