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母亲开始收拾桌子了,把东西都放进一个权充碗架的柜子里。一切静得怕人,树丛中的鸟叫与路旁咔咔敲石块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就像世界末日来临,惟一有活人住的所在就是这间小白屋:岁岁熏黑的家具,高窗上射下的绿色与黄色的光线水波般地反射在铺了瓷砖的地板上,使这间小屋有如古堡地牢里的一间牢房。
一如往常,保罗已经用过咖啡与小饼,此刻正在阅读发生在遥远大世界里的新闻。表面上看不出来这天与其他的日子有任何不同,但是他母亲却希望他能像往常一样回到自已的房间,把房门关上。他既然坐在这里,为什么不再问问他叫她办的事情,信是交给谁了?她手里拿着一个杯子,走到厨房门口,又折了回来站在那里。
“保罗,”她说:“信我是亲手交给她的,她已经起来了,穿好了衣服,在花园里。”“很好。”他回答,眼睛并没有自报纸上抬起来。
可是,她不能就这么走开,她感到一定要再说些话:有种比她意志更强的力量在逼着她说话,一种比她儿子的意志还强的力量。她清了清喉咙,眼睛盯在手里拿的杯子底面上画的一幅日本风景画,色泽已经被咖啡浸深了。半晌,她又继续她的报告:
“她在花园里,因为她起得很早。我直接去见她,把信交给了她:没有让别人看见。她接过之后看了看,又看了看我,但是仍然没有拆开信看。我说:‘没有回话?’就转身要离开,但是她说:‘等等。’然后就拆开了信,好像在告诉我并没有什么秘密,可是她的脸色却像信纸一?样白了。之后,她对我说:‘走吧,上帝保佑你!’”
“够了!”他尖吼一声,眼睛虽然没有抬起来,但是他母亲却看见他下垂的睫毛在颤动,脸色与艾葛娜丝的一般惨白。一时间,她以为他要昏倒,所幸他的血色慢慢恢复过来,她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这虽是恐怖的时刻,但必须以勇气去承当、克服。她张开口,想要再说一些,或至少牢骚几句:“看看你做的好事,害了自己也害了她!”可是就在这当儿,他抬起眼来,将头朝后板了过去,好像要把邪恶激情的血液自脸上冲掉,他愤怒地瞪着母亲粗暴地说:
“够了!你听见没有?够了!我绝对不要再听这件事情的任何一句话,不然的话,我会做你昨天夜里威胁过我的事:我会离开这里。”
颤抖的手使她把杯子放在桌上,身子靠上了炉灶的一边,整个人都虚软了。她现在知道他是永远地走了,即使再回来,也不再是她的保罗了,将只是一个被自己邪恶激情操纵的可悲的人了,他以恫吓的眼光瞪着任何拦了他的路的人,就像一名捕役等着犯案的盗贼。
而保罗,的确像一个在恐惧中自家中逃走的人。他为了避免进自己的房间才冲出了家门,因为他心里有个念头,怕艾葛娜丝说不定会偷偷地溜进他的房里,一脸苍白拿着那封信在等他。他逃出家门是为了逃避自己,但是将他卷了出去的却是比昨晚的风更狂烈的,他自己的那份激情。他漫无目的的越过田野,感觉自己像一件没有生命的东西被抛向艾葛娜丝家宅的墙上,却一下子弹回到老远的教堂前面的广场上,在那里有老人、小孩与乞丐成天在低矮的胸墙边闲坐着。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此处的,他停住脚与几个人闲聊了几句,也不曾留心他们的答话,就沿着通往山谷的陡路走了下去。但是他并没有看见自己踏过的路径或是眼前的景色:他的世界整个颠倒过来,只是一团纷乱的石块与荒墟,他在上头像平躺在山脊边缘的孩子们似的,凝视着眼下的深处。
他转身又往教堂的方向爬了上去。整个村子看来几乎荒芜一人。偶尔有些桃树自花园的墙头展示了它们熟透的果实,白云像一群温顺的绵羊自九月的晴空飘过。一家人家传出了孩子的哭声,另一家织布机的单调操作声也可以听见。管理村子的半村长牛警卫,也是这里惟一的公仆,牵着他的大狗自路上踱了过来。他一身混合的穿着,一件变色的绒制猎人夹克,一条蓝红条子相间的制服长裤。他的狗是条硕大无比、黑红两色的畜牲,一对满布血丝的眼睛,看起来介乎狮子与狼之间。村子里的农人、牧人、猎人、小偷与小孩,无人不知,无人不怕。这位总管日夜都把这条狗带在身边,主要是怕它被人毒死。这条狗见到神父,咆哮了几声,他的主人做了个手势,它便噤声垂下头来。
