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诺贝尔文学奖文集:乐土
4456200000035

第35章 母亲(14)

他翻了一页,继续祈祷与其他仪式的缓慢动作。他想到艾葛娜丝像圣玛丽亚一样伴着他爬上了髑髅路,痛苦中滋生了一缕溫馨,不一会儿她就会迈上圣坛的台阶,又与他并肩站在一起了,克服了他们的罪咎,两人像一起犯罪一般地共同赎罪。果若她是来惩罚他的,他又怎能怨恨她呢,如果她的怨恨是爱的化身?

到了领取圣餐的时候了,流入他胸腔的几滴葡萄酒像救生的血,他感到强壮、复苏,他的心充满了上帝的感召。

他步下台阶走向妇女们时,艾葛娜丝坐在座椅上的身形凸出在低下头来的人群中。她也将头垂在手掌中。也许她得先鼓足了勇气,才能移动。突然他对她滋生了一股无比的怜悯,他非常愿意走到她面前去给她宽赦,像对一个垂死的女人一般赐予她圣餐。他也鼓足了勇气,但是当他将圣饼放在妇人们唇边的时候,他的手是颤抖的。

领受圣餐的仪式一完,一个老农夫就唱起了圣诗。大家低声跟着他唱,又重复两次唱和。他们唱的圣诗原始而单调,像还没有多少人住的森林中人们所哼的最古老的祷告,像海浪涌向寂静的海岸一样古老、单调;然而四周的低吟却逼起了艾葛娜丝的回想,好像黑夜中,她在一片原始森林中屏息着狂奔,突然来到海岸的沙丘上,满地是香花,朝曦中一片金黄。

她体内深处像有什么东西在搅动,一股异样的情感累累扼住了她的喉咙,她觉得整个世界在随着她旋转,就像她头顶着地走了一阵子之后,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似的。

是她的过去与所有她的种族的过去,夹带着妇人与老头子的吟唱,她奶妈与女仆们的声音,为她建造房子、布置屋子、耕田、纺纱,为她做尿布的男男女女,一齐向她涌了上來。

她怎么可以在这些敬仰她,把她看得比圣坛上的神父还纯洁的人面前公然抨击她自己呢?她也感到上帝就在她身旁,在她体内,甚至在她激烈的情欲之中。

她深深知道,她想要对这个与她共同犯了罪恶的男人所施以的惩罚,也正是她自己的惩罚;然而现在仁慈的上帝正借着老人、妇人以及天真孩子们的声音,叮咛她要当心自己,忠告她要寻求拯救。

在环绕她的圣诗声中,她孤寂一生的岁月都展现在她的心头。她看见自己的儿时、少女然后是成熟少妇的时代就在这座教堂之内,就在这同一个被他祖先的臂肘与膝盖磨得黑旧的座位上。这个教堂可以说是属于她的家族的;是她的一位祖先建造的。按这儿的传说,那座圣母雕像还是好几代之前她的一位祖父自北非海盗的手中夺回带到这座教堂里来的。

她就是在这种传统中长大的,一种纯朴而威严的气氛使她在阿尔区其他较低微的人中,显得高远,然而仍在他们之中,像一颗紧闭在硬壳中的珍珠。

她怎么能在她的子民面前抨击自己?但正是这种即令在此一庄严所在她也是女主人的感受,更使她对面前这个男人难以忍受,他是与她一起犯下罪恶的同谋,如今却戴着圣洁的面具站在圣坛上,手里捧着圣瓶——不可一世、高高地在她上面;而她,却跪在他的脚底,一身罪孽,只因为爱上了他。

圣诗在她四周一起一落地唱着,有如涌自深渊底下的哀号,恳求救助与公道,她的心也再度填满了愤怒与悲痛,她听见上帝阴郁而严峻的声音,命令她将他那不肖的仆人赶出它的庙堂去。

她的脸是死一般的惨白,出了一身的冷汗;她的膝盖在座椅上颤抖;但是她不再低头了,她把头昂得高高的,看着圣坛上神父的一举一动。似乎有一缕邪气自她体内向他喷去,使他僵在那里,然后冰冷地,像将她自己一样死死地困了起来。

他也感到了那股自她意志里散发出来的邪气,像在严寒的清晨,他的手指冻僵了,一阵难抑的冷战直逼他的脊梁。他转身作圣体降福时,瞥见艾葛娜丝正瞪着他。一霎时,他们的眼睛接触了。恰如一个即将溺死的人,一瞬间他记起了整个一生的欢愉,全然、整个来自她爱情中的欢愉,自她第一眼看见了他,她的嘴唇第一次吻上了他的欢愉。

然而他却看见她自座位上站起身来,手里拿着圣经。

“啊,主啊,完了,”他口吃地叹了一句,跪了下去——他觉得自己像是真的到了橄榄园中,眼巴巴地看着那残酷命运的阴影。

他大声地祷告、等待,在教民一片杂乱的祈祷声中,他觉得他听得出来艾葛娜丝的脚步正向圣坛迈过来。

“她过来了——已经离开她的座位了,现在正在座位与圣坛之间。她来了……到了——每一个人都在盯着她看。她到了我的身边了!”

