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原来已经有所预料,但当曾志明确地说出这个意思,康克清还是感到突然,一幕幕的情景又在她的脑海里映现出来。
也许因为从小就当童养媳,稍长大后又被叫做“媳妇王”的原因,所以她从懂事的时候起,就把劳动妇女的苦处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和差不多大的姑娘特别是其中的童养媳聚在一起,总是有倒不完的满肚子苦水,婆婆打,小姑子骂,有的饭都不给吃饱,有的身上被烧红的火钳烫出烙印,有的脚板被打出一条血口子。不是童养媳的,也免不了有一天被轿子抬走,碰好碰歹,真的要看“命运”的安排了。对这些姑娘来说,摆在前面的,是个漆黑的无底洞,她们在叹息。有人曾提出逃跑,但又怕被抓回来活活打死。1925年以后,她们又私下里议论当女兵,也有人说,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此时,她想到自己上井冈山,就包含着反对包办婚姻的目的。她曾对养母说过:“我的婚事你不要操心,我自己会做主。”现在,关于婚事,就摆在她的面前,要她自己作主,她却有些慌乱了,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连声说:
“别开玩笑,这怎么可能!”
“不是开玩笑,是真的。朱军长十分喜欢你,组织上希望你能同他结合”曾志问。
康克清不说话了,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少女的心本来就是个谜,康克清也不例外。她说:“我已经有了人。”
康克清说的是实话,从上井冈山开始,有一个人给她留下了好印象,希望能与他终生作伴。
曾志以为康克清不满意朱德,就说:
“朱军长参加领导过南昌起义,在最困难的时候,领导一支部队艰苦转战,上了井冈山。这些你可能都已经知道了。”
康克清点点头,心里却说,这和结婚两码事,他是军长,我是个刚参军的红军战士,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
“军长是个好人。”曾志继续说,“打从伍若兰牺牲,他精神上很痛苦。你和他结婚,可以从生活上帮助他,给他最大的安慰。”
“我不像伍若兰那样有文化,她字也写得漂亮,能讲那么多道理。”康克清说。
曾志看看面前的这位农村姑娘,又说:
“伍若兰同志牺牲了,军长一个人很孤单,身边需要有个能协助他的女同志,我们都认为你挺合适的。”
康克清低着头,一只手捻着衣角,没有说话。此刻,她的心情复杂极了。不同意?曾志说了这么多;同意,她又下不了决心。果断的姑娘啊,在个人的婚姻问题上,却没有了主张。曾志可能看出了她的心理活动,说:
“当然,这件事还得你自己拿主意,你再想一想吧!”
朱老总亲自求婚
下午,朱德亲自前来求婚,说:“我们干革命反封建,有话就直说。我很喜欢你,觉得你好学上进,工作大胆泼辣,有许多优点,是很有前途的同志。希望你能同我结婚。虽说我们彼此有些差距,但这不会妨碍我们。结了婚,我会帮助你,你也可以给我许多帮助。我们会成为很好的革命伴侣,你能答应我吗?”
康克清没回绝,可也没答应。她回到住室,想找女伴们商量一下,可她们都不在。直到吃晚饭时才见到。她们都在看她,有个女伴还朝她做了鬼脸。一个女伴走过来说:
“我们已经听说了,军长是个好人,他现在一个人也怪可怜的,你就答应了吧!”
“是呀,军长也喜欢你,你就和他结婚吧。”
康克清没有吭声,心想,要是让你们嫁给他,你们也这么轻松吗?
看到康克清沉默不语,伙伴们知道她心里想得很多,斗争很激烈,也就不再说什么了。还是让她自己冷静地想一想吧,这样的事,别人谁能代她做出决定呀!
夜里,康克清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同挨着铺的张良说话,可张良很快就睡熟了。她眼睁睁的,想得很多,而且很乱。
这并不难理解。结婚,是人生的一件大事。一个姑娘对这样的事,总是小心而慎重的。康克清曾经不止一次憧憬过,以后能有个好丈夫,两个人和和美美、相亲相爱地生活。至于找个怎样的好丈夫,怎样过和和美美、相亲相爱的生活,都是十分模糊的。现在有个实实在在的人出现在面前,就使她作难了。何况又是她尊敬的军长呢?
