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诺贝尔文学奖文集: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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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母亲(2)

村子里看不见一点儿光亮,连一缕坎烟也没有。此刻,村子里的人都在贫瘠的茅舍里沉睡。房舍像两排羊般地紧挨着长草的山麓,教堂伸出狭长的尖塔,由身后高地的背脊保护着,倒像一个牧羊人撑靠着他的长竿。沿着教堂前广场矮墙生长的老树,被风吹得弯腰猛颤,活像一群朦胧中碎身的黑妖,远处峡谷中白杨与芦草的叹息,也在应和着它的哀号。在这一片狂风哀号、怒云吞月的凄怆黑夜里,隐现着一份慈母寻子的悲伤。

一直到这一刻之前,她仍抱着一丝自欺的妄想,希望走在她前头的儿子是下山到村子里去探望生病的教民,然而,她却看见他像被鬼追着一般朝着山脊下的那座老宅子奔了过去。

而山脊下那幢老宅子里什么人都没有,除了一个年轻、健康而孤独的女人……

他并不像一般访客一样地走向宅子大门,却直奔果园墙垣上的一个小门,小门随即打开,又像一张将他吞入的黑嘴,紧紧地闭上了。

她也沿着长草上他踩出的小径,跑过了田野,直奔向那扇小门,她张开双手用力猛推。然而那扇小门关得紧紧的,像本身发出一股力量在竭力拒绝她。这妇人感到她必须猛力敲打,大声呼唤。她看着这道墙,用手摸了摸,好像要试试它的坚实。绝望之下,她只有低下头来凝神谛听。但是什么都听不见,只有果园内那些老树——女主人的朋友与同党——在咿呀作响,要用自己的吵叫掩饰宅内的其他声响。

但是这位母亲是不肯认输的,她一定要听见,要知道——或者该说要再找一个自欺的借口,因为她的灵魂深处,早巳晓得宅子里头的真相了。

她这时已不去想会不会被人看见,径自走过整道果园的墙垣,经过宅子前头,一直走到前院的大门,一路上摸着墙上的石头,像要发现有一块会松落,她好顺着洞口钻进去。但是宅子的大门、甬道通门、还有那上了铁栅像堡垒洞口的窗户,一切一切都是坚固、密封、死死地关着的。

刹那间,月亮自浓云后露出,洒出一片清澈的蓝光,照亮了房子红色的正面,部分却被向内覆盖、长了草的屋檐遮住了;窗内的百叶窗也是关着的,嵌窗玻璃闪烁得像一面绿色的镜子,映出了浮动的流云、一块块的蓝天与山脊上颤动的树枝。

她转过身来,用头碰着伸入墙内系着马匹的链铃。她在大门口又停了下来,在三级花岗岩台阶、中古式的玄关与铁门之前,她突然感到一阵羞辱,无能的挫折使自己比仍是个小女孩时还要渺小:当时她也曾与村子里其他的孩子一道在这门前晃荡,等候宅子的主人也许会出来扔给他们几枚铜钱。

有好几次,在那段遥远的岁月里,宅门曾敞得大开,外人有机会看到晦暗的进门大厅内铺有石块地板,也摆设着石头椅子。孩子们都朝着里头吼叫,而且差点儿挤到门槛上了,他们的回声自宅内传出,像来自山洞一般。不久就会有一个仆人出来把他们赶开。

“怎么!你也跑来了,玛丽亚?马德利纳!这么乖的女孩儿也跟着这帮野男孩乱跑,不害臊吗?”

而她,那个小女孩,虽然害羞地退了回来,却仍禁不住回头又往那个神秘的宅子里头瞅个不止,同样地,此刻她也缩了回来,转身走开。绝望地扭着双手,回头望着像陷阱一般吞噬了她的保罗的那扇小门。然而,她折回脚步往回家的路上走的时候,又开始后悔自己竟没有喊叫,为什么没有朝门上掷石头,逼得里头有人出来开门,她好进去拯救她的儿子。她懊悔自己的软弱,呆呆地站着,犹豫不决;翻了回去,又折返到回家的方向,被焦虑折腾得坐立不安,不知该怎么办;最后,一股自卫的本能、冷静头脑的需要与集中力量迎接一场决定性的战斗,迫使她像一头负伤的动物逃回兽栏般地往家中转去。

