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诺贝尔文学奖文集: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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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乐土(9)

那位大夫到达时差不多是清晨时候了,之所以有这样的耽搁迟延,乃因为在去时的路上发生了一个意外事故。尼尔思他们把马车赶到一个壕沟里去了;那沟很深,他们不得不把住在那地点附近的居民叫醒,帮忙他们把车子从沟里弄上来。

大夫一看到那孩子的情形马上给他服用了一包麝香,一服下去似乎立即就减轻了他的病痛。僵硬的四肢变松软了,眼睛闭了起来,他重又入睡了。

随后有几分钟之久,他们全都静静围坐于那张小床,注视着那孩子,看他扭曲变形的脸慢慢又恢复了平日常见的那种表情。他们没有一个人有勇气开口说话,打破那份深沉静寂;或者因为那房间像个墓穴,房里的灯光显得很怪异,似乎在那灯光下每个人都着魔恍惚了般。桌上那盏小油灯快要熄了,那惨白的光亮投照于那几个人的脸孔上;外面天色已露出曙光了,在苍白的晨光中,那抵触窗帘的窗架映现出的影像,看来就如两个朦朦胧胧的十字架。

夜尽天明前的最后一个小时,眼睁睁看着孩子挣扎痛苦的情景,伊曼纽简直疯了,坐在那里把汉姗的手抓在自己的双手里,发狂地握抓挤压——似乎要借着这种动作以鼓起勇气向大夫提出问题。在最后一个小时这问题一直徘徊、颤抖于他的唇边,最后他终于鼓足了勇气直截了当问,大夫认为他儿子情况怎样了。

哈辛大夫偷偷瞧了瞧細汉?似乎是在酌量一下他可以把真实情况透露到怎样的酿。

“噢,事实摆在眼前他说——听起来他的话似乎很费力才勉强说出般的:“令郎现在病得可不轻……我不能隐瞒你们,他——”

“可是这孩子的身体一向很棒啊伊曼纽劈头打断了他的话,似乎要排除一个于他不利的(无望的)意见:“除了偶有点耳痛之外,他的身体从来什么麻烦也没有啊。除此而外,再说我和我内人也都非常健康强壮一一不可能有遗传方面的毛病或缺陷啊。”

看到伊曼纽那副样子,那位大夫金丝边夹鼻眼镜后的眼睛里再也掩藏不住,闪现了一丝怜悯之色。“嗎,话说得是。”他说得慢吞吞,在那眈眈的瞥视下低垂了他的目光;伊曼纽的逼视是要使他相信那孩子乃是健康强壮的。“当然啦,好的体格是可以让人多加几分希望的。”

一如大夫所预测的,随后几天那孩子的病况并没有仆么特殊的变化。他大半时间躺在床上,由于服用麝香的关系而显得呆滞昏沉,眼睛半开半闭的,既不吃什么东西,对周遭?切也无所知觉。他耳部那些包包扎扎被碰到时,一抹勉强露出的微笑影子就会浮掠过他脸部;通常他总是以这种微笑来表示,“现在一点也不痛了”;除此而外他脸上一无别的表情,半闭半开的眼里生命之光似乎已经暗淡冷寂了。

汉姗以她平日保有的那种耐性和自制,日夜不懈地看护着他。

看他的样子,很难说她已知道她的孩子命运将是如何;然而从第一次发作痉挛,她就意识到他只有几天好活了。

伊曼纽却几乎直到最后都还抱着他会痊愈的希望。甚至在那位大夫再次来诊,措辞小心地告诉他,孩子不行了,他得赶紧给他准备后事时,他对那孩子抵抗病魔、痊愈复原的力量以及他祷告的效能,还是没失去信心,依然心存一线希望。毎一瞥见孩子的脸上有一丝回生的气息,他就认为那是上苍垂悯俯听了他祈祷的迹象。看来他是无法相信,全能的上帝竟然要夺走他这个小孩似的。由于这孩子是老大,自从出生之日起,他就一直把他看做是上帝施恩典,降福于他的一个特别保证——他怎能失去这个保证?

