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到了宽阔的海湾,这海湾插入斯奇倍莱光秃的山丘地带,和近邻金登禄赛教区平坦的、入眼皆田园情景的、处处林木的山丘地带。他不动地站在阳光下那闪闪发亮的沙滩上,沉浸在对将来的模糊梦幻里。他的老朋友银鸥,正在空中的某处静静地遨翔回旋,就像在看守什么重要的秘密似的。他的眼睛一直跟随着它们的飞舞、上下。他朝着那宽广而又发光闪烁的水面凝望过去,那水面伸延向远方起伏如山的蓝色烟云处。那些云烟时而升高于地平线之上,时而又慢慢地沉伏下去。就像是一座梦幻的美之王国,诱人地从深处升起,又消隐无踪。就像是魔幻的东西向人招手,而后又消失不见……或者,像是梦般的情景,听到远方有声音在呼唤着,而后又轻柔地渐渐沉逝不闻。“为何悲苦?”那些声音似乎在说,“为何要以别人的重担加之于身,而使自己厌烦呢?把你沉重的朝圣者的竿杖抛开,到这里来吧。在此,幸福高高地盘踞于云端之上,在此,悲苦潜藏在没人见得的黑谷里。来这里吧,在此生命是围在那闪亮的井水边愉快憩息啊,是在绿茵上手舞足蹈啊!”……他突然从这些梦寐里惊醒过来,举步离海滩而去。天已开始暗了,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他加紧脚步,急忙地向大路走去。他要设法在日落之前回到牧师公馆,以便帮忙赛仁喂那些牛畜。
还没走多远,他就惊讶地看见离路上不远处有一群人,他们是五、六个快快活活的男女,围着铺于草地上的一块布的四周而坐。
有位女士,或者该说是一个身穿白裳腰系蓝带的年轻女孩,刚刚站起来,正对着大家讲话。在其余的人(两个女子,两个男人)的笑声和掌声中,她一只扬起的手里持着酒杯,另一只手则拿着一顶男人戴的灰色帽子;她把帽子在头上忽上忽下地挥舞,做着严肃鞠躬状。在这几位女子后面的草地上,有把撑开的红色丝绸阳伞,另外,在它旁边,有根顶着一个女用盖帽的螺状手杖,插在土里。不远的地方,有辆漂亮的狩猎马车,而两匹菊青色的俄罗斯种小马,正站在一株修剪过的柳树荫下,由一位穿着绒短裤和淡褐色长统胶鞋的车夫看守着。突然在自己的辖区内,遇见这些城里打扮模样的人,叫伊曼纽觉得有点羞赧。他把头一转,假装没注意到他们。
“那么,我最高尚的朋友们,允许我,”——他听到那个年轻女孩说——“干了……为敬祝我们所爱的、和蔼可亲的主人的健康而喝一杯吧。”
突然,她停止说话了,笑声也戛然而止,一阵沉寂笼罩住他们。
伊曼纽知道他们已看见他了,就把手负在背后,照旧地从他们身旁走过,一点也不加快或减慢他行进的速度。
突然,他好像听到有人叫喊他的名字。
他并没有转头看。他确信他一定是听错了,他和这些人并没有什么关系。
但不一会儿,他又听到那叫声,而且这一次十分地清楚,同时它听起来十分地耳熟。
“汉斯特先生!汉斯特牧师!”
