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岁的伊丽莎白以大姐姐的身份劝21岁的莎乐美注意女孩子的名誉,要学会洁身自好,而莎乐美对此却不以为然。当伊丽莎白提出“三位一体”的事时,莎乐美突然愤怒了:“说我要占你哥哥的便宜,或者我是爱上了他。”她高声喊道:“你想都不用想。”“我可以和他同睡一个房间而无非分之想……第一个把同居计划污蔑为无比下流意图的人正是令兄,他想到的就是一种粗野婚姻,而当他无法使我另有所想的时候,就以精神友谊作为阡始——令兄也!哇,什么精神友谊!全部男人们想的都是一样的友渲——同女人睡觉。”莎乐美的愤怒是有一定的道理,为什么要把三人同居的责任硬栽到她的头上呢?其实,关于三人同居的计划,尼采是最积极的支持者和响应者,莎乐美只不过是个从犯而已。在这之前,冯·迈森贝克曾劝莎乐美,认为那样的试婚同居是不可能解决问题的,最终会造成尼采和瑞之间更大的伤害。莎乐美不听劝告,还是准备试一试。
尽管与莎乐美之间有这样那样的矛盾,伊丽莎白还是按照哥哥的计划,把莎乐美带到了图腾堡,看着尼采在莎乐美面前是那样的殷勤、欢快,伊丽莎白便明白,尼采已经陷入了爱河不能自拔。两人从早到晚都在不停地聊着,尼采的思想和灵感如泉涌般地喷发,莎乐美那清澈的眼神则把尼采的激情和思想融进心的海洋。可怜的伊丽莎白只好一个人远远地躲开,承受着寂寞和孤独。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她在尼采心中的地位被这个小女人占据了,每每想到这些,伊丽莎白的心中就有一股无名火。而尼采则全然不顾妹妹的变化,只是沉醉在爱的欢乐中。这些天,尼采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一忽儿在莎乐美面前展示他的健康,一忽儿手舞足蹈地给她朗诵自己新创作的情诗,有时他又含情脉脉、不无伤感地乞求着莎乐美能给他感官上的欢愉,就像在蒙特塞罗那样,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妙的梦,我为此感谢你”。莎乐美明白尼采的需求。他想在要精神之恋以外的肉体感受,希望能与莎乐美过真正的夫妻生活。莎乐美当然不能答应。这里且不说还有瑞的存在,即便就只是尼采一个人,莎乐美也会把精神之恋和真正的恋爱分清楚的。莎乐美是一个年轻、强壮、充满激情和性欲的女性,她不可能把自己的幸福依托于像尼采这么一个病恹恹的人身上,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不结婚或许对尼采来说更好些,使他避免了人生的更大的悲剧。况且莎乐美对爱情有她独特的认识,她认为:“所有的爱都会制造出悲剧,只不过有了爱的人会被爱撑死,没有爱的人……会死于饥渴,两者同样都是慢慢地、痛苦万分地死去。”这些话出自一个年仅21岁的、美丽大方的女孩之口,真让人有点战栗,她对爱情的痛苦经历和对人生的深刻体验,不能不让人对她刮目相看。难怪她对尼采有那么大的魅力。尼采在莎乐美面前,放弃了一切:名誉、尊严,乃至生命。为了能和她在一起,一个人也好、试婚也好、三个人同居也好,莎乐美简直成了尼采的精神鸦片,没有了莎乐美,尼采的思想和感情都将呆滞,也没了创作的激情和灵感。
不过,莎乐美对尼采还是保持了应有的警惕,在来图腾堡之前,她应瑞的要求,用日记的形式记下了在这里的情形。她在日记中写道:
“总的来说,N(指尼采简称)是个极端情绪化的人。我早就知道,如果我们交往,一开始就得避免陷入感情的纠缠。做到这点,我们就能摆脱一切闲言碎语,进入我们意气很相投的自然性中。相处一天。这一天我尽力保持潇洒、自然、心情舒畅,之后我找回了以往的信赖。他经常到我这儿来,晚上拿起我的手,在上面吻两下,然后开始说一些白天没有说出口的话。前几天我卧床在家,他送来我的邮件,从门缝塞进来,然后隔着门跟我聊起来。现在我咳嗽引起的烧已退,我起床了。昨天我们整整一天都在一起,今天我们单独静静地呆在松树林里,沐浴着阳光,和小松鼠们一同度过了美好的一天。伊丽莎白拜访自己的朋友去了。”尼采和莎乐美的交流给双方都带来了快乐,两人谈论的话题涉及宗教、爱情、道德、性等问题,在对待宗教、人的自由等问题上也相当吻合。尼采也承认莎乐美是一个能从“自己的经验中提取大量客观看法的人”。三个星期的相会,还有一个直接的后果,就是莎乐美把离开俄国前写的一首诗赠给了尼采。诗的题目是《生活的祈祷》:“无疑,一个朋友是这样爱另一个朋友,/正如我爱你,谜一样的生活……/无论我在你怀抱里欢笑还是哭泣,//无论你赠与我的是痛苦还是幸运。我爱你连同你的忧郁;/一旦你要想毁灭我,/我就会挣脱你/就像一个朋友挣出另一个的怀抱。
