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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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柯赛特(22)

他仔细观察后,才明白那并不是一道门。既没有门斗,也没有铰链;既没有锁,也没有缝。一些长条铁皮胡乱横钉在上面,彼此并不连贯。从木板的裂缝中,可以看到石碴和土块。10年前这地方就是这个模样,现在这里什么也看不到了。那外表像门的东西原来只不过是一所房背面的护墙板。撬开板子并不难,可是板子后面还有墙。他大失所望。

五有了煤气灯这事就难得发生了

一种低沉的有节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冉阿让冒着险从墙角探出头来,望了一眼。七八个大兵,排得整整齐齐,正走进波隆梭的街口。他们朝他这边走来,他能看见枪刺的闪光。

他望见高大的沙威走在前面,领着那些大兵慢慢地、审慎地在行进。他们时常停下来。显然,他们对每一个可疑的角落,都要进行仔细地搜寻。

毫无疑问,沙威在路上碰到了并临时调来了巡逻队,他的两个助手也夹在队伍中间。

按照这种行进速度,加上一路上的停留,估计一刻钟他们便可到达冉阿让所在的地方。令人恐怖的时刻!冉阿让身陷绝境,这是生平第三次。不出几分钟他又得完了,并且这回不只是苦役牢的问题,珂赛特会被断送,将和孤魂野鬼一样,沦落天涯。

现在只有一事可行了。

冉阿让性格中有这样一个特点,我们可以形容说他身上有一个褡裢,它的一头装着圣人的思想,另一头则装的是囚犯的特技。他可以斟酌不同的情势,决定打开哪一头。

从前,他在苦役牢里曾多次越狱。除了其他一些本领以外,他学会了一种绝技,而且他还是这绝技中首屈一指的能手。我们记得,他能不用梯子,不用踏脚,危机出现时,全凭肌肉的力量,用后颈、肩头、臀部和膝头,在石块上偶然存在的一些角角棱棱上稍作撑持,便可从两堵墙连接处的直角部位,一直上到六层楼。20年前,囚犯巴特莫尔便是用这种技巧从巴黎刑部监狱的院角上逃走的。时至今日,人们望着那墙角还在为他提心吊胆,院子的那个角落也因而出了名。

冉阿让用眼睛估算了一下那堵墙的高度——约18法尺,有一棵菩提树伸出墙头。它和大楼的山墙相接,形成一个凹角,墙根下有一个三角形的砖石堆,大致是考虑到这种墙角对于过路的人们在它下面行走太方便了,于是,砌上一个斜堆,好让他们“避而远之”。这种工程在巴黎是相当普遍的。

砖石堆大约有5法尺高。从堆顶到墙头的距离至多不过14法尺。

墙头不带椽木,只铺了平石板。

伤脑筋的是珂赛特怎么办?珂赛特当然不会爬墙。丢下她吗?冉阿让根本没有这样想过。背着她上去却又不可能。他自己爬上去也得使出全身力气,还得有巧劲儿。即使有一点点累赘,也会使他失去平衡栽将下来。

必须有一根绳子才行,冉阿让却不曾带着。在这波隆梭街,半夜三更,到哪儿去找绳子?的确,在这样的关头,冉阿让如果有一个王国,也会用它来换一根绳子。

任何紧急关头都会出现闪光,只不过有时我们能够看清楚它,有时我们却什么也没能看到。

慌张之中,冉阿让向四周环顾时,忽然注意到了让洛死胡同里那根路灯的灯柱。

当时,巴黎的街道上一盏煤气灯也没有。街上,每隔一定距离装着一盏回光灯。夜幕降临时,人们便把它点亮。那种灯,需要上下滑动,由一根绳子牵引,绳子从街的这一边横到那一边,并且是装在柱槽之内的。绕绳子的转盘放在下面的一只小铁盒里,钥匙由点灯工人保管。绳子在离地面一定的高度之内有一根金属管子保护着。

冉阿让拿出生死搏斗的本领,一个箭步蹿过街,进入死胡同,然后,用刀尖撬开了小铁盒的锁。不大一会儿,他回到了珂赛特身边。他有了一根绳子。逃命的人到了生死关头,总是眼明手快的。

我们已经说过,那天晚上由于有月光便没有点路灯。让洛死胡同里的灯当然也没有点。这样,即使有人走过,也不致发现灯的变化。

此时此刻,珂赛特对冉阿让的那种神色,对他的那些怪举动,感到不安起来。要是另外一个孩子早已大喊大叫了。而她呢,只轻轻扯着冉阿让的大衣角。他们一直在注意那些警察,越来越清楚地听着那巡逻队向他们走来的声音。

她用极低的声音问冉阿让:“爸,谁来了?我怕。”

“不要出声!”那伤心人回答说,“是德纳第夫人。”

珂赛特吓了一跳。

他又说道:

“不要说话,不要动。不要叫,不要哭,要不,德纳第夫人会找到你把你抓回去的。”