直到确然无误的死亡征象出现,他这才完全幻灭,全然绝望了。他一连好几个小时都坐在床沿,大声地啜泣,以至于最后汉姗都开始为他担心了……庭院马棚里的各种活儿都尽可能叫他们不要做了,因为外面的每一种声响都会加深他的悲痛。他要求把所有大大小小的门都关闭了,甚至牧师公馆最亲近的友人来探望孩子的病情,也一概不让他们进来,因为他没法忍受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

终于在次日黄昏时候,那孩子静静地瞌逝安息了;其时落日正薄沉于西山之后,映染飘飘的飞云成血红。伊曼纽看到死亡降临了,感觉墓穴的阴凉寒冷浸漫孩子的四肢,这时对死亡灭绝的恐惧,激励他做最后的绝望挣扎,想要把他从死亡中救出。他将他裹在毯子里用手臂将他抱起,把他抱紧在自己身上,像是要庇护他以免被死亡攫夺似的。汉姗苦苦地哀求他平静下来,并把孩子放下,但他听而不闻,没有理会。涟涟的泪水不停地流,满脸阑干,孩子抱在怀里,他在地面往复来回地走着,时而轻哼《摇囝仔》歌催眠他,继而祈祷,吟唱赞美诗,好像借着他这般的痛苦绝望,他可以勒索上帝逼使他大发慈悲的……就这样继续着,直到他骤然发觉那小小躯体在他的臂抱里涣然松弛,长息一声之后那头沉坠于胸前了,这明白地宣示他最后一线希望已破灭,那孩子已经死了。

于是他的精神谦卑地顺服于全能上帝的意旨之下。他的泪水停止了,悄悄的他把那小小躯体搁放在床上,把其双眼瞑合,把他自己的手抚搁在若有所思的额头上,说:

“上主赐给的,由上主取走;赞美上主名,荣耀归于他。”

葬礼定在隔周的同一天举行,出殡时由家宅出发,——如常例要鸣丧钟一个小时,而且出殡之前先以盛大餐宴招待那些执绋送葬的。在他愁苦沮丧的心境下,伊曼纽宁愿丧礼尽可能静悄悄地举行。但是他一向赞同保存农家的古老习俗,由于平日太过热烈宣说这种意见,现在很难心口不一,置礼俗于不顾了;而且已经有些人开始对他不满,原因是,于雷谛在世最后几天,他们来探病表示慰问时没想到吃了闭门羹。

因此随后几天牧师公馆里就呈现着一团忙碌,有的忙着清洗整个房子,有的煎炒做菜,就像是要办喜事或举行洗礼似的。一方面伊曼纽对汉姗满怀感激,因为在这些愁云惨雾的日子里,她平静地把事事物物安排得井井有条;而且是那么自我牺牲地把种种事务都一肩挑起。同时在另一方面他又禁不住感到惊奇,在她悲伤之际怎么还能够把她的心思放在所有那些琐琐碎碎的日常事务之上呢;还有他也有种几乎是被伤害了的感觉,因为雷谛被搬抬移动以裹尸收敛时,她竟然一滴泪也没流。

在他疲倦过度、身心交瘁的情况下,他没法避着这种痛苦想法——所有人当中,只有他一人独自在那里为雷谛哀悼悲伤,尽管他知道这样想是不公平的,而且设法避免这种情况,但是他大半时间依然是独自坐在他自己房间里的沙发上,或者在花园里,以便让自己独自伤心欲绝,无人相与同悲。

他最喜欢置身那花园之中……以及环围着牧师府邸的邸园,广大、隐蔽、草木繁生、几乎是郁郁苍苍的,像一片小原始森林。一小时又一小时地,他在里面来回漫走,走在那些最僻远隐秘的径路里,从厨房飘出的菜肴气味闻不到了,那些在清洁洗刷的人闲聊谈话声也听不见了。