我全力拥抱你!/让你的火焰燃烧我吧,/让我在斗争的熔炉中/探索你的奥秘。存在千年!思索千年!/用你的双臂拥抱我:/你不再有赠与我的幸运……/好了……这就是对你的报应。”尼采看过诗后激动得热泪盈眶,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美好的日子总是短暂的,8月底,莎乐美离开图腾堡,前往柏林与母亲会合。可怜的伊丽莎白也从“灯泡”的角色中解放出来,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现在该是她出气的时候了。她先尼采一步回到南堡拜见母亲,将莎乐美的“丑事”一五一十地翻弄出来,这其中自然少不了添盐加醋、煽风点火的成分。等尼采一回到家,母亲早已按捺不住了,盛怒之下骂尼采是逆子,认为他的所作所为简直不可饶恕,让他九泉之下的父亲也不得安生。
母亲的批评让尼采很伤心,他把伤心转嫁到对自己妹妹的怨恨上。尼采在痛苦和绝望中又一次激发起创作的冲动,他把莎乐美赠给他的诗歌稍加改动,并谱上曲,就成了一首优美的管弦乐。其圣歌的名字是《热爱生活》:“像朋友那样/真诚地爱着一位朋友。/就如我爱你一样,/啊,我的内心翻卷着怎样的波浪!/如果你为我带来喜悦或哀伤。/如果我低声啜泣或纵情欢唱。/那都是以不同的面孔/倾诉着对于你的爱的衷肠。/你的离别/为我留下深深的绝望,/而你的拥抱/又使我抹去眼角的泪光,/让我们像同志一样心心相印,/并且在寂静中/倾听着它们的碰撞。如果你仍旧不曾使我狂喜,/那就努力吧,/因为同样的悲戚也在折磨着你的心房。”尼采谱的曲也非常优美,这是他与莎乐美的琴瑟之合,更是他们爱情的纪念。尼采对这首管弦合奏曲一直很钟爱,他认为,这首歌曲“形式清新”,适合演唱。杰出的宫廷音乐指挥家莫托曾亲自指挥了这首曲目的演出,并赢得了听众的好评。尼采不无自豪地说:“对于我们哲学家来说,最大的乐事莫过于被错认为是艺术家了。”看来,他把自己比做音乐家一点都不过分。
尼采本想回到家,让亲人抚慰他那颗受伤的心灵,没想到受到更大的伤害,他一气之下,离家来到莱比锡,等待与瑞和莎乐美的会合。他写信给莎乐美,说他已经失去了一个亲妹妹,他希望上帝能赐给他一个超自然的妹妹。可是上帝不接受他的祈求,自己的莎乐美正与她的瑞哥如漆似胶。尼采离家出走后,母亲弗兰西斯卡心情很是沉痛,她不无担忧地预言道:“要么他娶了这个姑娘;要么他发疯;要么自杀。”可怜的母亲不幸而言中。
10月,终于等来了莎乐美和瑞的到来,三人在莱比锡合租了一套房子住了下来,实现了他们的“三位一体”计划,这是一种类似于柏拉图的“精神之恋”,但对尼采和瑞来说,争夺战还在悄悄地进行着,为了赢得莎乐美,双方都在间接地指责揭露对方的弱点。瑞告诉莎乐美:尼采的哲学其实是他虚荣心的表现,他之所以偏激,其实就是想引起人们的注意,使人们把他当做一个哲学家来看待。莎乐美委婉地批评了瑞。尼采的攻击更是赤裸裸,带着尼采所特有的讽刺。他在莎乐美面前公然嘲笑瑞是个胆小鬼,说他口袋里经常装着毒药瓶,随时准备因不能承受生活的压力而自杀。莎乐美对尼采这样的有失身份的人身攻击很反感,她更加坚定地站到了瑞的一边。
五周的聚会结束了,到了11月5日,莎乐美和瑞离开时,尼采已感到大势已去,在车站告别时,他送给莎乐美一首诗,预示着他们关系的结束。在这首《新哥伦布》诗中,尼采这样感叹道:“女友——哥伦布说——不要/再信任任何热那亚人!/他总是凝视蓝色的远方——/最远处过分将他吸引!/他爱谁就喜欢吸引谁/甚至在远方的空间时间里——/我们的头顶上闪烁着群星/我们的四周呼啸着永恒。”
