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诺贝尔文学奖文集:乐土
4456200000025

第25章 母亲(4)

他整个的灵魂在狂暴地挣扎,比那些高山上的狂风还要凶猛;这是肉体盲目的直觉对精神主宰的最高抗拒。

片刻之后,他站了起来,仍不知两者何方获胜。但他心中却很清楚地认识到,他得坦认,他此项动机的真正性质,最使他犹豫不决,比他对上帝的惧与爱还强烈,更甚于他升职的欲望与对罪恶之憎恨的,还是丑事公开闹出来的恐惧。

这种无情评断自己的认知,鼓励了他仍可获得拯救的希望。但布施心深处,他知道此后他与那个女人将如与生命一样:永远结合在一起了,她的影像会跟着他在他的住所里,他白天与她同行,夜晚绕在纠缠不清的漆黑长发里入睡。在他的悲伤与悔恨之下,他感到一股更深、更强的快感,像地心喷出的火焰一般在他生命的最深处闪耀着光芒。

他随即打开了神父住所的门,只见一道光线自厨房照过小饭厅射入门廊的入口。然后他看见他母亲像具尸体一般守着灶中的死灰;一阵绞痛的悲哀,一种永远排除不掉的悲伤,使他立刻明白了真相。

他循着光线穿过饭厅,在厨房门口摇晃了几步,然后伸出双手像要稳住身子,朝着灶火迈了过去。

“你怎么还没睡觉?”他草率地问了一句。

他母亲转身看着他,为梦所苦的面容仍是死般的苍白;然而她却是沉着而平静,几乎是冷峻的,她的眼光在搜索她儿子的眼神,而他却闪避了她的凝视。

“我在等你,保罗。你到哪儿去了?”

他直觉地意识到,即令每—个字不见得都是假话,在他们母子之间也该是无味的闹剧了;但是他不得不跟她说谎。

“我去看一个病人了。”他很快地答复了她。

顷刻,他那低沉的嗓音似乎驱散了她的噩梦,也只是一刹那,母亲的脸上呈现了欣慰。之后,阴影重又覆上了她的面容与心田。

“保罗她柔声地说,眼睛带有愧意地低了下来,但语气并不犹疑:“保罗,到我身边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虽然并没有靠近,她却一径像在他耳边不样低声说道:

“我知道你上哪儿去了。有好几个晚上了,我都听见你出去,今天晚上我跟上了你,看见你去什么地方了。保罗,好好想想你所做的事。”

他没有答话,也没有表示他听见了她所说的话。他母亲抬起眼来,看见他昂直地高高站在她上方,死般的惨白,身影被油灯照在背后的墙上,像钉在十字架上一样,一动不动。她渴望他能嚷出来,责怪她,为自己的无辜辩白。

但是他想起了跪在教堂门口时,自己灵魂的呼救,此时上帝已经听见了他的叫喊,派他的母亲来拯救他了。他想要向她屈服,跪倒在她膝前,求她就在此刻此地,立即带他离开这个村子;但同时他又愤愧交加,周身发抖:羞愧,是发现自己的弱点暴露;愤怒,是被人监视、跟踪。然而他也因为使她难过而悲伤。他突然记起他不仅要救自己,也得挽回他的面子。

“母亲,”他说着走向她面前,将手放在她的头上:“我跟你说了我是去看一个有病的人的。”

“那个宅子里没有人生病。”

“并不是所有的病人都躺在床上。”

“这么说,你自己的病远比你去看的那个女人要沉重,你要照料自己了。保罗,我只是个无知的妇人,但我是你的母亲,我要告诉你,罪恶比任何其他的病症更为严重,因为它侵袭人的灵魂。再说她握住他的手,将他拉下身来靠近自己,让他能听得更清楚,“你不只要救自己,噢,主的孩子……要记住,你也不能毁掉她的灵魂啊……也不要伤害她在尘世中的生命。”

