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诺贝尔文学奖文集: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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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母亲(12)

“你现在快乐了,”他轻声地说,“我在你身边,我回来了,一辈子属于你了。可是你一定要冷静,你给了我不小的惊吓。你不可以再激动了,也无论如何不能再步入歧途了。我不会再让你受累,可是你一定得答应我要像现在这么冷静,这么听话。”

他感到她的手在自己的手中颤动、挣扎;他猜出了她已经开始在反叛了,他握得紧紧的,就像要扣住她的灵魂一般。

“亲爱的艾葛娜丝,好好听我说!你是不会知道我今天是受了多少苦的,但却是必要的。我把我所有污秽的外壳都撕下来了,我鞭笞自己直到流出血来。而现在我却回到了你的身边,是你的,属于你的,但是按照上帝的意旨,我在精神上是属于你的……你听我说他继续缓慢且吃力地说,似乎自心窝里痛苦地把话挖出来给她:“我觉得,我们相爱好像有好多年了,一年的欢乐取代了一年的痛苦,我们爱到痛恨,爱到死亡。大海上所有的风暴,所有无情的生命都埋在我们心里。艾葛娜丝,啊,我灵魂的灵魂,除了我能给你的,我的灵魂之外,你还能再要什么呢?”

他停下没再说下去。他发觉她不了解,她不可能了解。他看到她离得他更远了,就像生命与死亡之间;然而,就因为如此,他也爱得她更深,就像爱一个垂死的人。

她轻轻地把头自他的肩头抬起来,眼睛又带着敌意地看定了他的脸。

“现在你该听我说了,”她说,“不要再对我说谎话了。我们到底要不要像昨晚决定的一起离开这里?我们不能再像这样在这里住下去了。这是不容置疑的!这是绝对不能改变的!”经过半晌痛苦的死寂之后,她又怒火中烧地重复了一句,“要是我们想生活在一起,就必须立刻走,今天夜里就走。你知道我有钱,也都是我自己的。你母亲,我哥哥,还有许多人,事后都会原谅我们的,因为他们会了解我们是为了诚实才生活在一起的。我们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不能,我们不能!”

“艾葛娜丝!”

“立刻回答我!要,还是不要?”

“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呃——那你回来干什么?离开我!走开,你离开我!”

他没有离开她。他感觉得到她浑身都在发抖,他有些怕她。当她将头垂向他们紧握着的手上时,他以为她会狠狠地咬他一口。

“走,走!”她仍不肯就此干休,“我并没有请你来!既然我们应该勇敢起来,你又何必回来?你又为什么吻我?哼,你要是以为可以这样玩弄我,你可错了!要是以为你晚上可以到这儿来,白天却写侮辱人的信给我,那你就更错了!你今天晚上来,明天晚上还可以来,每天晚上都来,直到把我逼疯为止。不行,我受不了!”

“你说得可真好,我们一定得纯洁、勇敢她还在说,面容变得衰老而可悲,死一般的惨白:“可是在今天晚上以前,你怎么没说呢。你令我感到恐怖!你走,给我走得远远的,立刻就走,这样我明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可以不必再害怕你再来,再被你这样侮辱!”“啊,主啊,啊,主啊!”他呻吟了一句,将身子低向她,却被她急遽地推开了。

“你以为你在跟小孩子说话吗?”她终于爆发了:“我已经老了,是你在几个小时之内就把我折磨老了。人生的光明大道!呵,是呀,要是我们继续这么偷偷摸摸地,就算走上光明大道了,是不是?我找一个丈夫,你给我们证婚,然后我们可以照样相会,一辈子也就不会有人知道了。你要是这么打算,那你就看错了我了!昨天晚上你说的是:‘我佩离开这里,我们结了婚我可以找事做。’你不是这么说的吗?可是今天晚上你却跑来跟我谈上帝跟牺牲了。我们现在干脆一了百了:我们分手吧。可是你,我再说一遍,你必须得在今天晚上就给我离开这个村子,我永远也不要再看到你。要是你明天早上再到我们教堂去做弥撒,我也会去,我要站在圣坛上对大家说:‘这就是你们的圣人,他白天可以显现神迹,到了晚上却会跑去玩弄无助的少女的!’”他徒然地想用手对上她的口,但是她仍在喊:“走,给我走开!”他抱紧她的头,搂在他的胸前,惶恐地看着紧闭的房门。他记起了母亲所说的话,那黑暗中神秘的声音:“那老神父就坐在我身边,对我说,我很快就要把你跟你的儿子都赶出这个教区的。”