春天之手已经轻抚大地、又绿了草木,草青青绵绵地长着,小小的黑蔷薇丛正抽出串串的黄色小叶子,空气里飘逸着紫罗兰和半野生樱草的香气。云雀鸣啭于蓝天之上,燕八哥和山雀啁啾叫唤在树梢,带着暖意的和风,把来自大地万象更新的信息,飘飘地吹送着。但是对这一切,伊曼纽全然不觉得什么,于他而言,花园大大小小的路径间惟一回响于耳际的是雷谛的笑语声,草丛树木间他所看到的是雷谛的面孔。每天一看到园里荆棘下一小堆掘翻了的土他涕泪悲泣总是要重新爆发一次。那是在雷谛这回病重前埋葬了一只乌鸦的地方。园中地面依然可以清晰看出孩子所穿小木鞋印下的迹印,以及他拍打地面留下的小小手指印痕。那是孩子有一次用柳条做了一个十字架,小心翼翼地拍平地面把它直立起来。那十字架依然竖立在那里,自从他立好它离去之后便没有人去动过,相距不远处有一根他自己做的鞭子,和五支锈了的钉子放在一堆。他根本忘了有根鞭子丢在那里。

……出殡那一天,村子里飘动于杆上的旗子都下了半旗,近中午时路上黑压压地挤满了车子和徒步的行人。末尔必的街上四处撒布着极树枝,连小小孩童也穿着他们最像样的衣服来参加葬礼,他们手里拿着各色各样的糖果,四处兴奋地奔跑、呼叫。牧师公馆里面房间与房间之间的门户都敞开着,通畅无阻,甚至在这情形下也简直没有房间来容纳那么多的宾客。院子里和草地上挤满了车子,人声马嘶不绝于耳。

雷谛的棺柩停放于伊曼纽房里的两只黑凳子上,棺木上很快地就覆盖着许多人造花的花圈,以及附着于金色银色纸板上的珠串十字架;有些上面印着铭文,有些则印有诗句。

其旁总是围绕着一堆人,主要是一些妇女,她们叹赏着那些非同寻常的陈列物并小声地读着那些铭文:“甜美地去睡吧”、“汝有若天使般”,以及诸如此类的。

餐会食物已经摆好在大房间里那张长方桌上了,而伊曼纽与汉姗站在房门口处接受他们友人的吊唁慰问。祖母爱尔丝、阿比侬,以及几个工人的妻眷也在哪里帮忙接待招呼,

在宾客压抑低沉的杂送话声中,爱尔丝的声音特别的清楚可闻!

“列位好友、贵宾们,觉得哪里合适就请入座好了!就当自己家好了,不要拘束!”

整个人群里弥漫一种抑郁的气氛,令人有一种压迫之感。在一般丧礼场合很少看到这么多一张张愁眉苦脸、心烦意乱的面孔。造成这种阴郁沮丧的,并不是单单由于哀悼那孩子的夭折早逝,主要是从哥本哈根国会政治圈不断传来诸多令人不安的谣言。大家都知道昨天应当集会决定策略,解决争执,但是迄至目前他们犹未接到通知。不过,有迹象显示事情不乐观,他们有理由心存恐惧。议院里威胁性与日俱增的言论,那些支持政府人士的谠论高言,还有面对要求调停、修好,内阁一概予以严辞拒绝,凡此在在皆兆示着当局的真正意图……他们要阻挠民意、反对民主,他们要以强权取代公理。

教区会议的主席双手背负于后地站立在走廊上,通向走廊的门,由于今天不比平日地敞开着,许多人包围着他,他们想听听他对当前处境的看法如何。他的鼻子显得很苍白,平曰说话总是大呼大叫的,现在却异常压抑、低沉。他若无其事地回答那些心焦的探询,

想保持一种使人恢复镇定的安详神态。

“各位朋友,让我们稍为等待一下吧!无论发生什么事……让我们保持平静如恒!让我们别激动,别冲动得失去理性而把事情搞砸了,这一点最要紧!只要我们坚持我们的要求,我们的敌人终究有被迫让步的时候——我们对此要有信心。”

四处都有人在问那位职工怎么还不见人影。大家都知道他今早到城里去了,而按照时间计算他会在用餐前赶回来。但是迄此际尚未有人看到他,丧钟已经开始敲响,那些民众非得在他没出现之前登车出发不可了。