她一进入神父住所,就关上大门,沉沉地坐在最底的一层楼阶上。楼梯的顶层上,那盏油灯闪着微光,直到这一刻,这小屋本像筑在岩石裂缝间的巢窝一切稳固宁静;而今,却像在左右摇晃,岩石晃了下来,窝巢也坠到了地上。

外边,风声的哀鸣更紧了;魔鬼在摧毁这座神父住所、这座教堂与整个的基督世界。

“啊:主啊,啊,主啊!”母亲哀号着,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另有一个妇人在哭喊。

她望着楼梯旁墙上自己的身影,点了点头。她感到,其实她并非一个人在房内,而是另外有人在听她说话,于是她开始一问一答地说起话来。

“我该怎么去救他呢?”

“在这儿等着他回来,玛丽亚?马德利纳,趁你还来得及,简明而坚定地好好跟他谈谈。”可是他会发怒,否认一切的。我还是去找主教求他让我扪离开这个地狱吧。主教是上帝的使者,他了解这个世界。我要给他跪下来;我现在就像是看见他了,一身白袍,坐在红色的接待室里,胸前闪着金十字架,伸起两只手指在祝福。他的容貌就像我们的天父。我要对他说:蒙席啊,您知道阿尔教区不单是最穷苦的一区,也受到魔鬼的诅咒了。将近一百年,这一带都不曾有过神父,居民们把上帝整个忘却了;后来,总算来了一个神父,可是,蒙席您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在五十岁之前,他是仁慈且圣洁的:他把教堂跟这所神父住所建了起来,自己出钱在河上筑了一道桥,出去跟牧羊人与猎人打猎,分享俗人的生活。后来,却突然变了,变得跟魔鬼一样的邪恶。他施展巫术。他开始酗酒,愈来愈蛮横、激动。他也抽烟斗,口出粗言,坐在地上跟地方上最坏的无赖玩牌,他们喜欢他,维护他:但也正因为如此,别人都不愿意接近他。后来,到了晚年,他自己一个人关在住所里,连个佣人都没有:除了做弥撒,他从不出房门,但他都是在天亮之前作弥撒,也就没有人去望了。还有人说,他一喝醉,就会胡闹。他的教民都很害怕,不敢责怪他,因为据说有魔鬼附身的人在保护他。他身染重病的时候,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去服侍他。在他临终前的几天,守本分的男人或女人都不愿意去帮助他,可是到了夜晚,神父住所的每扇窗户都亮了起来;有人说是在那最后几天,魔鬼自他家到河边挖了一条地下通道,要把神父的肉身运走。也就是经由这条通道,神父死后许多年,他的灵魂还跑回到住所来作祟,不让别的神父来居住。曾有一位神父每个礼拜天来做弥撒并给死去的人举行葬礼,但是有一天夜里,那位死去的神父的鬼魂把那条小桥毁掉了,此后有十年,一直到我的保罗来到之前,这个教区一直都没有神父。我也跟着保罗来到这里。我们发现这个村子和居民已经放级得没有了教养,一点儿信仰也没有,可是自从保罗到来之后,一切都如大地回春,重新恢复起来。可是给迷信的人说对了,灾难还是降临到新来的神父身上了,因为老神父的鬼魂仍然操纵着这所住宅。有人说,其实他并没有死,他还活着,就住在与河流连在一起的一个地下住所里头。我自己从来不信这种传言,也没听见过什么怪声。七年了,我的保罗跟我就像在寺院中静修一样地住在这里。就在不久之前,保罗还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他念书、祈祷,只为他的敬民的幸福生活。他有时候也吹笛子。本性上,他不是个欢天喜地的孩子,他稳健、沉静。我们有过七年的宁静,还有许多圣经里賜给我们的。

