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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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柯赛特(21)

不光珂赛特不清楚他们要去什么地方,冉阿让自己也不见得就清楚。她把自己交给了他,他则把自己交给了上帝。他觉得牵着他的手的人比他更伟大,仿佛冥冥之中有个主宰指引着他。他没有计划,没有考虑,只有幻觉。他不能肯定那个人一定就是沙威。即使他真的是沙威,那沙威也不一定会一准认出他冉阿让。他不是已经改变了装束吗?人们不是早以为他已经死了吗?可是,最近几天来发生的事却令人感到诧异。他不能再观察、犹豫了。他决计离开戈尔博老屋。好像一头从洞穴里被撵出来的野兽一样,他得先找另外一个洞,躲一躲,尔后再作道理。

冉阿让在穆夫达区神出鬼没地绕了好几个圈子。当时,该区的居民好像还在遵守中世纪的规定,受着宵禁的管制,都已入睡。他以各种不同的行进法,在税吏街、刨花街、圣维克多木杵街和隐士井街施展了他那巧妙的曲线战略。这一带有一些出租的房舍,但他不打算在这里住下,因为他觉得这里对他并不合适。其实,他倒相信,即使有人在追他,那人也早已误入迷途了。

11点的钟声从圣艾蒂安·德·蒙礼拜堂传来时,他正从蓬图瓦兹街14号警察哨所门前走过。不大一会儿,他又转身折回。这时,他发现身后有三个人在跟踪他。他们在街边的阴影中,一个跟着一个。他们从哨所的路灯下面走过时,灯光把他们的体态照得清清楚楚。那三个人中的一个走进了哨所的甬道。领头走的那个人神态十分可疑。

“过来,孩子。”他对珂赛特说。他拉着孩子,急忙离开了蓬图瓦兹街。

兜了一圈后,他转到长老通道,胡同口上的门早已上了锁。他快步穿过木剑街和弩弓街,走进了驿站街。

他到了十字路口。那里便是今天罗兰学校的所在地,也就是圣热纳维埃夫新街分岔的地方。不用说,这圣热纳维埃夫新街是条老街。而那驿站街,虽以“驿站”命名,10年当中,也难得有一辆邮车经过的。13世纪时这里是陶器工人居住的地方,它原来的名字是瓦罐街。

那十字路口被月光照得雪亮。冉阿让躲在一个门洞里,心里琢磨,那几个人如果还跟着他,就一定会在那片月光中穿过,那样,他便会看清楚他们。

果然,过了不到三分钟,那几个人又出现了。他们现在变成了四个人,每个人都非常高大,身穿棕色长大衣,头戴圆边帽,手里拿着粗棍棒。令人感到不安的不仅是他们的高大的身材和硕大的拳头,就是他们在阴影中的那种动作也是令人害怕的,他们看上去就像是四个变成士绅的鬼物。

他们停在十字路口的中央,聚在一起,仿佛在商量什么。其中有一个像是他们的首领,回转头来,伸出右手,以一种坚定不移的姿势指着冉阿让所在的方向,另一个又好像带着固执的神气指着相反的去处。当第一个人回头时,月光照亮了他的脸。这回冉阿让已看得清清楚楚,他正是沙威。

二多亏奥斯特里茨桥上正好有车通过

那几个人仍在犹豫不决,冉阿让却不再迟疑了。犹豫使他们失去了机会,果断却让他赢得了时间。他从藏身的门洞里走出来转进驿站街,朝着植物园方向走去。珂赛特感到有点累。他把她抱了起来。这里没有一个行人,因为有月亮,路灯便没有点。

他两步并作一步,连忙往前走。

像是没走几步,他便到了哥伯雷陶器店。店门外墙上的几行旧式广告被月光照得十分清楚:

祖传哥伯雷老店,

卖的是水壶水罐,

还有花盆、砖瓦出售,

良心货石板、方砖。

他跨过钥匙街,经过圣维克多喷泉,顺着植物园旁边的下坡路到了河沿。他回头望一望。河沿上和街上都空无一人。他见没人跟踪,这才喘了一口大气。

他到了奥斯特里茨桥。

那时代,过桥要交费。

他走到收费处,付了一个苏。

“您抱的孩子不小了,得付两个苏,双份儿。”守桥的士兵说。

他照付了钱。他想到,从这里过桥,可能被人发现,于是,心中打起鼓来。逃窜总须不留痕迹。

恰巧有一辆大车这时赶过来,也要到塞纳河的右岸去。这太好了。他可以藏在大车的影子里闯过那桥。

珂赛特由于麻了脚,要求下来走。他们已经到了桥的中央。他把她放下来,牵着她的手。

过桥后,他发现在他前面稍稍偏右的地方有几处工场,他便朝那里走去。他须在月光下穿过一片相当宽阔的空地,这是相当冒险的。但他毫不迟疑,闯了过去。跟踪他的那几个人显然走入迷途,冉阿让自以为脱离了危险。追,尽管追好啦;跟,你们却没有跟上。