想着想着,朱德的形象又出现在她的面前。自从伍若兰被俘牺牲以后,朱德很少说话,很难听见他的笑声,可以看得出来,他的心里是很难过的。他是以极大的毅力,忍受着心中巨大的痛苦,和毛泽东一起,指挥打胜了大柏地和汀州城的战斗啊!
有人说过,一个女性对一个男性的崇拜与同情相结合,就产生了爱情。此时的康克清对朱德是不是这样呢?他崇拜朱德的勇武,崇拜他的为人,同情他失去妻子的遭遇,同情他一个人的孤单,因而心中便有些活动了。
第二天,曾志把康克清送到朱德的住处,让他们再谈一谈。朱德讲了他的家庭和参加革命后的经历。缓慢沉着的话语,渐渐吸引了康克清的心。
今天,康克清早早离开了她所宣传的群众,太阳老高就回到了住处。进院时,遇到了贺子珍。她笑着打招呼:
“克清同志,你回来了?”
“嗯。”康克清点点头。她明白贺子珍话中的意思,脸上飞起一朵红云。今晚,她将与朱德结婚。
贺子珍没有开玩笑,而是大姐姐般关切地说:
“快进屋歇歇,收拾一下吧!”
有什么可收拾的呢?康克清心里这样想,嘴里却没有说出来。
贺子珍见康克清没讲话,又说:“毛委员和我都祝贺你和军长结婚。”
康克清没说“谢谢”,她还不习惯这两个字,便急急告别贺子珍,快步回到了自己住的房间。
同屋的女伴们还没有回来,康克清一个人默默坐着,一动也不动。她没想到也没有准备现在结婚,更没有想到会和赫赫有名的军长结婚。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快得简直让人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康克清拒绝戴新婚戒指
她抬起眼睛,看看室内摆着的几张床。这是她和她的女伴们住的地方,一路来,她们吃在一起,走在一起,住在一起,有说有笑,有打有闹,多么欢快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啊!今晚,她就要离开这里,去和她早就尊敬的但并不十分熟悉的军长住在一屋。一想到这些,她就有点儿心慌,也就舍不得离开这个屋子的这些姐妹们。也许有人会开玩笑地喊我军长太太,那该多不好意思。康克清心里这样想着,感到脸上一阵阵发烧。
嘈杂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传入室内,女伴们回来了。她们进屋后看到康克清一个人坐着,就亲亲热热地问开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都准备好了吗?”
“你一个人坐在这里想什么呢?”
“早就等着了呀?”
“心里正高兴吧?”
这一连串的问话,使康克清应接不暇。她没有回答,也不想回答,仍然一动不动坐着,脸上红通通的。
晚饭后,天色黑了下来,曾志匆匆忙忙走进屋,挨着康克清坐下,小声说:
“克清,走吧!”
康克清慢慢站起身,跟在曾志的身后出了屋。几个女兵拿起康克清的东西,跟在后面。不知是谁说道:
“我们的康妹子搬走了。”
康克清听到了这句话,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从这“辛耕别墅”的东院到西院,只有20多米远。曾志走在前边,走几步回过头看看,见和康克清拉下了距离,就站住脚等一会儿。似乎走了好长时间,才到达西院朱德的住房前。
朱德住的两间房子,一明一暗,外面的明间是和人谈话的地方,靠墙摆一张八仙桌,旁边放着椅子和凳子。暗问是卧室,放一张大床。曾志领着康克清进到了卧室里,让她在床边坐了下来。
几个女兵把拿着的东西放到地上,问:
“新郎呢?新郎在哪里?”
“军长还在那边开会呢。”警卫员解释说。
“都什么时候了还开会!”
“请毛委员今晚放军长的假!”
“新娘子都来了,快去找军长!”
曾志对几个女兵说:“你们来陪新娘子坐着,我去找新郎。”
曾志找朱德去了,康克清在几个女兵的陪伴下,低头坐在床上。抬头之间,她看到这个房间是新打扫过的,墙壁和地面都很干净,床上铺一条灰色旧毯子,毯子上面是白色的床单,两条很旧的被子放在床的一头。康克清感到很欣慰,看来他对婚礼还是很重视的。
“嗬,军长把新房布置得满好哩!”