他本是弯身向着她的,但听了这些话,又像一根钢丝弹簧一般射直了身子。她母亲无情地刺痛了他的心尖。不错,的确,他离开那女人之后的一个烦乱的时辰,心中只想到了自已。

他想要把手自母亲僵硬、冰冷的手中抽回来,但是被她牟牢地抓住,他感到像被逮捕解往监狱去一样。这时,他的思绪又转向了上帝:是上帝拘捕了他,因此他不能不顺从,但他仍像一名自知没有逃路的罪犯,感到一阵反叛与绝望。

“放开我他粗暴地说,奋力将手挣脱:“我不是个小孩子了,我自己知道好歹!”母亲这时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一块石头,因为他这简直是坦承了自己的过错。

“不,保罗,你并不知道自己的过错。如果你知道,你就不会这么说话了。”

“那我该怎么说话?”

“你就不会这么冲着我嚷,你会叫我放心,说你跟那个女人并无瓜葛。但这正是你不愿意跟我说的,因为你的良心不容你这么做,所以你最好还是什么都不必说了。不必说了!我现在并不要你说,只要你好好想想自己,保罗。”

保罗没有说话,只缓缓地自他母亲身边移开,站在厨房中央,等着母亲继续说。

“保罗,我没有别的话跟你说了,也不想再说什么了。不过我会跟上帝再谈谈你的事的。”

突然他目光汹洇一下子跳回到她身边,像是要打她似的。

“够了!”他嚷着:“你聪明的话,就不要跟我或任何人再提起这件事;自己留着去胡思乱想吧!”

她站起身来,一脸冷峻与刚毅,抓住他的臂膀,逼着他看住自己的眼睛;之后放开了他,又坐了下来,双手在膝上紧紧地绞着。

保罗朝门口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在厨房来回地踱着。外头狂风的哀鸣伴着他衣袍的沙沙作响,他穿的袈裟是丝质的,外袍也用的是最好的衣料。在这踌躇的一刻,他感到自己在矛盾情感的漩涡里打滚,就连丝袍的沙沙之声也似在警告他说:今后他的人生将只是一团错误、轻浮与邪恶的迷乱。一切都在对他说话一外头的风声在回忆他漫长的寂寞青春,房内是他母亲哀吟的身影,他自己的脚步声,还有地上他自己的身影。他来回地踱着,来回地踏着自己的影子企图征服并将自己踩住。他骄傲地想:他不需要那种他曾呼唤来拯救他的超自然力量,但立即这种骄傲就令他充满了恐怖。

“起来睡觉去吧,”他走回母亲的身边说,见她没有动静只垂下头像是睡着了似的,他弯下身去仔细看她的脸,见她在无声地哭泣。

“母亲!”

“不,”她一动不动地说:“我不会再跟你提这件事,不对你说也不对任何人说。但除非你不踏进那个宅子。”

他直起身来,又遭到一阵眼花昏晕的袭击,同时迷信占有了他,催促他无论母亲要求他做什么他都答应,因为现在是上帝借他母亲的口说话的。但在同一时刻一股怨恨字眼的洪流涌到了他的嘴边,他要冲着他的母亲喊叫,将一切怪罪于她,责备她把他自家乡带出来,放上一条属于他自己的路上。可是又有什么用?她根本不会了解。好,好的!他一只手挥了挥,似要赶走眼前的影子,突然一只手伸到母亲的头上,幻象中,他看见自己张开的手指在她上方放射出灿烂的光芒。

“母亲,我对你发誓:永不再进入那个房子。”

他随即走出了厨房,感到一切都到此结束了。他得救了。但当他穿过饭厅时,他听见母亲在放声恸哭,有如在悲悼死人。

回到自己屋内,玫瑰的香气,与散了满地、孕育着他的热情极具色彩的对象,又给了他新的震撼。他毫无任何理由地四下走动,打开窗户把头伸进风里,感到自己像满天打转的一片叶子,一会儿在黑影里,一会又转到皎洁的月光下,受着风与云的作弄。终于,他缩回了头,关上窗户,口屮还大声嚷道:

“让我们做人!”