说着,冉阿让不慌不忙,有条不紊,以简捷、稳健、准确的动作——巡逻队和沙威随时都可以突然出现,不容许他出现任何差错——解开自己的领带,绕过孩子的腋下,系在她身上,不让她觉得太紧。随后,他把领带结在绳子的一端,打了一个海员们所谓的“燕子结”,咬住绳子的另一头,脱下鞋袜,并将鞋袜丢过墙头,跳上土堆,开始从两端相会的墙角上往高处升,动作稳健踏实,脚跟和弯肘都有一定的章法。这样,不到半分钟,他已经在墙头之上了。

珂赛特一声不响,呆呆地望着他。冉阿让的叮嘱和德纳第这名字早将她吓麻木了。

她忽然听到了冉阿让的轻轻喊声:

“背靠着墙。”

她把背贴在墙上。

“不要出声,不要害怕。”冉阿让又说。

她觉得身子离开了地面升起来。

到了墙头之后,她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冉阿让将她背起来,用左手握住她的两只小手,平伏在墙头上,一直爬到那斜壁上面。他没有猜错,这里有一栋小屋,屋脊和那斜墙相连,屋顶角度平缓,屋檐离地面颇近,那棵菩提树就在它的一边。

这些因素对他很有利。因为墙里的一面比临街的一面要高许多。冉阿让朝下望去,只见地面离他还很深。

他刚刚触摸到屋顶的斜面,手还没来得及从墙脊上抽走,便有一阵嘈杂的声音传来。沙威领着巡逻队赶到了。

“搜查这死胡同!直壁街和比克布斯小街已经有人把守了。我保准他在这死胡同里。”沙威吼着。

士兵们一齐冲向让洛死胡同。

冉阿让扶着珂赛特,顺着屋顶滑了下去,滑到那棵菩提树时,他跳在了地面上。也许是因为恐怖,也许是因为胆大,珂赛特一声都没有吭。她只是手受了点轻伤——擦伤了一点皮。

六谜

冉阿让发现自己落进了一个园子。那园子相当大,形状奇特,仿佛是一个供人在冬天的夜晚观望的荒园。园子呈长方形,中间有一条小路,路旁有成排的大白桦树;角落里满是很高的树丛;园子中央,有一棵极高的树孤零零地立在那片宽敞的空地上;此外还有几株果树,散乱的枝条蜷曲着,像是一大丛荆棘;还有几方菜地;有一片瓜田,月光把玻璃瓜罩映得闪闪发亮;另外还有一个蓄水坑;几条石凳分布于各处,凳上仿佛留有黑苔痕;若干纵横的小道,两旁栽有颜色暗淡的、挺拔的小树;道上,杂草和苔藓混杂在一起。

冉阿让身处一栋破屋旁边,他正是从那破屋顶上滑下来的。屋旁有一堆木柴,木柴后面靠墙的地方有一个石刻人像,头部已经损坏,在黑暗中,那脸部更不成样子了。

屋子破得不能再破,几间房的前脸儿已经坍塌,其中的一间里面堆满了东西,可能是个堆废料的棚子。

那栋一面临直壁街一面临比克布斯小街的高大楼房朝园子的一面,有两个前脸儿,呈拐尺形。这前脸儿比朝外的那一面更加显得阴森。所有的窗口全都装上了铁条。一点灯光也没有。楼上的窗口和监狱里的窗子一样,统统装上了通风罩。这些房子的影子像块块巨大的黑布,盖在园子的地上。

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其他的房屋了。园子的尽头隐没在迷雾和夜色之中。迷蒙之中还可以望见一些纵横交错、重重叠叠的墙头,像是这园子外面也还有一些园子。再往外,便是波隆梭街的一些矮屋顶。

再也想象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地方比这园子更幽僻、更荒凉了。园里没有一个人影——这倒很简单,因为时间太晚了,但是,即使是中午这地方也不会人来人往的,因为看样子它根本就不是供人游玩的。

冉阿让首先要做的便是找回鞋子和袜子,穿上后,领着珂赛特到那棚子里去。逃匿的人总是以为自己躲藏的地方不够安全。孩子则一直在想着德纳第夫人,本能地蜷伏着。

珂赛特紧靠在他的身边,抖个不停。他们听到了巡逻队搜索那死胡同的喊声,街道上的一片嘈杂声,枪托撞石头的响声,沙威对那些分头把守的密探们发出的叫声。可以听到他又喊又骂,但却听不出他喊的是什么。

大约一刻钟后,那种风暴似的怒吼声渐渐远去了。冉阿让屏住呼吸,直到那些声音的消失。

他的一只手一直轻轻放在珂赛特的嘴上。

他所处的环境竟如此异乎寻常,左右的墙壁好像是用圣书中所说的那种哑石砌成的。任凭外面如何喧嚣,如何吓人,这里却不受丝毫惊扰。

忽然,一种新的声音打破这种寂静。这是一种美妙的、难以形容的仙乐。与刚才的咆哮声不可同日而语。这颂主歌从万籁俱寂的黑夜中传来,这天乐由和声和祈祷交织而成,由女人们演唱,既有贞女们纯洁的嗓音,也有女孩儿们稚气的童声。这不像人间的音乐,而是初生婴儿在聆听,垂死的人已听过的声音。这歌声从园中最高的楼中传来,掩盖了魔鬼的咆哮声。