圣安东尼绿径街就在两处围墙的工场中间。那条街又窄又暗,仿佛是特意为他修的。在进街口以前,他又往后望了一眼。

从他当时所在的地方看那奥斯特里茨桥,桥身清晰可见。

有四个人影刚刚走上桥头。

他们正向右岸走来。

这四个影子,便是那四个人了。

冉阿让不禁毛骨悚然,他产生了一种野兽即将被抓回笼中那样的感觉。

他还存有一线希望,希望他刚才牵着珂赛特在月光下穿过那大片空地的时候,那几个人还没上桥,因此不至于被他们发现。

既然如此,那就进到那小街里去吧!如果能够到达那些工场、洼地、园圃、旷地,就什么危险也没有了。

他仿佛觉得,自己的命运可以托付给那条静悄悄的小街。带着这种感觉,他走进了小街。

三看看1727年的巴黎地图

走了300步后,小街分成了斜着的两股,一股左边,一股右边。冉阿让正处在一个Y字的分岔的地方。走哪股呢?

他毫不犹豫地拐向右方。

为什么?

因为左边是城郊,就是说,那里有人居住;右边是乡间,就是说,那里是荒野。

这时,珂赛特的脚步明显慢下来,因此,他们不能像先前那样走得飞快了。

他又把她抱起来。珂赛特一声也不响地把头靠在老人的肩上。

他不时回头,特别注意街边的阴影处。他的背后,街是直的。他回头看了两三次,没有看到什么人,也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于是,心里稍微宽了些,继续往前走。但他再次往后望时却突然发现,在远处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现在,他不再是走而是在跑了。他一心希望能有一条侧巷,好从那儿逃走,再次脱险。

但他撞见的却是一堵墙。

冉阿让到了小街的尽头。但它并不是一条死胡同。在这里出现了一条横巷,那堵墙便是横巷建筑物的砖墙。

到了这里,又得决定该往右还是往左了。

右边,有不少敞棚和仓库,它像一条盲肠似的伸展出去后,便到了尽头。冉阿让清晰地望见了巷底——一堵高的粉墙。

左边,不是死胡同,而且,在200来步远的地方,便连接着另一条街。这是生路。

冉阿让正要转向左边,决定逃到他隐约看到的巷底的那条街上去时,忽然发现在那巷口岔路上,出现了一个黑影儿。

那是一个人,分明是刚被派来把守巷口的。

冉阿让赶忙退回。

冉阿让当时处于圣安东尼郊区和拉白区之间。这一带也是被巴黎新建工程彻底改变了面貌的地段。这种变化,有人称之为丑化,也有人赞之曰改观。园圃、工场、旧的建筑物统统消失了。如今,在这一带是全新的大街、竞技场、马戏场、跑马场、火车起点站,还有一所名叫马扎斯的监狱,足见进步不离刑罚。

在半个世纪前,冉阿让到达的地方叫做小比克布斯,这完全是传统的民族习惯用语,正如学院不叫“学院”,而叫“四国”,剧院不叫“剧院”,而叫“费多”。圣雅克门、巴黎门、中士便门、波舍隆、加利奥特、则肋斯丁、嘉布依、玛依、布尔白、克拉科夫树、小波兰、小比克布斯,这些名称全是旧巴黎给新巴黎留下来的。人民对这些残存的事物总是念念不忘的。

小比克布斯的寿命很短,向来只是一个不成形的居民区,差不多有着西班牙城市那种古朴的外貌。多数的道路没有铺石,街上的房屋也不多。除了我们即将谈到的两三条街道外,四处全是长长的围墙和杳无人烟的旷野。没有店铺,车马也不经过这里,只有若隐若现的几点灯光,从这里那里的窗子里射出。10点过后,所有的灯火都熄了。剩下的全是些园圃、修院、工场、洼地,稀稀拉拉的矮屋,也有少数的高大的围墙和建筑。

上个世纪,这一带的形象便是这样。革命曾给它带来不少灾难。共和时期,它被摧毁,被开凿,被打洞,弄得面貌全非,遍地瓦砾。30年前这个地区已被淹没在新建筑的汪洋大海之中。如今,它的原貌已荡然无存了。

在现今的市区图上,我们已经查不到小比克布斯的影踪了,而在1727年,位于巴黎圣雅克街对面石膏街的德尼·蒂埃里书店和位于里昂普律丹斯广场针线街的让·吉兰书店印行的市区图上,它却清楚地被标示着。小比克布斯街呈Y字形,竖的部分是圣安东尼绿径街,Y字形的分支,左边是比克布斯小街,右边是波隆梭街。那两个分支的尽端又有直壁街连接着。波隆梭街就延伸到直壁街,而比克布斯小街却穿过了直壁街,一直通到勒努瓦市场。从塞纳河过来,到了波隆梭街的尽头,向右拐90°,便到了直壁街,沿着这条街的墙一直走下去,便是让洛死胡同。

冉阿让当时到的正是这个地方。

前面有个黑影在直壁街和比克布斯小街的交叉处守候着,毫无疑问,这是对付他的。

怎么办?