半带挑战地,他很快地转过身来,看到有个人高兴地挥着手朝他走来。由于阳光正射在他的眼睛上,伊曼纽不能马上看出那是谁来。
他是个高大、还颇为粗壮的男人,留着胡子,步态均匀而举止俨然。等到那个陌生人走近了,带点尴尬的善意伸出手来要握,他才认出原来是哈辛医生。
“你可好,汉斯特牧师。你好吧?从上次有幸见到你,到现在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
最初伊曼纽对这次邂逅觉得太意外了,对哈辛大夫那特别的善意尤觉惊奇,竟忘了答话。
“我是当信差来的。”哈辛说,他一笑整排大白牙都露出来了:“我们在那边有个小型家庭派对,那些女士们都很盼望能有与你一谈的荣幸……你能不能赏我们面子,来跟我们喝一杯呢?你会发现那里有你的一个老朋友在呢。”
伊曼纽本想干脆地拒绝他。在这些人中会碰到一位老朋友,这一点也没使他动心。可是由于他说不出适当推辞的理由,并且不希望伤害到这位医生,扫他的兴,因为在雷谛生病期间,他对他自己和对汉姗都颇为照顾,颇为尽力,所以他也就别无选择地接受了这个邀请。
围在野餐席旁的人都很注意地看着他俩的见面情形,当他们看到他俩都走过来了,那些女子便拿起了她们的阳伞,而剩下的那个人——位穿着蜜瓜色夏季套装的青年——则站起来,一边把他那长长的袖口拉下,一边退隐于那位年轻女子身后,倚靠着他的螺形拐杖,就好像准备在情况需要时随时援救似的。
“爱弗雷,如果你使我发笑,我会打你的。”当医生和伊曼纽走到离他们没几步远时,她悄声地跟他说。
“嗯,可是天啊!他一向是只老野兽呀!”他的一只手遮挡着嘴巴,一边卷着他小巧美观的胡须,一边轻声地说道。
“看吧……神学院之音呢!”
“听我说,安静点。”
“嘘!”
这时候,那两个男人巳到达那一伙人那里了。那些女子中的一位,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穿着棕色丝衣,身体轮廓柔柔的,容貌甜美温柔、充满女人味道的小女人,走上前来和伊曼纽握手。
“是我内人7医生说。
“很荣幸结识你。”她说得是那么的柔和,听起来几乎就像异国的口音。“我们比邻而居已经好多年了,我一直很惊奇,我们竟没碰过面。我想,住在乡下,人与人当有机会碰到,一块相互认识的。”
伊曼纽把头上的帽子上举了一英寸高,而他严肃又带点惊讶的表情一点也没改变。在这种表情下他试图隐藏起一种疑惑不安的感觉,而这样的感觉是由于受了这些他所不习惯的繁缛礼节,以及彬彬有礼的言语所引起的。
哈辛医生以一种愉快的声调继续着他的介绍——“允许我,汉斯特牧师,首先介绍我们这小群人中最年轻的一位,这位是我太太的小表妹,姬达左天小姐。人非常和蔼可亲。几分钟前她正发表一篇相当成功的演说,却被你打断了。可惜你没早几分钟到来,以致错过了一次杰出论辩的表演呢。再下来是,这位表妹的表兄,我这位前途无量的侄子——爱弗雷·哈辛先生。如果你订阅了任何登载运动消息的报纸,你一定常在有关自行车赛的专栏里看到他的大名。”
伊曼纽有点轻视地看着这年轻的一对,他们的问候很显然地流露出他们对他是好奇多过尊敬。“我的天,”当他看到那布袋似的蜜瓜色衣服,那尖鞋,以及那奇形怪状的装饰钮扣时,他想:“原来这副德性就是现代英雄的时尚了!”
“好,剩下最后一位了,”医生继续着,他转向一位高瘦、修长而穿着十分时髦的女子。在介绍别人时,她一直站在伊曼纽背后,好像是故意地脱离伊曼纽的视线之外,直到最后才现身。
“好了,我看用不着我介绍了。”
伊曼纽面对着她,不禁目瞪口呆。医生说的对,任何的介绍都是多余的。当那位苗条的女子在她阳伞映射的红光下微笑地站在那里时——身穿点缀着大紫色星的白衣裳,栗色的秀发上压着一顶宽边滚蕾丝的帽子,她的衣裳是如此的柔和,它的剪裁及配色又是如此的大胆,显得更强调了她苗条、修长的体态以及她那乳白的肤色;给人凛然端庄之感,从她那美丽篮灰色的眼睛的坚定眼神,到她的衣裳折边,在在都显示出她的自得自在,不受拘束——看来她和以前的她并没有什么两样,所以伊曼纽一看立刻就认出她是兰熹儿·田内绅。
“当然你无法想象我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她说着,以昔日老友的神态,把她那纤柔、戴着柔滑手套的手伸给他:“也许你要把我认为是个间谍了,不然的话……我得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才好。今年春天,我很荣幸地结识了哈辛大夫和他夫人,由于他们很亲切地邀请我来此地,我禁不住这个诱惑就前来了。我来这里才两天而已。我肯定地对你说,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发现我此行有什么卤莽轻率之处呢……好了,你满意了吗?”