“艾葛娜丝,艾葛娜丝,你疯了,”他呻吟着,嘴唇靠在她的耳边,她猛烈地想要挣开。“镇定下来,听我说。并没有什么变故,你没有感到我有多爱你吗?比过去要多一千倍!我不要离开你,我要在你的身边,拯救你,像临死之前,献给上帝一样地把我的灵魂献给你。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所受的一切痛苦,你又怎么能知道呢?我逃走了,却仍肩负着你:我像一个身上着了火的人,愈想逃出火焰就烧得愈厉害。我今天什么地方没去过,要克制自己不要冋来,我什么法子没想尽?然而,我还是来了,艾葛娜丝,我怎么能不来?你听见了没有?我不会辜负你,不会忘记你,我不要忘记你!可是,艾葛娜丝,我们得保护我们的名誉,我们一定要永远保持我们的爱情,我们一定要用人生一切最美好的来巩固它,用自制,甚至用死亡,也就是以上帝来巩固它。你了解吗,艾葛娜丝?说呀,告诉我你了解!”

她要挣脱他,像是要用头撞进他的胸膛里,终于,她挣脱了他的怀抱,笔直、僵硬地坐着,一头美丽的秀发,绞得像带子一般绕在她石头似的脸上。闭紧了嘴唇和眼睛,她有如突然陷入沉睡中,做着复仇的梦。而她的无言与静止,比她狂怒的乱说与激动的手势更令他恐惧。他又握住了她的手,只是此刻四只手对快乐与爱情的缠绵已经全然麻木了。

“艾葛娜丝,你不懂我这么做是对的吗?好了,听话,去睡觉吧,明天我们就要开始新的人生了。我们照样可以相会,只要你愿意,永远可以相会:我做你的朋友,你的哥哥,我们彼此互助支持。我的生命是你的,随你怎么摆布。我会与你在一起直到死,超过死,直到永恒。”

他这祈祷似的声调再度激怒了她。她的手在他的手中轻轻地绞着,嘴唇张开要说话。然而,他将她放开之后,她将两手合在膝上,头垂了下来,一脸全然悲恸表情,绝望与认命的悲恸。

他仍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像瞪住一个垂死的人,他的悲悯与悲惧更增强了。他双膝滑落在她跟前,将头放在她的膝上,吻着她的手。他现在已经不在乎有没有人看见或听到了,他跪在一与女人与她的悲伤的前面,就像跪在悲伤的圣母脚下一般。他从未感受过如比邪恶的念头,如此感觉到俗世的死亡,然而他是恐惧的。

艾葛挪丝纹丝不动地坐着,冰冷的手对那些死亡之吻全然没有感觉。半饷,他站起身来,又开始了他的谎言。

“谢谢你,艾葛娜丝——很好,这样我就高兴了。我们的磨练已经成功了,你也可以静下心来。我现在要回去了,明天他很不自在地弯下身去低声对她说:“明天早上你来望弥撒,我们一起向上帝奉献牺牲。”

她睁开眼睛看了看他,又闭上了。她像一个受伤而死的人,一腔的怨愤,到最后也是死不瞑目的。

“今天晚上你就离开,走得远远的,好让我永远不再看见你。”她字字清晰斩钉截铁地说,他知道至少在这个当儿再反驳她的顽强也是无济于事的。

“我不能那样就走他喃喃地说:“我明天早上还得做弥撒,你也要来望弥撒,之后,必要的话,我再离开。”

“那么我明天早上会去当着大家的面谴责你的。”

“你如果那么做,就显示那也是上帝的意旨了。可是你不会那么做的,艾葛娜丝!你也许会恨我,但是我离开你是心安的。再见。”

然而他仍然没有走。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垂下头看着她,看着她柔软光亮的头发,他曾多次抚弄过的香甜的秀发,然而却激起了他无边的悲悯,因为那看起来就像受伤的头上绑的黑色绷带。