他全身笔直地站着,麻木得像整个身体都变得冷、硬且缩在自傲的盔甲内。他不再需求肉体的快感,也不需要牺牲的痛苦与快乐或是寂寞的悲伤,甚至也不要跪在上帝面前接受他赐予诚心仆人的恩准。他不向任何人作任何要求,他只要一直往前走,一个人,无望的。可是他又不敢上床、熄灯,只好坐下开始读圣保禄致哥林多人的使徒书;然而书上的字却逃避了他的视线,在他眼前膨胀、缩小,上下舞动。为什么母亲在他发誓之后哭得那么痛心?她能了解什么呢?啊,当然,她懂的,母亲的心是太懂得她儿子不共戴天的苦闷,以及他的弃绝人生了。

顿时,他涨红了脸,昂起头来,聆听风声。

“大可不必发誓的,”他带着含糊的微笑自语道“真正坚强的人是从不发誓的。发誓的人都会像我一样,随时要毁誓的。

“你站在这里,上帝派来的使者,果若你不全心奉献给上帝,魔鬼就将永远占有你。”

然后,他踉跄摸到狭窄的床边,衣袍未脱哭倒在床上。他静静地哭泣,怕让母亲听见,他听不见自己的哭声,但内心底却在嚎哭,悲痛如绞。

“啊,主啊,请把我拯救出去吧!”

他喊了出来之后,心头似乎真的舒解了,就像是在苦海中抓到了一条救生的舢板。

痛苦过去之后,他开始回想。他一切都看清晰了,就像煦日下窗前的一片风景。他是个神父,信仰上帝,他与教堂成了婚,也发过誓愿永不变心,他像一个已婚的男人,没有权利背弃妻子。他怎么会爱上那个女人而且仍然爱着她,他自己也说不出来所以然来,也许他面临了一种生理上的紧迫关头,他二十八岁的青舂与精力骤然自过长的蛰眠中醒来,渴慕艾葛娜丝的慰藉,因为她与他的比价最近:也因为不很年轻的她也跟他一样,生命与爱情受到剥夺,长年被关在一所如修女院的深宅里。

那么,打从一开始,他们的友情就该是爱情的化身。他们被微笑与眼神的纲掳住了,正因为他们之间绝不可能滋生爱情,才把两人拉得更近;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相会也就没有深情,没有恐惧,也没有欲念。然而,一点一滴的,他们这份纯洁无邪的爱,就像墙根儿的一潭止水,突然将墙垣浸蚀得崩溃了下来。

他在良心深究的当儿,一切一切在他脑海中飘过,他也好像发现了真相。他知道,在最初的一瞥,他就渴望那个女人,第一眼他就将她锁入了自己的心房,其他的,无非是自欺,想以白己的眼光来为自己辩白而已。

就是这样的,而他被迫要认清这项事实。本来就是如此,因为人的本性原是要受苦,要爱,追寻他的爱侣并拥有她,然后再受苦;行善得善,作恶得恶,人生本来就是如此,然后他所有的反省却未能丝毫削减压在他心头的苦恼;如今他也领悟得到他这份苦恼的真正意义了:这是死亡的悲痛,因为放掉爱情与舍弃艾葛娜丝也就舍弃了生命本身。他又进一步想:“我这不也是虚荣而无益吗?爱情的短暂欢愉过后,心灵又恢复了主宰,那寂静的需求也较以前更殷切,再次躲入它的牢房,也就是裹在它外面的肉身。那么,他何以因为这份孤寂而如此的不快乐呢?在他一生最美好的年岁里,他不是早已并忍耐了许多年了吗?即使他真能与艾葛娜丝一起逃走并与她结婚,他不是同样要永远承受内心的孤寂吗?