她态度上很明白地表现出她是要让他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而她确信她已经办到了。这里深信不疑和她随便地开玩笑口吻,马上就触犯了伊曼纽,并且加强了由那些年轻人打量他所激起的自尊自重之感。
他把他的惊讶压下去,然后以颇为成功的掩饰、不动声色地说:
“田内绅小姐,我不懂我怎会怀疑到你会有间谍之嫌。你希望再来探访你以前的家,不是很自然的事吗?这好像不太需要任何解释嘛。”
他的话说得比他所想的和所预计的还要冷酷,当他发觉这些话给这一群人都带来了不舒服时,他想再加上几句比较柔和友善些的,来冲淡冲淡那使人拘泥不安的气氛。
可是,他正巧看到那位年轻的自行车赛手,挤挤他的表妹,还悄悄说了句不知是什么话,竟教她忍禁不住地咬嗤她的小手帕,极力地抑制自己。
血气冲上了他的脸颊。自年轻以来就没发过的、抑制不住的愤怒,在他心里爆发了,他的心评评地加快起来。
“我们坐下来不好吗?”医生说,竭力地想把气氛弄得轻松自在些。“汉斯特先生,你会跟我们喝一杯吧?啊,约翰——”他对着车夫大叫:“拿另一个杯子过来,还有——”
“谢谢你,我不喝酒啊!”伊曼纽口气简慢地打断他的话。
“当真!”
随后是令人很不好受的沉寂,大家都不晓得该怎样才好。医生脸色茫茫然地站在那儿,捻着他的胡子,一边以滑稽尴尬而又困惑的眼光偷偷地望了望田内绅小姐。好像是在说:“我们做了件傻事教人笑话了。可是,我又说错了什么呢?”
伊曼纽动也不动地站着,直直看着前面,没法理会别人的困惑表情。很快地现在他变成对他自已感到愤怒了。我停留在此干嘛?他想。这些人跟他之间,思想或感情上没有丝毫的相通之处,不止如此,他们的语言对他而言,变得那么的陌生奇异,听起来几乎就像外国话一般。在这群人中他有何需求,又所为何来呢?
兰熹儿小姐以她的老练、灵巧帮助他们解了围。
走上前去,她说道:“我想汉斯特牧师是说了句恰到好处的话……我们是喝够酒了。我提议我们利用这可爱的傍晚时分,小小的散步一番吧。我们可以叫车子上路先走,说服汉斯特牧师跟我们走一段回程的路吧。你会跟我们一道吧,好吗?我们走的是同一条路——如果我没搞错的话,至少开头那一段是一样的哈辛大夫一家子立刻接纳了这个建议。医生这时又偷偷溜了兰熹儿小姐一眼——这回是感激的一替。
田内绅小姐的话也让伊曼纽松了口气。他知道这么一来,可以让他又快又简便地离开这群人。如果他陪他们走到金登禄赛和他教区界线的交界处,他在礼貌上就不算不周到而能说得过去了,而且这样他还可及早到家喂牛,和家人一起喝点晚粥。
把车夫叫来吩咐一番,然后他们就上路了。
那位自行车赛手立刻把他姉姊的手挽在他的手臂里,和她踏着大步行走在众人之前,但使自己心里觉得舒服些。
“这头笨羊、这个忠实信徒到底是什么来路啊?你所谓的‘富于见解而又有趣的人’就是这家伙吗?老天啊,他实在是个大白痴啊!”