他最后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艾葛娜丝——我们能就这么分手吗?不要这样,”他等了半晌,又说:“来,我拉你起来,去给我开门。”

她顺从地站了起来,却没有把手伸给他。她一直走到他进来的那扇门口,伫立在那里,等着。

“我该怎么办呢?”他问自己。他很清楚要向她妥协只有一个办法:再跪在她的脚下,犯下罪恶,永远与她一起迷失。

而他是永远永远也不会再这么做了。他坚毅地站在那里,垂下眼睛以免碰上她的,再抬眼看时,她巳不在那儿了,消失了,被她沉寂宅子中的黑暗吞噬了。

墙上鹿头与兽头的玻璃眼珠悲哀且嘲讽地俯视着他。在这悬奇的片刻,一个人在这宽旷而伤感的屋子里,他认识到自己的鄙恶与羞辱居然是如此的深巨。他感到自己是个盗贼,其实比盗贼还可恶,是个投宿的过客,乘房中空无一人之际,卑鄙地偷窃了人家。他将眼睛闪开,他连墙上兽头的玻璃眼珠都不敢正视:然而他不会片刻改变自己的决心,即令这宅子里突然传出那女人恐怖的死吼,他也不会后悔自己没有依从她。

他又等了几分钟,但并没有人出现。恍然间,他觉得自己似乎站在自己梦想与错误的末日世界之中,等待有人来把他救了出去。然而却没有人来。最后,他终于推开了通往果园的门,穿过墙边的草径,迈出了他早已熟悉的小门。

保罗发觉他爬上了自己住所内的楼梯,只是这时危险已经过去,或至少危险的恐惧已经消失。

然而他仍在母亲的房间口停下了,觉得最好把他与艾葛娜丝会面的情形以及她威胁要当众谴责他的事报告她。但是他听见房内规律的喘气声音,就又过去了;他的母亲已经平静地睡着了,因为她从此对他有了信任,觉得他已经安全了。

安全!他四下看了看自己的房间,好像刚自一次漫长且多灾多难的旅程归来。一下是那么平静、有序,他蹑着脚将衣服一件件脱下,似乎深怕扰乱了这份安静与井井有序。他的衣裳挂在钩子上,比映在墙t的黑影还黑,上头有个木钉,他的帽子凸出在上面,袈沙的袖子疲累得垂了下来,有些像个漆黑、空虚的幽灵,无肉、无血、激起人莫名恐怖的吸血鬼。像是那个他早已摆脱了的罪恶的影子,还在那里等着跟从他明天再走上人生的旅途。

顿时他恐怖地认识到他的噩梦在死死缠住他。他并不安全,还有一夜要熬过的,像一个航海的人,仍有一段怒涛汹涌的海要渡过。他非常的厌倦,沉重的眼皮已疲累得掉了下来,但一股难忍的焦躁却不容他倒在床上、坐在椅子上或以任何的方式休息一会儿。他四下里踱步,做一些琐碎、异常且无用的事情,轻轻地把一个一个的抽屉打开,看看里头都放了些什么东西他走过镜子的时候,看了看自己的模样,看见自己是一张灰脸,紫色的嘴唇与深陷的眼睛。“好好地看看自已吧,保罗,”他对着自己的影像说,他往后退了一步,好让灯光照得更清楚一点。镜子中的影像也朝后退了一步,好像在躲他,他朝它的眼睛凝视时也注意到那双胀大的瞳孔,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印象:好像镜子中的才是真正的保罗,那个从来不说谎的保罗,自他满脸的苍白中,暴露了他对明天极度的恐惧。

“我何必要假想一种连自己都感觉不到的安全感呢?”他默默地问:“我今天夜里一定要照她所说的离开这里。”

做了这样的决定之后,他感到平静了些,就一下子倒在床上。就这样,眼睛闭上,脸孔贴紧了枕头,他想像着这样可以往良知内探索得更深些。

“是的,我今夜一定要离开。上帝自己在命令我们不可制造丑闻。我最好叫醒母亲把事情告诉她,也许我们可以一块儿走。她可以像我小时候一样再带我走,我也可以在另外一个地方开始新生活。”