这种执念强烈得使他说不出话来。他看见安提奥楚斯已经开始在熄掉蜡烛了,这时突然转过身去张望,他知道她一定在那里,离他很近,就在圣坛的台阶上。

他抬起了身子,屋顶似乎掉了下来,砸裂了他的头骨,他的膝骨勉强撑住了他,他猛±也奋力站了起来,走到圣台,拿起了圣体容器。他转身走向圣器收藏室时,看见艾葛娜丝已经自座位上走到了栅栏边,就要踏上台阶了。

“啊,主啊,怎么不让我死?”他将头低在圣体容器上,就像把脖子伸向正要砍下的宝剑一般。他进入圣器收藏室之后,回头看去,却见艾葛娜丝在圣坛栅栏前跪在圣坛最下头的一层台阶上。

她在栅栏外最下一层台阶上绊了一步,突然像有一道墙自她面前升起。她立即跪了下来。一阵浓雾迷住了她的视线,她无法再走上去了。

随即迷雾消失,她又看清了台阶,还有圣坛前头的黄色地趟,台上的鲜花与点着的油灯。但是神父却不见了,在他站立的地方,一道阳光自尘雾中斜射下来,在地毯上聚作了一团金黄的斑纹。

她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站起身来往门口走去。女仆跟在她身后,老人、妇人与孩子们转身对她微笑,用眼神向她祝福;她是他们的主人,美与诚的象征;离他们那么遥远,却仍在他们之中,在他们一切的苦难之中,像荆棘中的一朵野蔷薇。

在教堂门口,女仆用指尖蘸了圣水,画了十字,然后弯身下去拂掉她衣裙上沾上的圣坛台阶上的尘土。那女仆直起身来时,看见艾葛娜丝土灰的脸转向神父母亲跪了一早上的所在。她这才看见神父的母亲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坐着,头缩在胸前,眉头靠在墙上,像是晕倒的时候费尽了力气才靠了过去的。一个妇女注意到艾葛娜丝与女仆的凝视,也转身去看,且立刻奔到神父母亲的身旁,低声跟她说话,将她的头扳到自己的手中。

母亲的眼睛无神地半闭着,瞳孔朝上,蔷薇经念珠自手中滑落下来,头倾在扶住她的妇人的肩上。

“她死了!”一妇人尖叫了一声。

顿时,教堂里的人都跑着挤在后头来了。

这时,保罗已经与安提奥楚斯回到了圣器收藏室,那孩子手里捧着福音。他在发抖,又冷又感到安心;他真的觉得自己像是刚逃过一场海难,他要提起精神,活动一下,暖暖身子,使自己相信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然而,一阵慌乱低吟的声音却自教堂内传来,立即嘈声愈来愈大。安提奥楚斯将头探出圣器收藏室外,看见大家都聚在本堂的后头,好像大门口被堵住了,但这时已有一个老人慌忙地迈上了圣坛的台阶,挥动了手做着姿势。

“他母亲病倒了。”他说。

保罗仍穿着祭袍,一个箭步奔到了那里,扑跪了下去,要看看躺在地上的母亲的脸,她的头枕在一个妇人的腿上,被四周的人严严地围住了。

“母亲,母亲!”

那脸孔是静止而僵挺的,眼睛半闭,牙齿咬得紧紧的,为的是不要喊出声来。

他立即知道她是被那同一悲痛所吓死的,他勉力克制过去的同一恐怖。

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也咬紧了牙关,为的是不要哭出声来;穿过拥在他身旁困惑的人群时,他的眼睛触到了艾葛娜丝凝视着他的眼睛。

黛莱达作品年表

1871年9月27曰生于地中海萨丁尼亚岛的牛洛镇。

1883年处女短篇《萨丁尼亚之血》在罗马一家报纸上发表。

1888年——1889年在一本叫《顶尖时髦》的时尚杂志上发表一些短篇小说,受到亚米西斯、大仲马、庞松·德赖尔、海涅,保杰的影响。

1892年长篇《萨丁尼亚之花》出版,该作受到拜伦、苏、雨果、乔治桑,嘉瓦洛提等人的影响。

1893年研读巴尔扎克、古里尼、曼松尼、史谷特、丹农西奥、柯斯坦索、卡门·席尔瓦、果戈里、托尔斯泰、韦尔加、陀斯妥也夫斯基等人作品。

1895年《诚实的灵魂》出版。

1896年小说《邪恶之路》发表。

1900年小说《山中老人》发表。与马德桑尼结婚。婚后,迁居于罗马。

1903年小说《伊利亚斯·波托鲁》出版。

1904年小说《灰烬》出版。

1908年小说《长春藤》出版。

1910年小说《一定的限度》、《我们的主人》出版。

1911年小说《沙漠中》出版。

1921年小说《鸽子与老鹰》出版。

1920年代表作《母亲》出版。

1921年小说《孤独者的秘密》出版。

1922年小说《生者的上帝》出版。

1925年小说《飞往埃及》出版。

1926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1927年小说《安娜琳纳·毕尔西尼》出版。

1931年小说《风之地》出版。

1936年逝世。

1937年传记小说《柯西玛》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