后退是不成了。刚才他已经看到,在他背后的远方有黑影在移动,那一定是沙威和他的队伍。这时,沙威很可能到了这条街的街口,而冉阿让是在街尾。从迹象看,沙威是熟悉此地的复杂地形的。他已有了准备,派人守住了出口。冉阿让的这种猜测,完全符合事实。这时,在冉阿让痛苦的头脑里,像有一把灰沙被急风吹散。他心慌意乱起来。他仔细看了看让洛死胡同——无路可通;又仔细看了看比克布斯小街——有人把守。那黑乎乎的人影正站在月光雪亮的街口上。向前走定会落在那个人的手里。向后退又会和沙威撞个对头。冉阿让感到自己已陷入一个越收越紧的罗网里。他失望了,仰面向天空望着。

四出路何在

为了让读者更加清楚地了解事件发生的环境,对直壁胡同的情况,尤其是对从波隆梭街转向直壁街这一角的情况作一些介绍是必要的。沿着直壁胡同右侧直到比克布斯小街,一路上几乎全是一些看上去贫寒的房子;靠左一侧,只有一幢房屋。那房子由几个部分组成,式样也较为庄严。它一层层逐渐向比克布斯小街方向高上去,这就形成了这样的格局:靠比克布斯小街一面,非常高,靠波隆梭街一面却相当矮。我们前面提到过的转角处,便只有一墙之高了。这道临波隆梭街的墙面与地面并不是垂直的,它是一堵下部厚、上端薄的斜壁,这道斜壁左右都有一个角掩护着,无论从波隆梭街,还是比克布斯小街,都发现不了它。

与斜壁的两个角相连的那堵墙,在波隆梭街上一直延伸到第49号房屋,在直壁街这面较短,抵达上面提到过的那所黑暗楼房的山墙,并和那山墙构成一个凹角。那阴森森的山墙上,只有一个窗子,说准确些,只有两块板窗,板窗上钉着锌皮,从未开过。

我们在这里所描述的地形和实际情况完全相符,在这里居住过的人,一定能对它唤起精确的回忆。

斜壁的墙面完全被遮掩着,看上去它犹如一道高大而丑陋的门。那是一些胡乱拼凑起来直接钉在壁面上的木条,上面的较宽,下面的较窄。木条又用一些横着的长条铁皮钉在了一起。旁边有一道大门,大小与普通大门一样,从外表看,那道门至少有50年的历史了。

一棵菩提树从斜壁的顶上伸出它的枝头,常春藤盖满了靠波隆梭街那堵墙。

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冉阿让注意到了那所冷冷清清、仿佛没有人住的楼房。他赶忙把它打量了一遍,心里盘算着,如果能钻到里面去,也许有救。总算有了一个主意,总算又出现了一线希望。

楼房有一部分后窗临着直壁街。有一段,每层楼的窗子上都装有旧的铅皮雨漏。有一根总管,它分出各种不同排水管,连接在各个漏斗上,总体看来,像是画在后墙上面的一棵树。这些支管,曲曲折折,也好像是一棵盘附在屋子后壁上的枯葡萄藤。

冉阿让想在这些管子所构成的奇形怪状的树桠上打主意。他让珂赛特靠在一块石碑上坐下来,嘱咐她不要出声,然后,他跑到水管和街道相接的地方。也许有什么办法能从这儿翻墙而过,到楼房里去。水管已腐烂不堪,而且有几处似乎脱离了墙体。况且,那所冷清清的房屋的每个窗子上,包括顶楼,全都装了粗铁条。月光正面照着,守在街口上的那个人有可能看见冉阿让翻墙的情景。并且,珂赛特又怎么办?如何把她弄上四楼?

他放弃了爬水管的打算,伏下身子,沿着墙根,又爬回了波隆梭街。

当他回到珂赛特原先呆的那斜壁下面时,发现那地方可以藏身,是别人瞧不见的。我们曾经说过,他在那地方,可以逃过四周的视线,并且是在阴影中。再说,这里还有两道门,也许能够撬开。在探出菩提树枝丫和爬满常春藤的那道墙里,显然是个园子,虽然树上没有树叶,他至少可以躲在园子里,熬过下半夜。

他必须当机立断,因为时间不等人。

他推了推那大门,立刻发现它里外被钉得严严实实。

他怀着很大的希望去推那道大门。他认为它已经破敝不堪,再加上又高又宽,因而更不牢固,木板是腐朽的,长条铁皮只有三条,全锈蚀了。在这被蛀烂了的木壁上打个洞也许能够办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