“就是吗,克清该满意了吧?”
康克清赶忙低下头,她心里七上八下,翻来覆去地想:他对我会怎样呢?以后我们会生活得好吗?
“军长来了!”
“新郎来了!”
朱德一跨进屋,就被等在这里的人围住了。本来就和蔼可亲的朱德,此时只是嘿嘿地笑着,嘴里不停地说:
“谢谢大家!谢谢同志们!”
“新郎请客!”
“军长请客!”
站在人群中的朱德,连声说:
“我请客!我请客!”
七嘴八舌的声音一静下来,朱德又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
“可是没有钱呀!”
一听这话,人们又嚷嚷开了:
“不行,军长一定要请客!”
“新郎不能耍赖!”
坐在里间的康克清,听到外间的说话声。她虽然看不见,但可以想像得到那热闹的情景。她也替朱德着急。听说,他和毛委员等领导人,与战士们吃一样的饭菜,分一样的伙食尾子,除了肩上的担子,不比战士多任何东西。而且,朱德手里有了钱,总是买东西给有病的战士吃。进汀州后发的3块大洋,说不定早花光了,现在哪里会有钱请客?她下意识地摸摸自己口袋里的3块大洋。要是这钱在他的口袋里就好了,可这会儿不能给他呀!
这时,供给处送来一些打汀洲时缴获的罐头。随后,毛泽东、陈毅、谭震林、贺子珍、吴仲廉、曾志等人也来了,向朱德和康克清表示祝贺。
朱德大声说:
“这就是我和康克清同志结婚的宴席,虽然太寒酸了一点,可我们现在只有这个条件嘛!等取得了胜利,我们再请同志们,怎么样?”
“好啊!军长说了话要算数。”
人们一边欢呼,一边分吃罐头,一边议论:
“这罐头真甜!”
“那还用说,是军长的婚宴嘛!”
夜已经很深了,人们才散去。见朱德走进里屋,陪伴康克清的女兵也离去了。
康克清抬起头,看到朱德穿的是新发的灰蓝布军装,胡子新刮过,脸上泛着兴奋的光彩。当两个人的目光相碰时,她张张嘴,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又低下了头。
朱德却轻声唤道:“康克清同志!”
“嗯。”康克清温柔地答应了一声。
朱德轻轻走到康克清跟前,从军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来递过去,说:
“这是我们的结婚戒指,请你收下吧。”
康克清懂得这个风俗。结婚时,由男方打一对戒指,男女一人一个,以象征长久相爱永不分离之意。讲究的人家,还要刻上吉祥的图案及双方的名字。看着朱德手中的戒指,在灯下闪闪放光,康克清很感动,从戒指上,她看到了一颗诚实真挚的心。
“你怎么有钱买这个?”康克清问。
朱德说:“进城后不是发了3块大洋吗?我没舍得花,都用来买了戒指。虽然环境艰苦,条件不好,我也要对得起你。”
康克清不说话了。
朱德把戒指放到康克清的手上,说:
“收着吧,作为我们结婚的纪念。”
康克清看着戒指,忽然又放到靠床的桌子上,说:“都参加革命了,还讲究这个干啥!”
“说得对!说得对!”
朱德很高兴康克清的举动,嘿嘿地笑着,拿起戒指,擦了擦,用纸包好,放在桌子一角,说:
“已经买了,你就先保存着,以后也许会有用的。”
朱德说着坐在康克清的身边,轻声问道:
“和我结婚,你是不是有什么担心?”
“我有自己的工作,还要抓紧时间学习,希望你在生活上不要指望我很多。”康克清说。
“说得太好了!”朱德拉住康克清的一只手,兴奋地说,“干革命就不能当官太太,当官太太的人就不能革命。我有警卫员照顾,许多事我自己都能干,生活上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努力工作、学习吧!”