总管在神父面前停下,行了个军礼之后,严肃地说:
“我今天一早就去看那个病重的老头子。他发烧四十度,脉搏是一百零二。依我粗浅的看法,他是腰部发炎,他的孙女要我给他奎宁。(这位总管也管教区的医药补给,经常越职擅自私访病人,自己认为如此声望更高:因为每周医生才到村里两次,平常他就以大夫自居)可是我说:‘别慌,我的小姐,依我看来,他不需要奎宁,得用别的药。’那女孩子就哭起来了,可是一滴眼泪也没有:我要是看错了,我不得好死!她要我立刻赶去请大夫,可是我说:‘大夫要明天礼拜天才来,你既然这么等不及,那你自己叫人去请吧!这老头子有的是钱可以请大夫来救命,他一辈子也没花过半毛钱。’我没说错,对吧?”
总管郑重地等候神父的赞同,但是保罗却在看着那只狗,此刻它在主人的管教下显得安静而温顺,他心中想到:
“要是我们能制得住自己的激情该有多好!”之后,他才大声却心不在焉地说:“喔,是的,他可以等大夫明天来了再说。不过,他的确是病得很重啊。”
“这么说,他要真是病得这么厉害总管见神父似乎并不挂心,心里颇为不悦。就又说道:“坚持不听我的命令,不给他服用我开给他的药。”
“他总得先领受圣餐的。”保罗说。
“可是你对我说过,即使病人没有斋戒也可以领受圣餐的呀?”
“那又怎么样呢?”神父说,终于不耐烦了:“这老头子就是不肯吃药,牙齿咬得紧紧的,一颗颗长得好好的,好像一点儿病也没有嘛。”
“那么,他的孙女依鄙人看来总管愤愤然地仍在唠叨:“就没有权力命令我这地方上的官员去为她请大夫,好像我是仆人是的!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意外事件,得有医师正式出面。我还有别的公务要忙呢。我现在得去河边的浅滩上去看看,听说他邻居中的一个恩主在河里放了炸药,要捕鳟鱼呢。失陪了。”
他行了个军礼,揪了一下狗链子就走开了。像突然感染了它主人无处发作的怒气,这只动物凶狠地摇着尾巴跟着走了,它虽没有对着神父吼叫,却转过头来用那凶残的眼神对他作了一个恐吓性的道别。
将为老头子做临终涂油礼的事宜准备妥当之后,安提奥楚斯在榆树阴下,靠着广场的胸墙等候神父,一见神父远远走了过来,这少年一个箭步跑回了教堂的收藏室,捧着白色袈裟又在那里等着。两人不过几分钟就打点好了,保罗穿上了袈裟,披着圣带,捧好了盛着圣油的双耳油瓶,安提奥楚斯是从头到脚一身红色打扮,手里撑开一把织锦带金穗边的伞,遮着保罗的头部与银瓶。阳光之下,与神父黑白两色的风采相比,这孩子显得更为出色。安提奥楚斯是一脸几近悲剧性的严肃,因为他对自己的威望极表慎重,相信自己是被指派来保护这瓶圣油的。不过,见到老人们看到他俩走近,纷纷自胸墙边慢吞吞聚了过来的时候,他仍禁不住得意地露出了笑容:路上的男孩子们都背向神父朝墙跪下,却又马上跳了起来,跟随在安提奥楚斯的后面。他在每家门口摇着铜铃警戒他们。狗开始叫了,纺织机的声响也静了下来,妇人们从自家的窗口探出头来观望,整个村子顿时震栗于一股神秘而刺激的气氛中。
一个妇人头上顶着一罐饮水自喷泉走来,见到他们,就将罐子放在地上在旁边跪了下来。神父的脸色一时苍白,因为他认出了艾葛娜丝的一名仆人,一阵莫名的恐惧牵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抓紧了银瓶,似乎要得到一些支撑。
他们走近老猎人的住家时,好奇的男孩子也愈聚愈多。这是一幢用粗石块盖成的小屋,靠里边建在往山谷去的路上,有一扇没有玻璃的独窗,一块光秃秃的小前院围了一圈矮墙。大门是开着的,神父知道那老头子是穿戴好了躺在楼下屋里的—张垫子上的。于是,他立刻进去,口中为病者诵着祷文,安提奥楚斯把伞合拢起来,对着那些孩子,像赶苍蝇似的,把铜铃摇得震天响。然而,屋里是空的,垫子上也没躺着人,也许那老头子终于答应睡到床上去了,或者已经半死给抬了去的。神父推开了里厢的一扇房门,可是里头也是空的。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就又折回到门口,只见那老头子的孙女,一跛一跛地手里拿着个瓶子,从路的那头走了过来。她是去取药了。