瑞带着莎乐美走后,尼采一个人陷入孤独和痛苦之中,他不甘心就这样被淘汰出局。他先是以一个可怜者的身份希望能得到莎乐美和瑞的同情,他写信给他们,说自己已“变成了一个缺少爱而又渴求爱的穷光蛋”。希望莎乐美和瑞能够与他重归于好,瑞压下了尼采写给莎乐美所有的信件,自然也就得不到相应的回答。尼采绝望了,他痛苦地写道:“一个孤独者,受到可怕的折磨,他怀疑他被爱的人——也就是说,怀疑一种他们对整个生命的怀疑。”绝望的尼采,开始迁怒于莎乐美,对她的自私大加鞭挞:“你得当心!我要是指出您的整个德行,那可不好看。如果您对可怜的人都还要由着你的性子,谁还能与你交往……您想想,那种猫式的自私自利,那种自私使得人没有爱的能力,使得生活的感觉成为一片空白,这可是你信奉的,而这正是人性中令我最厌恶的:它比某些恶更糟糕。”这种绝望,最后发展到以自虐和自杀相威胁,他写信给瑞和莎乐美:“如果我处于某种激情偶然一下子自杀身亡,也不必为此而特别悲伤。我的幻觉与你们有何相干!(连我的‘真理’迄今为止也与你们无干)请你们二位彼此考虑考虑,我毕竟是一个头痛病的患者,半个疯子,我被长期孤独的生活弄昏了头。既然我已服下大量的鸦片制剂——处于绝望——我就达到了。瑞友,请你告诉莎乐美,原谅我的一切吧——她也应该给我一个原谅她的机会。因为,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机会原谅她呢。人舍弃朋友比舍弃敌人更难。”尼采的信,包含了他内心太多的寓意:有绝望、有怨恨、有恐吓、有折磨、更有自虐,瑞和莎乐美,只要看到这封信,内心都会引起巨大的惶恐和不安,他们将因为对尼采的伤害而愧疚终生。
可悲的是,伊丽莎白也加入了这个报复的行列。他先是向尼采周围的朋友写信,用极其刻薄的语言诋毁莎乐美,但这并没收到什么意想的效果,反而使大家同情一个年轻的外国女孩。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伊丽莎白分别给莎乐美和瑞的母亲写信,使两位老人相信莎乐美与瑞的结合是危险的。她甚至还想通过德国当局把莎乐美赶回俄国去。这些计划都未得逞。伊丽莎白还是不死心,多年后,德国纳粹开始反犹太人,伊丽莎白到处散布说莎乐美是芬兰的犹太人,企图借纳粹之手,置莎乐美于死地。可见,围绕尼采的这场恋爱,双方斗争得何等激烈。伊丽莎白90岁时,在她的著作《尼采和他那个时代的女人们》里,还骂莎乐美是婊子,并极力否认尼采与莎乐美之间曾经有过的恋爱关系。
不过,我们不能把伊丽莎白的报复归罪于尼采。事实上,尼采并不知道妹妹的报复行动,对她妹妹的过分行为,尼采也是非常反感的,“我妹妹发出的声音,使我感到讨厌”,1884年他给母亲写信,对伊丽莎白的干预深表不满,他申辩道,自己与瑞和莎乐美“在一起时,半小时之后我们就相互学到了不少的东西,感到非常愉快”。尼采没有像他妹妹那样大喊大叫,他独饮着自己酿成的爱情的苦酒。经历过一场恋爱大战后,带着他受伤的心灵,回到那更深的孤独、绝望和痛苦中。他独自一人走向那黑黢黢的远方:
“一个漂泊者彻夜赶路/迈着坚定的步伐/他的伴侣是——/绵亘的高原和弯曲的峡谷。/夜色多么美丽——/可他健步向前,不肯歇息,/不知道他的路通向哪里?”
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已经落幕,企图寻找情敌决斗的尼采走向森林,他要在那儿生下他与莎乐美的精神之恋的产儿《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而莎乐美要回报给尼采的精神产儿是长篇小说《为上帝而战》和一本研究尼采的专著《弗里德里希·尼采及其著作》。在小说中,他以尼采为素材,塑造了一个充满英雄气概的主人公,他虽然失去了对上帝的信仰,但却没有失去对生活的信心和勇气,他像堂吉诃德那样孤独地向自己的命运挑战。而在她的专著中,凭借她对尼采的直接感受,通过对尼采的心理分析,来还原尼采的生活和思想,以便消除人们对尼采的误解,这对尼采思想的传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这之后,莎乐美沿着妇女解放的道路越走越远,在她的身后,拴着一串串名人的印迹……而尼采呢,也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那是天才与天才、伟人与伟人之间的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