“亲爱的爱弗雷呀,你说话老是用这么重的字眼、这么激烈的措辞!”哈辛夫人回答,温和地责备他:“也许他不是个天才,也许他颇为奇特……对那些我一无所知,毫不了解。可是,无论如何,我必需赞许他为自己的见解而牺牲奉献的作风,这一点你得承认才行啊,爱弗雷。”
“我相信,人格保证,你对他已有份怜惜之心了,对不对,婶婶?也许你还要邀他一道吃晚饭呢!”
“如果他陪我们走得很远的话,我们只好邀他罗!可是这并不是说,他就会接受我们的邀请呢。他要来的话,我并不反对。有很多事我都想听听汉斯特牧师的高见呢。”
“啊!那么你是完全给咬住了!啊!婶婶,你是有个既软又宽大的心肠。可是,你全忘了约厄欣叔叔了!”
“约厄欣叔叔!”她的脸上略现疑惑之色:“你可说对了——我的确没想到他。”
没多久,兰熹儿小姐和伊曼纽发现他们俩单独地走在一起,落在其他几个人之后有段距离。医生原先和他们走在一起,跟伊曼纽谈论着麦子的收获和好天气什么的,这时已经被那位活泼的年轻女孩叫走,去欣赏她所发现的花花草草了。
只要是医生在一旁,兰熹儿小姐总是沉默不语,深思地望着地面。甚至在他走了之后,她仍沉默了好一会儿,但她的脸上不时地掠过一抹微笑。
“汉斯特先生,你实在是个很奇怪的人呀!七年来我一直盼望着那么一天,我会让你吓一跳地在此和你相逢,而后你会像我们只分开三天那样的接待我。我告诉你好了,你刚刚可让我处在一个很窘的境地里呢;我当然是弄出一个让人看热闹、使自己出洋相的盛大场面啦!啊,我承认这是我自己笨、自己傻。”她继续着,而伊曼纽仍保持沉默,“我该记得,在很多方面你都和别人不一样。至于你的不可靠、让人没信赖,你可一点也没变啊。”
她要费点力才能办到,用他们以往交谈的轻松语调谈话,而伊曼纽并没注意到这一点。这么多年后再和她单独走在一起,又一次听到她轻蔑挑衅却又讨人喜欢,带着特殊的金铃般声音的话语——这份不自在的感觉攫占了他大半的心思。一点也不让他自己受到她话中的影响,他说:
“田内绅小姐,看来我们彼此对对方都有几分相同的印象呢。可是刚才当我最先看到你时,还有现在听着你讲话,我看出来你和七、八年前并没两样啊。”
“我想啊她耸耸肩回答说,“有什么会改变我呢?我现在是田内绅小姐,就如同我从前的那样;我生命中插入的那段罗曼史,也许可以写在我拜访卡的背面。这就是我们没结婚女人的命吧……可是对你来说,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也许在你的阅历中你认为我是你所陌生、所不熟悉的女人。我并非如你所想的。一年前,我很荣幸认识了你妹妹和你弟弟——从那时起,你妹妹和我就成了好友。她很迷人,不是吗?我很迷她那娴雅的女人味,你可以想象到的,我们常谈到你,一次又一次地……她常觉得遗憾,因为很少听到你的音信。”
伊曼纽变得很注意在听。他突然想到,也许——尽管她的嘲弄、开玩笑一这位年轻的女士是来此当奸细的。而且——可不可能他的家人在这事上也插了一手呢?
“所以在我来此之前,我知道你已成为一个多么大——多么有影响力的大人物;在家父离开之后,你在这地区又带动了怎样的一个变革,还有你教区内的居民是多么崇拜你……简单地说,在每一方面你和他们都完全了解你们所期望的,不仅如此,还‘按部就班,进行顺利’,有人这么说。我听说,他们甚至给了你一个‘使徒’的封号呢。”
听到这个,伊曼纽愕然了一会儿。片刻沉默之后,他说:
“可是我想你已达成你的愿望了,兰熹儿小姐。你很高兴能脱离这个你所憎恨的地方而到城里去,到丹麦的文化中心,到社交场合里、时尚流行之都和戏院歌厅林立之地。你有我们世界闻名的提瓦利相比邻,所以我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