“你祖父在哪儿?”那女孩子吃力地迈进房中时,保罗问她。她看了一眼垫子,大叫一声。外头好奇的孩子们立即涌过矮墙挤到了门口,开始与安提奥楚斯互争起来,他要阻止他们进来,还是保罗严厉的制止,他们才退了开去。
“他在哪儿?他跑到哪儿去了?”孙女大叫着,从这个屋子跑到另一间屋子;这时,最后一个跑来看热闹的男孩,两手插在裤袋里,懒洋洋地走了过来,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在找大王吗?他跑到那儿下头去了。”
“哪儿下头?”
“那儿下头。”那男孩又说了一句,用鼻子朝山谷指了指。
那女孩立刻往石阶下跑去,后面跟了一群男孩子。神父示意叫安提奥楚斯把伞撑开,两人庄严肃穆地朝教堂走了回去。村里的人一撮一撮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那病老头子逃走的新闻也就传遍了全村。
保罗又回到了他寂静的饭厅,在桌旁坐下,由他母亲伺候着。所幸,他们此刻有事情可谈了,自然是尼柯达木斯大王逃走的事情。安提奥楚斯匆匆放好银瓶与其他涂油礼所用的物品,也脱下了他的罩袍,就跑出去打听消息了。头一次带回来的报告有点怪异:据说他失踪是因为他的亲人找到他的钱才把他抬走的。
“他们说是他的狗与猎鹰把他叼走的!”有个不相信的人开玩笑地修正说。
“我不相信狗有那么厉害一个老人说:“不过老鹰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有只老鹰把我们院子里的一只羊给叼走了。”
之后,安提奥楚斯又探听到,是那个老头子突然被抬到了半山腰,因为他要到那边去死。回光返照的最后一股劲儿,给了他一种莫名的气力,这个垂死的猎人竟像梦游一般自己走到向往巳久的地方,他的亲人为了不使他心烦而病情加重,只好陪着一直看到他安全地走进了自己的小屋。
“好了,现在坐下来吃饭吧。”神父对那孩子说。听神父的话,孩子这才觉得自己已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了。天真的孩子,他哪里晓得这另外两个人对老猎人的事已经没的可谈,生怕只留下他们两个在一起呢。母亲可以看出她儿子惶惑不安的眼神似乎突然停住在一个无形的目标上,在他内心黑影的笼罩下,僵冷阴郁地凝视着;而他在一阵出神之余,也意识到她正在察看他,在捉摸他内在的悲伤。不过,她把饭摆在桌上离开之后,就没有再进来。
到了艳阳高照的正午,又起风了,是温软的西风,连山脊上的树丛都几乎没有动静;屋内洒满了阳光与窗外舞弄的叶影,天边浮动的白云恰似轻风慢拢的竖琴。
这刻温馨突然被一阵敲门声打断,安提奥楚斯跑过去开门。一个苍白的年轻寡妇,满眼怯惧地站在门槛前求见神父。她手中紧拉着一个小女孩,一张土色的小脸,一条红色头巾绑在一头蓬乱的黑发上;那女孩左拉右扯地想挣脱她母亲,眼睛贼亮得像只野猫。“她中了邪了,”寡妇说:“我要请神父念福音,把附在她身上的恶魔撵出去。”
安提奥楚斯又困惑又害怕,站在那里把门只开了一半:这时候怎么可以把这种事情拿去烦扰神父呢,再说这时那个女孩将身子拖向一边,因为挣脱不开,正要咬她母亲的手,的确是个可怕又可怜的东西。
“你看,她是中了邪了吧?”寡妇说着脸色都羞红了。安提奥楚斯只好立刻让她们进来,还帮着往里推那个女孩,她抓紧门柱,死命地抗拒。
听了寡妇诉说这小可怜已经三天这副怪状,死劝活劝也想逃跑的详情之后,神父叫她过来,
抓住她的肩膀检査了一下她的眼睛跟嘴巴。
“她晒多了太阳了吗?”他问道。
“不是的,”母亲低声地说:“我看她是魔鬼附身了。”她又哭着说:“不,我女儿是中了邪了!”
