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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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让·瓦尔让(1)

一、四堵墙内发生的战争(上)

一圣安东尼郊区的龙潭与大庙郊区的漩涡

观察社会疾苦的人可能很难忘记那两座街垒。它们不是本书故事发生的那个年代的那种街垒。它们是在1848年那场无可避免的起义中突然出现的。那年,出现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巷战,而那两个街垒从不同的方面成为那次惊险局面的标志。

由于乱民无法摆脱焦虑和失望,无法摆脱贫困和狂躁,走投无路,便揭竿而起,试图冲破绝望、冲破怨气、冲破愚昧、冲破黑暗。而与此同时,他们便会向一切原则发起进攻,包括自由、平等、博爱,他们当然也会向普选发难,推翻自己选出的政府。这是乱民在向人民开战,乞丐在向公众权力发难。

这样的日子是阴惨的。即使处于暴乱之中,总还有一定程度的法律在起作用;在那种你死我活的决战中还有着自杀的意味。另外,不幸的是,乞丐、乱民、暴民、群氓这些带谩骂性质的字眼所反映的,常常是统治阶层的错误而并不是受苦受难者的错误;反映的是特权阶层的错误,而不是一无所有者的错误。

至于我们,当我们接触这些字眼儿时,内心里既免不了感到痛苦,又免不了产生敬意。这是因为,如果我们从哲学的角度出发去观察这些字眼体现的事实,便不难看到,苦难之中有其伟大、不幸之中有壮美。可以归结为暴民政治统治着罗马,穷棒子建立了荷兰,群氓多次拯救了罗马,乱民们追随着耶稣基督。

这种伟大和壮美有时会令思想家惊叹不已。

“罗马之恶习是世界的法律。”这句奥秘的语句是圣热罗姆圣热罗姆(347-419或420),生于巴尔干,曾将希伯来文《旧约》和希腊文《新约》译成拉丁文。说的。他所指的“恶习”,大概就是那些暴民——那些流浪的、不幸的人——的行为。然而,这些人中,也产生了不少使徒和殉道者。

在吃苦、在流血的民众的愤怒,违反民众生活原则的横蛮作风,对人民权力的粗暴践踏,这一切,都可以引起民众的暴乱。因此,是应该加以制止的。这种情况,不能不使致力于此的真正的人陷入矛盾之中:他爱他们,却又不得不向他们进行斗争;斗争时,既觉得他们情有可原,又觉得他们崇高可敬。这是一种绝无仅有的时刻:既要尽职,又深感为难;你要向前,可有某种力量牵制住你,不要你前进;你觉得理所当然地应该坚持,但一旦到达了目标,你的内心又有无限的惆怅。

说到这里,我们不能不赶紧说明,1848年6月事件却是独特的,人们难以把它列入历史的哲学范畴之内。在这次非常的暴动事件中,没有出现上述的那些字眼儿。人们感到的是劳工们要求权力的义愤。责任是必须与之斗争,因为它攻击的对象是共和制。

那么,1948年6月到底是一种什么性质的事件呢?

那是一次人民起来反对自己的暴乱。

只要不离主题,话就不算离题。因此,请允许我们让读者的注意力不要离开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两座卓绝的、作为那次起义特征的街垒。

两座街垒,一座堵在圣安东尼郊区的入口处,另一座挡住了通往大庙郊区的通道。凡是亲眼见过内战中这两座构筑惊人、耸立于6月晴朗碧空之下的街垒的人们,是永远不会忘了它们的。

圣安东尼的那座街垒是一座庞然大物。它有四层楼那么高,宽有700法尺,进入这郊区的一大片路口统统被它堵住了。就是说,这街垒,从这一端到那一端,它堵上了三个街口,700法尺的长度,高低起伏,连绵不断,这里高出一个雉堞,那里突出一个土堆,构成了群群棱堡,形成了层层突角。作为依托的,是两大排磐石般的房屋,像一道巨大的防护堤,耸立于曾经目击过7月14日的广场底部。而作为母垒的腹部,也就是这巨大的街垒之后,还有19个子垒,层层排列,伸向这母垒的纵深处。