这天天气晴朗,阳光和煦,蓝天一望无际,原野青青郁郁,春意盎然,云雀的鸣啭歌唱分明在耳。与此令人欢欣的景物相形之下,那长长的黑色送葬行列,就更为倍增了哀愁之感。队伍以步行的速度沿着那蜿蜒曲折的道路,朝南而行。这是照伊曼纽的愿望行事,他认为孩子应当由老安得士?哲根亲手安葬,让他长眠安息于斯奇倍莱的尼斯教堂墓园内,他祖父的葬身之处那里。长久以来他对此一人迹罕至的地点就有一种偏爱;从那里可以眺瞰菲尔德河,视野广阔,而且清幽寂静,肃穆庄严,只有岸滩那边传来鸥鸟悲吟凄叫之声时,才打破那里的宁静。

经过一小时的行行复行行之后,那一队人马终于抵达了那教堂墓园。一队年轻女孩领先在前,边走边撒布纵树枝条和青苔,而跟在后面的行列唱起了赞美诗。正在这当儿却传来了一个谣言,如火燎原般地传播于民众之间,消息是说织工韩森已经到达了。于是这个交头那个接耳,纷纷在那儿悄话低语问答着,甚至在棺木还没下放至地面,他们全都知道“不可能的事”发生了——违宪的丑剧上演了,国会的功能受到伤害损挫了,当局正由其专制的权力集团制订法律,进行征收种种苛捐杂税了。

简直没有人在注意听伊曼纽讲那小小的告别辞;这是与他爱子永诀的话语,他强忍着眼泪说出,他并对六年来,他们“保持着愉快的情谊”在一起生活过日,表示感谢之意;在棺木上几乎还没覆盖好三铲土,默祷几乎尚未结束之前,那些民众便愤怒叫嚣地一哄而散、纷纷离去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有少数几个人幸而没看到刚才那纷扰骚动的情形,而伊曼纽是其中之一,他继续不动地与汉姗、爱尔丝,以及眼睛失明的祖父站在坟侧,而在这当儿几个与他们最熟悉亲近的男人,便用铲子、铁鳅等挖土,进行把坟坑填满的工作。他就那样站着不动,一直到那几个人完成了他们的工作,最后并且把铁锹、铲子成十字形交叉地摆在冢堆上,做片刻的默祷致哀。

与这同时那群民众聚集在墓园门口。当时大家乱做一团地寻找那位教区会议主席,可是他就是怎么找也不见人影!最后他们终于弄清楚,在那葬礼仪式甫一完成,他就登车取道回府。而那位织工也消失不见了。据某些人说,马仁·史麦德与他一道相偕离去。全体“选举委员”里他们能找到的,只有那个有着孩子气红脸颊的末尔必农夫小胖。这位仁兄之所以被选为政治委员会的一员,主要是为了酬庸他在牛乳业方面的辛劳服务。他甫一当选,立马就发现自己被一群年轻人包围着,吵吵闹闹大呼小叫地向他探听政治圈里的消息、行情,弄得他手足无措,简直都要哭出来了。

那事确然无误,和那位织工相偕离去的是马仁·史麦德——那个丑陋,穿着贫寒邋遢的小个儿妇人。过去有个时期她经常在集会上担任讲演,而她所讲的常招来极为强烈的反对,原因是她对其他许多演讲人充满恨意的辱骂批评、滥施攻击。这个妇道人家,过去一直在种种极端见解之间摇摆不定,立场朝秦暮楚,而最终乃以当“圣徒”做为她安身立命的职志,为自己的生命找到了一个避风港。在她那位于荒僻孤寂田野间的小茅屋里,每天她和其他三四个人在那儿举行每日祈祷会,或读《圣经》的某些章节,或唱赞美诗,或口吐连串的诅咒、辱骂,抨击其他的那些对上帝不虔不敬、罪孽罄竹难书的教徒集会。她们声音很大,又高又尖的叫嚷足以穿人耳膜,连几里外都听得到。因此大家不禁有些惊讶,那位织工近来怎么会和她混在一起,将她置于他的翼护之下呢。有人甚至说他偶尔也参加她那祷告集会;不管怎么说,人们常在那荒僻原野间,在通往她小屋的路径上,看到他与她走在一道,则是不争之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