珂赛特和冉阿让一同跪倒在地。

他们这样做是身不由己的,自己并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只是觉得,忏悔者、无罪者都应跪倒在主的面前。

那里虽然传出了声音,但人们还是感到那大楼是空的。那声音仿佛是一种从空楼里发出来的天外歌声。

冉阿让耳朵里听着歌声,脑子里出现了一片晴空。他望见的已经不是黑夜,而是一片青天。他觉得自己的心飘飘然在展翅飞翔。

歌声停了下来。它也许曾经延续了很长的时间,不过,冉阿让说不清。人在出神时,时间就会过得飞快。

四周又归于沉寂。墙外墙里均不再有声息。令人心悸的声音和令人心安的声音全都消失了。只有墙头上的几根枯草在风中瑟瑟作响。

七越发让人猜不透

晚风吹来。这说明已经到了凌晨一两点钟。可怜的珂赛特一声不吭,倚在他的身旁,头靠着冉阿让低下去。冉阿让低下头,看她是不是睡着了。珂赛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好像在担心什么。她还一直在发抖。见此光景,冉阿让不禁一阵心酸。

“你想睡吗?”冉阿让问她。

“我冷。”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

“她还没有走吗?”

“谁?”冉阿让问。

“德纳第太太。”

冉阿让原先用来吓唬珂赛特的话,早已被他忘掉了。

“啊!”他说,“不怕,她早走了。”

听了这话,孩子叹了一口气,压在她胸口的那块石头被拿掉了。

地上很潮,棚子敞着,风越来越冷,老人脱下大衣披在珂赛特的身上。

“这是不是暖和些了?”他说。

“好多了,爸!”

“那,你等等。我去去就来。”

他走出棚子,向大楼走去,想找一处比较安稳的藏身之地。他看见好几扇门,但都关着。楼下的窗子全都装上了铁条。

他走过建筑物靠里一端的墙角,便发现面前有几扇拱形窗,窗子里亮着灯。他停在一个窗子前,踮起脚尖朝里看。一间相当宽敞的大厅,有许多窗子,地上铺着宽石板,中央有若干石柱,顶上有穹隆,墙角有一盏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厅里寂静无声。仔细望去,地板上仿佛横着一件东西,像个人体,上面盖着一条裹尸布。那东西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脸朝地板,两臂左右平伸,与身子形成一个十字形,一动不动,像个尸体。那吓人的物体,脖子上还有一条绳子拖在石板上,像一条蛇。

厅堂的一切全在昏暗的灯影中若隐若现,恐怖异常。

冉阿让在事后说,他一生虽然经常看到死人,却没有一次比那次更令他寒心、更令他害怕了。在这阴森的地方,在这凄冷的黑夜里,看到这种僵卧的人形,简直无法弄明白其中的奥妙。那东西可能是死的,那也已够使人胆寒的了,假如它还活着,那就更令人心惊了。

他大着胆子把额头抵在玻璃窗上,想看清楚那东西究竟是死是活。他看了一会儿,越看越怕。那僵卧的人形竟一丝不动。他忽然感到一种难以说明的恐惧,不得不迅速逃离。他朝棚子奔跑,不敢往后看,觉得一回头准会看到那人形迈着大步、张牙舞爪地在后面追着他。

他心惊气喘地跑到了破屋边,跪在地上,被吓出一身冷汗。

这是什么地方呢?

谁能想到在这巴黎城中竟会有这等鬼蜮之地?这座怪楼究竟是什么地方?一座多么阴森神秘的建筑物!刚才,这里的天使们在黑暗中用歌声招引灵魂,当灵魂招来后,却又陡然示以这种骇人的景象;既然允诺大开光芒四射的天国之门,却为何又让人感到身处令人可怖的墓穴的边缘?而那确确实实是一座建筑物,是一座临街的有门牌号的房屋!不是梦境!但冉阿让得摸摸墙上的石条才能信以为真。

寒冷,焦急,忧虑,一夜的惊恐,他发起烧来,脑子里千头万绪。

他回到了珂赛特身旁。她睡着了。

八又是一个谜

孩子枕在一块石头上,早就睡着了。

冉阿让坐下来,看着她睡。看着看着,他渐渐安定下来,思维也渐渐恢复。

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这样一个事实,今后,他活着的意义在于与这孩子在一起,只要她在,只要他在她的身边,他就什么不再需要,什么不再惧怕。他已脱下自己的大衣裹在她的身上,他自己身上肯定冷,可是他却没有感觉到。

此时,在梦幻中,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铃铛的声音,不止一次地从园子里传过来。声音虽弱,却很清楚,听上去很像夜里在牧场上听到的那种从牲口脖子上的铃铛发出的低微的乐音。

冉阿让顺着那声音转过头去。

他朝前看,发现园里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