保罗起身要回自己屋中去取圣经新约,又站住了脚,命安提奥楚斯去拿。《新约》放到了桌上,他一手放在小女孩滚烫的头上,她搂紧了跪在地上的母亲,神父大声念道:
“他们自嘉达里纳斯来到伽利利。他上岸之后,在城外碰到一个人,那人中魔已久,不穿衣服也不住在房子里,他住在坟墓里。他看见耶稣的时候,叫了一声就跪倒在他面前,大声地说:‘我该怎么办,耶稣,至高上帝的儿子?我恳求你,别让我再受折磨了。’”
安提奥楚斯把书翻了一页,侧眼看见神父的手正放在书上“我该怎么办,”那句话上,他看见那只手在颤抖,他猛抬头一看,只见保罗已是热泪满眶。一阵难以抗拒的感动使这少年也在寡妇身旁跪了下来,但是仍把手伸出去摸在新约上。他心中在想:
“他实在是全世界最好的人,因为在念上帝的话的时候,他哭了!”他不敢再抬眼看保罗,另外那只闲着的手则拉住了小女孩的裙子示意她不要吵闹,当然心中难免暗自害怕:自她身上驱走的魔鬼可能会侵入他自己的体内。
那中了魔的小孩已不再挣扎了,她僵直地站了起来,瘦长、棕色的颈子伸得长长的,下巴也伸到头巾结瓣的外头,眼睛凝视着神父。渐渐地,她的神色转变了,她的嘴开始松弛、张了开来,似乎福音里的词句,微风的轻语以至树梢的摆动都为她念了护符。突然,她将裙子自安提奥楚斯抓紧的手中挣开,一下子跪倒在他身旁,神父放在她头顶上的手仍然伸得直直的,他微颤的声音继续诵念:
“那个身上魔鬼被驱掉的人恳求耶稣准他追随,但耶稣叫他回去,‘回你自己家中去吧,让大家看上帝赐予你多么大的恩典……’”
他停了下来,手也缩了回来。那小女孩已经非常平静,转过头来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看身旁的少年;福音念过之后屋内是一片死寂,只听到树梢的拂动与路旁敲打石块的咔味声。
保罗忍受着剧烈的痛苦,他一点儿也不相信那寡妇所迷信的她女儿是魔鬼附身,因此他感到自己念福音的时候是毫无诚心的。惟一的魔鬼存在于他自己心中,而这个魔鬼却是驱不散的。然而,当他念到“我该怎么办,”这句话时,却感到与上帝非常靠近。在他看来,他面前这三个信奉上帝的人,包括跪在厨房门口的他的母亲,所俯首降服的,并非他的神力,而是他那无比的悲惨。当寡妇屈身要吻他的脚时,他迅速往后退了一步:他想到了他的母亲,她一切清楚得很,他怕她会因而错估了他。
那寡妇感到受了莫大的屈辱,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两个孩子都笑了出来,就连保罗的心痛也立时减轻了一些。
“不要紧的,起来吧,”他说:“这孩子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