我的保罗从不沾酒,他不出去打猎,不抽烟,也从不看女人一眼。他把钱都存起来,要把村子里头的桥重修起来。他二十八岁了,我的保罗,谁想到魔鬼却附到他的身上了。一个女人把他给网住了。啊,我的主教啊,求您把我们送走吧;救救我的保罗吧,要不然他就会像以前那位神父一样丧失了灵魂了!您也得救救那个女人。她终归是个独居的女人,一个人住在那座宅子里,也有着禁不侄的诱惑,何况在这个荒僻的村子里也没有合身份的人与她做伴。我的主教,您认识那个女人的,您到这教区来巡视的时候,曾与您的随员在她家做客。那宅子可真够气派,无所不有!那个女人富有,无牵无挂,一个人,太孤独了一些——她倒是有哥哥和一个姐姐,但是他们都成家了,住得很远,在外国。她一个人留在这里看守家园跟产业,从来也不出家门的。不久之前,我的保罗根本连认都不认识她。她父亲是个很怪的人,一半绅士,一半农人,是个猎人也是个异教徒。他跟以前那个老神父很要好,别的就不用我多说了。他从来不进教堂,可是他最后一次病重的时候,差人把我的保罗请了去,我的保罗一直守在他身边直到他死。为他主持的葬礼是这一带从来没见过的。村子里每一个人都去了,连小婴孩都由母亲抱着去了。后来,我的保罗也去探望了这家里惟一的遗孤。这个孤女跟一些坏佣人住在一起。如果我们不去帮忙,又有谁指引她、教导她呢?”

这时另外那个妇人问她了:

“你敢担保吗,玛丽亚·马德利纳?你真的认为你心里想的都是真的吗?你真能去见主教,告诉他你儿子跟那个女人之间的事,并且提出证据吗?果若不是真的呢?”

“啊,主啊’啊’主啊!”

她将脸埋入手中,眼前立刻隐现了她的保罗与那个女人一起在那幢老宅子中楼下一间屋子里的景象。那是一间可以望见果园的很大的屋子,圆形的天花板,地上铺了小贝壳与小鹤卵石混合的水泥地板;一边是一?座巨大的壁炉,左右各立着一张靠背椅,前头是一张古老的沙发。刷成白色的墙上挂满了枪支、鹿头、叉角与几幅破旧发黑的油画,画中除了这里一只灰黯的手,那里一张模糊的脸影、女人的头发或一堆水果之外,阴影中似乎什么都分不清楚。

保罗与那个女人互握着双手坐在壁炉前头。

“啊,我的天呀!”母亲哀痛地叫了出来。

为了驱散这个梦魇般的景象,她又记起了另一个。仍然是这间屋子,只是绿色的光自可以望见田野的铁栅窗户与通往果园的屋门射了进来,就显得明亮了一些;她望见果园中的树木与发亮的簇叶,都还挂着秋天的露水。几片落叶在地板上轻轻移动,竖立在壁炉架上的古老铜灯的链环,也被微风吹得来回轻荡。自屋子另一边半开的门中,她也可以看见另一些屋子,都是一片昏暗,窗门紧闭。

她就站在这间屋里等候,带着保罗送给女主人的一篮水果。不一会儿,女主人从昏暗的屋中出来了,脚步轻快,却略带羞态;一身黑装,苍白的脸庞镶在两盘大辫子之间,阴影中伸出的两只纤瘦的白手,就像墙上画框中的那样。

即令她走了过来,站在屋内光线充足的所在,她那瘦小、细长的身材,仍给人一种起疑的虚无感。她那对深色的大!1立时射在桌上那篮水果上,之后,才搜索般地转到了面前等候她的人身上;她那凄凉却诱人的嘴角随即挤出了半带欢欣半带不肩的浅笑。

就在那一刹那间,母亲不知怎地,心中就首度泛起了疑影。

她也说不出是为了什么,但心中总也抹不掉那女子欢迎她的那股殷勤,请她在身旁坐下,垂问保罗的近况。她用妹妹的口吻叫保罗的名字,但是对待她却不像是两人共有的母亲,倒像不得不奉承、哄骗的对手。她叫了咖啡给她,由一名赤脚、脸上覆了面纱像个阿拉伯人的婢女着一只银质大托盘端了出来。她谈起她的两个哥哥,都很有权势,住在远地;显然禁不住一分窃喜,把自己放在他们两人之间,就像两根巨柱支撑着她孤隐的生活。之后,她才引着客人走出通往果园的那扇门到外头去观赏。

紫色的大无花果上披着一层银霜;梨子、大串大串的金色葡萄挂在一片鲜绿的树叶与藤桠之间。保罗何必要送水果给一个巳经有了这么多的人呢?