然而单仅呼唤她的名字,单只是可能与她共居的念头,就使他在一阵兴奋的狂热中跳了起来。梦幻中,他又看见她卧在他的身边,幻梦中,他伸出手臂将她搂紧了一点儿,她的纤弱柔婉像小溪中的一根芦草;他朝她的耳窝送入了蜜语,用她松散的秀发盖住了自己的脸,溫馨浓郁像野番红的花香。咬紧了枕头,他一遍又一遍地为她唱着雅歌,之后,他告诉她每一天他都会回到她身边,他高兴为他母亲与上帝带来了悲伤,高兴他发了誓愿之后又径自后悔,无论迷信与恐惧,反正他如今一切都可以摆脱,只要回到她的身边。

不久他镇静下来又开始回想。

正如一个病人至少知道自己的病情,保罗要是知道为什么这一切都压在他的头上,他也会舒心得多了,于是像他母亲一样,他也好好地回想了他过去的一生。

外头风声的呻吟与他模糊、朦胧的儿时回忆相互交混着。他看见自己在一个院子里,什么地方,他不知道,也许是他母亲帮佣人家的院子里,跟其他的男孩子一道爬上了墙头。墙头上插满了跟刀刃一样尖利的玻璃,但孩子们却不怕,就是割了手,仍爬上去往墙外看。事实上手割破了反倒给他们一种冒险的快感,互相显示自己手上的鲜血,然后在腋下擦去:认为这样别人就看不到他们的割伤了。在墙顶上,除了一条街道之外,什么都看不见,而那条街他们是随便可以去的,但是他们偏要爬到墙头上,就因为这是大人所禁止的,他们喜欢朝稀少的过路行人扔石头玩,扔了就躲起来,那份刺激似乎就在表现自己大胆的快乐与被人发现的惧怕之间。一个又聋又哑也跛了脚的女孩,常常坐在院子那头的一堆柴火上头,用那对深色的大眼睛哀求呵责地看着他们。男孩子都有点怕她,却也不敢欺侮她;他们只敢悄悄地说话,像是怕被她听见似的,不过有时候也请她跟他们一起玩。那跋脚的女孩会一个劲儿像发疯一般地大笑,却从不离开自己那个角落。

幻觉中,他又看见了那对深色的大眼睛深处,已经放射着哀愁与欲望;他在那个神秘院子的深处,自己的心窝里远远地看见了那对大眼睛,他觉得很像艾葛娜丝的眼睛。

他又看见自己在他向行人丢石头的那条街上,只是要远得多,在一条被一堆荒废的老房子堵死的小巷转口。他的家就在街与巷之间一户有钱人家的宅子里,全是女人,都很胖又一脸严肃,一到傍晚就把门窗都关起来,除了其他女人跟神父之外,其他客人一概不见,她们常跟神父说笑,但是态度总是很端庄、矜持。

有一天就是这么一个神父抓住了他的肩膀,揪紧了他骨瘦的膝部,一只手用力将他羞怯的脸扬了起来,问道:

“你真的要当神父吗?”

这孩子点了点头,神父给了他一张圣像又和气地拍了他一下之后,他仍留在屋角上听神父跟女人们谈话。他们在谈论阿尔教区的那位神父,说他常出去打猎还抽烟斗,胡子留得也很长,可是主教仍不愿意制止他,因为实在找不到别的神父肯把自己埋在那个偏远的村子里。而且,那位逍遥自在的神父还威胁说,谁敢把他从他的教区赶出去,他就把谁捆起来扔到河里去。

“最糟的是阿尔教区的傻瓜们居然舍不得这个人,尽管他们对他以及他的法术都很害怕。有人还真相信他是个假基督,妇人们都扬言愿意帮忙把他的继任人捆起来扔进河里。”

“听见了没有,保罗?你要是当了神父,想回到你母亲老家的村子里的话,你可当心有好戏看啊!”

跟他开这玩笑的是个妇人,玛丽琳娜,照管他的女人。她把他拉过身来给他梳头发的时候,她的肥肚子和松软的乳房常让他觉得她是褥垫子做的。他很喜欢玛丽琳娜;她虽然身躯肥胖,但是五官清秀漂亮,脸庞一抹淡淡的红晕,一双温柔的棕色大眼睛。他常抬起头来望着她,就像望着树上垂着的成熟的果子一般,也许她就是他初恋的情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