康克清的眼睛一亮,羞涩地笑了。
夜风轻轻吹过,“辛耕别墅”西院的一间房子沉浸在幸福之中。一对革命伴侣,从此开始了他们漫长的并肩生活。
三、相随——此生无怨无悔
爱在千里行军路
出了汀州城,红四军的队伍急急向西行进。两天来,干部战士们走在连绵崎岖的道路上,两边是颠连不断的高山,怪石嶙峋,林木茂密。
朱德走在队列里。他有一匹马,可是却不骑。马夫或者牵着马跟在他的后面,或者被他派去驮伤病员。马夫了解军长的脾气,没有急事要处理,他是不会骑马的。往常,不论在什么样的路上,他都是和战士们一样步行,速度快时他鼓动战士们加油,速度慢时就和战士们一起交谈,讲故事,说笑话。司是这一次却有些异样,他的神色严肃,黝黑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笑容,浓眉紧蹙,眉宇间形成了一个“川”字。一路来,他很少说话,总是迈动有力的双脚,大步走着,走着。
看到朱德这样,康克清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天的情景。一个农民打扮的人,汗流满面走来,被领进“辛耕别墅”的红四军军部。他还没有坐下,顾不上喘一口气,就解开汗湿的短褂,从里面撕下一块布交给朱德。朱德匆匆地看了一遍,立即拿着它去找毛泽东。康克清虽然没看到也不知道布上写的什么内容,但从朱德的匆忙举动上猜出可能出了什么事情,心里忐忑不安起来: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时间不长,朱德回来了,一进门就对康克清说:“准备出发,到瑞金去。”
“为什么到那里去?”康克清问。
“彭德怀同志到了那里。”朱德答。
“他不是在井冈山吗,什么时候到那里去了?”康克清又问。
朱德看看康克清,语气变得温和地说:
“以后,凡是涉及到党和军队机密的事情,你不要打听,有时听到了,也不要对别人说,这是咱们的纪律,好吗?”
康克清懂得这些道理。在老家时,养父参加共产党,不是连奶奶、养母和她都没有告诉吗?她是加入共青团后在一次积极分子会上才知道养父是个共产党员的。因而,朱德一说她就明白,不再问什么,就随着部队出发了。
行军路上,她无意中听到了朱德和毛泽东的谈话,知道井冈山已经失守,彭德怀率领红五军到了瑞金。当时,她的心也很难受。那里,是毛泽东建立起的第一块根据地,是朱德和毛泽东会师的地方,也是她投奔红军的地方,年初离开的时候,人们还议论说:“以后再回来!”现在却这么快被敌人占领了,那里的党团员,那里的人民群众,一定遭到了反动派的杀害。她又想到了在家乡时“沉下去”的那些日子,心里急得火烧火燎一般,有几次,她想问问朱德井冈山是怎样失守的,但想到朱德讲的纪律,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康克清看看朱德。朱德还是大步走着,还是脸色严肃,还是不说话,但却是沉稳的,让人看了觉得有力量有信心。康克清也感觉到并受到了莫大的鼓舞。
她听人说过,南昌起义的部队在三河坝失利后,朱德带领的一部分人和党中央失去了联系,在孤立无援的长途跋涉中,困难重重,十分危急。但他满怀信心地走在部队前面,神态自若,无所畏惧。路上,他给战士讲革命道理,指出光明的前途,提高了大家的革命觉悟和胜利信心。在陈毅的积极协助下,他巧妙地把部队带到湘南,在那里发动了有名的年关暴动,建立红色工农政权,扩大红军力量,最后到达井冈山,和毛泽东领导的部队会师,成立了红四军。
过去的艰难能够战胜,现在的危机也能克服,何况是朱德和毛泽东在一起呢?!想到这里,康克清的心里舒畅多了,迈动双脚,跟随朱德,走在行军的行列里。
季节已经进入4月,明镜似的水田里,稻秧一片青翠葱茏,金黄的油菜花散发芬芳的香气,山坡上和水田边,簇簇红的蓝的白的野花,逗引着群群蜂蝶。阳光泼洒下来,已经很热了。由于连日行军,康克清浑身感到很疲劳,额头上沁出的汗水,浸湿了短发。
马夫从后面走过来,指着马说:“康克清同志,你骑上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