即便在此刻,她坐在昏暗油灯照射的阶梯上,做母亲的仍可看见那女子在跟她道别时脸上浮现的那丝饥讽与柔情,还有那种眼睑沉垂的神情,似乎她自己也知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以遮掩眼中流露的真情。那副眼神,那种真情乍现、灵魂流露旋即自我抑制的情欲,简直像极了保罗。以至在那几天之内,由于他的神情与矜持,她的疑心加重,心里充满恐惧;她并不怨恨将他引入罪恶深渊的那个女人,只想到如何也能救她一把,就如拯救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

冬天随着秋季过去,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足以证实她的疑心,然而如今舂回大地,随着三月微风的吹送,魔鬼又重施故伎了。

保罗晚上又出去了,又到那所老宅子去了。

“我该怎么办,我怎样才能救他呢?”

然而风只在嘲笑她,猛烈地吹袭,一阵阵摇撼着房门。

她还记得他们第一次到这个村子里来的情景,就在保罗奉派到这个教区做神父之后不久。二十年了,她就不曾一天停止过工作,抗拒了每一种诱惑,每一次暗示天生的本能,不但褫夺了自己的爱念,甚至连生命都不顾了,只一心一意要把这个孩子好好教养成人,给他立一个好榜样。之后,他们到这里来了,一路上,也像此刻一样受到狂风的围袭。那时虽也是春天,但整个村子却像被严冬吞噬了。遍地吹着落叶,树木也被狂风吹得弯了腰,一株株靠着相依为命,怯怯地瞪着自四方天边驱使而来的缕缕风云,大颗大颗的冰雹自天而降追打着葱绿的草地。

在俯视峡谷的山路下转通往河流时,突然一阵激烈的狂风,惊得马匹停住了脚,竖起耳朵,害怕地撕叫。暴风猛吹它们的缰绳,就像有土匪揪住了它们的头要抢骑马的过路人似的;就连保罗,心中想必是刺激兴奋,口吻中也带些迷信地喊道:

“一定是那个老神父的鬼魂想阻挡我们到这里来!”

但是他的话却被尖吼的狂风吞噬了,他一边的嘴角上虽然挤出了半丝怜悯的微笑,但他的眼睛看到开始隐现的村落时却是悲伤的,这村子像一幅画,挂在滚滚激流远处峡谷另一边的绿色山坡上。

他们过河之后,风势转小了些。村里的人把这位新神父当做弥赛亚一样,早就聚集在教堂前的广场上,准备好了盛大的欢迎仪式:一些年轻的男人禁不住冲动,就冲到河边来迎接他们。他们像山头的一群老鹰俯冲下来,一时旷野中传起了大家叫嚷的回响。到了他们神父的跟前,大家把他团团围住,趾高气扬地将他往山上抬去,一路上向空中鸣枪以示庆祝。欢笑与放枪的回声响彻了整个山谷;风却静了下来,天空也开始转晴了。

即使在眼前这焦虑的时刻,母亲一想起那胜利欢欣的时刻,心中也禁不住涌满了骄傲。她像是又回到了梦境,像被那群喧嚣的青年抬到九霄云中,走在她身边的保罗,虽仍是一脸的孩子气,当村人毕恭毕敬地向他打躬时,眉宇间却透着神圣。

一步一步,大家愈爬愈高。山脊上最高最秃的地点燃起了焰火,火光像红旗帜一般自背后的黑云中射出,照亮了灰色的村落、绿色的山坡与山路两旁的柽柳与老树。

大家爬得更高了。广场胸墙边又围满了人群,热望的面孔上戴着男人的帽子或围着女人总边飞扬的头巾。孩子们的眼睛在这场罕见的热闹中闪知欢愉,在山脊上燃放焰火的孩子身影,远远看去有如黑色、修长的精灵。

从教堂大开的门中,可以看见烛光像水仙在风中摇摆,钟声大作,连银白色天空中的云彩也围聚在尖塔四周守候、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