只是他感到这一切都是他在异想天开,他没有勇气照他想的那样去做。其实,又何苦呢?他很清楚艾葛娜丝是不至于将她的威胁付诸行动的,那他何必一定要离开呢?眼前甚至连再回到她身边,再度陷入罪恶的危险都没有,因为他已经接受了考验,克服了诱惑。

然而异想天开再度占据了他的脑海。

“无论如何,保罗,你一定得走。叫醒你的母亲,两人一起离开。你知道谁在跟你说话吗?是我,艾葛娜丝。你真以为我说得到做不到吗?也许我真不至于那么做,但是我仍然要劝告你,最好离开。你以为你已经摆脱我了?其实,我仍在你心里,我是你生命中的鬼精灵。要是你仍然留在这里,我会连一秒钟也不叫你安宁的。我会是你脚下的影子,你与你母亲以及你与你自己之间的壁障。走吧。”然后他又安抚她,为的是安抚自己的良心。

“是的,我要走的,听见了吧!我会走的——我们一道走,你,在我的体内,比我自己还有活力。知足点儿吧,别再折磨我了!我们在一起,一起赶路,乘着时间的翅翼,飞向永恒。我们的眼睛初度相遇、嘴唇相吻的时候,我们是分开、疏远的;那时我们是分歧的敌人;直到现在,在你的憎恨中,在我的忍耐与我的自制中,我们才开始真正的结合。”

疲惫慢慢地制服了他。他听见窗外响起了一阵隐隐不断的呻吟,有些像鸽子求偶的叫声:那悲怆的呼叫恰似黑夜本身的哀吟,月色苍白的夜晚,轻柔朦胧的月色,天空缀满了羽毛般的小片白云。这时他才意识到呻吟的是他自己;然而睡意已经悄悄地袭来,平静了他的心智,恐惧、悲伤与记忆都在模糊地消失了。他梦见自己真的在赶路,骑着马爬上了通往高原去的山路。一切是那么安宁、清晰:在巨大的老黄树之间,他看见伸长的草,令人眼睛轻爽的滋润绿草,岩石上一动不动的老鹰正对着太阳眨眼。

突然,总管站在他面前,敬了一礼,把一本翻开的书放到了他马鞍的前穹上。他开始念圣保禄致哥林多人的使徒书,正好是他前一晚停下来的那一段落:“主知道智者的思想,而那是无益的。”

礼拜天的弥撒比平常要晚些,但是保罗总会早点到教堂去听妇人们的忏悔,稍后她们要领圣餐的。因此,他母亲仍按时呼醒了他。

他睡了好几个钟头,没有任何梦境的沉睡,醒来时,他的脑子是一片空白,惟一至高的渴望是立刻倒过头去再睡。但是敲门声却在响个不停,这时他才猛地记了起来。他一下子跃起身来,整个人都吓呆了。

“艾葛娜丝会到教堂去,当着大家谴责我。”他心中只有这一个想法。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在他睡眠中,她将实践她的威胁这个定局似乎巳在他的意识里深深地扎了根。

他双膝发软、全然无助地栽进了椅子上。他心头是一片模糊混乱——他也许可以装病根本不去做弥撒,好争取时间或者能尽量劝服艾葛娜丝。然而一想到一切又得从头开始,再受一次前一天尝过的煎熬,更加重了他心头的折磨。

他站起身来,觉得好像头冲破了玻璃窗一下子撞上了天空,他把脚往地板上跺着以驱掉那股使他全身血液僵住的麻痹。之后他才开始穿衣服,将皮带在腰间拉得紧紧的,外套也围在身上裹好,就像猎人上山打猎出发之前,先把弹带扣好在腰间,再围好外衣一样。他终于推开窗户!将身子探了出去,这才感到经过一夜漆黑的噩梦之后,他的眼睛总算能对着日光张开了,他也总算从自己的牢狱里逃出,与外界的事物宁静地相处了。但这毕竟是一种勉强的宁静,藏满了憎恶,逼着他将头自窗外清凉新鲜的空气里缩回到暖气温香的屋内,再次落入了啃噬他的恐惧陷阱。

他仓皇地逃到楼下,心想也许应该告诉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