只要望见这母垒,人们便会感到,在这郊区,民间的疾苦已经到了使百姓绝望的地步,灾难的来临已经不可避免。

这街垒是由什么构成的?有人说,这是人们故意拆毁了三幢五层楼房,用那废料筑起的。也有人说,那街垒是愤怒创造的奇迹。不管怎么说,这街垒具有仇恨所创造的一切建筑物——废墟——所特有的、令人痛心的形象。人们可以这么说:“这是谁建造的?”也可以这样说:“这是谁破坏的?”无疑,这是激情迸发时的即兴之作。赫!这里是一个门板!这里是一个铁栅!这里是一个椽子!这里是一个门框!这里是一个毁了的火炉!这里是一只破了的铁锅!什么都可以拿过来!什么也都可以丢上去!一切的一切,推呀,滚呀,挖呀,拆毁吧,翻倒吧,崩塌吧!这是铺路石、碎石块、木柱、铁条、破布、碎砖、烂椅子、菜帮子、破衣衫和诅咒的堆积物。它很伟大也很渺小。这是在地狱的旧址垒筑起来的混沌世界。原子周围,是一个庞然大物;一个暴露的墙面和一只破汤罐;一切残骸可怕的聚合;西绪福斯西绪福斯,希腊神话中人物。原是科林斯王,生前残忍,死后在地狱中被罚把一巨石推上山,到了山顶,巨石滚下山脚,他还要再推上山。在那里抛下了他的岩石,约伯约伯,《圣经·旧约》第一卷为《约伯记》,追述了约伯所遭灾祸的根源。也在那里抛下了他的瓦片。总之是,那是很可怕的形象。那是一座叫花子的卫城。

它的斜坡上,突出许多被推翻的大车;它的正面,一辆巨大的货运马车,车底朝天,横躺在杂物之中,似乎是街垒的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痕。一个土堆上,一辆公共马车,已经由众人兴致勃勃地进行了艺术加工:它将置于最高点,辕木直指天空,摆出一副迎接天马到来的姿态。这些建筑师们没有受过专门训练,他们在一边试着制造恐怖,一边试着展示自己尚未完全泯灭的那点童心。面对这座庞然大物,使人不禁联想到历次革命,犹如贝利翁堆上了奥沙奥沙和贝利翁是希腊的两座山,神话中,巨人想上天,遂把奥沙堆在了贝利翁之上。,89堆上了9389指1789年,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开始。93指1793年,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达到高潮。,8月10日堆上了热月9日8月10日指1792年8月10日巴黎人民起义,君主政体被推翻。热月9日即1794年7月27日,吉伦特派与保王党勾结,组织反革命叛乱,处死罗伯斯庇尔等人。,1月21日堆上了雾月18日1月21日即1793年1月21日,法王路易十六被处死刑。雾月18日即1799年11月9日,拿破仑由埃及返法,推翻督政府。,牧月堆上葡月牧月1日,即1795年5月20日,人民起义反对国民公会,要求肃清自热月9日后一直存在的反动势力。葡月13日,即1795年10月5日,保王党暴动分子进攻国民公会,拿破仑指挥共和军击败了保王党人。

1830堆上了18481830年7月革命推翻了波旁王朝。1848年2月革命宣布成立第二共和国。在这个广场上,这一壮举是无愧于历史的。这是在被摧毁的巴士底监狱原址上建造奇迹。如果海洋需要建造堤岸,这里便是典范。波涛的狂怒在这畸形的杂物堆上留下了印迹。什么波涛?民众。我们仿佛听见了一种凝固了的喧嚣声。犹如暗中听见奋进中的蜂群,在这蜂房似的街垒中的嗡鸣。这里是一丛荆棘吗?这是在纵酒狂欢吗?这里是一座要塞吗?这建筑似在振翅高飞,望之令人头晕目眩。那棱堡杂乱、丑陋,但又显示一种威严之概。在这堆乱七八糟的堆积物中,可以看到人字形的房屋顶架,裱着花纸的阁楼天花板,带玻璃的破窗框(插在瓦砾之中以备架设大炮),从炉子上拆下的烟囱,另有衣橱、桌椅等被弄损了的家具。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恐怕连乞丐都是不屑一顾的。然而,这些被圣安东尼郊区一把巨大的扫帚扫出来的破烂货正怒目而视。也可以这么说:这街垒是由苦难建造的。有些木块形似断头台,断链和有座的木架酷似绞刑架,一些车轮平放在乱堆之中,赋予这无政府的建筑物一种残害人民的古老刑具的阴森形象。凡是内战用得上之物,在圣安东尼街都能找到。这不是一场普通的战斗,而是愤怒的火山的一次猛烈的喷发。

在保护街垒的人手中有一种大口径的短枪,枪管里喷射出的竟是陶片、碎骨、纽扣甚至有床头柜腿下的小轮子。这东西是危险的,因为它是铜的。这狂暴的街垒,无法形容的喊声上冲九霄。当它向军队还击之时,那咆哮声震撼着大地。它的内里是一个愤激的蚁窝。它的顶部是由刀枪、棍棒、斧子、长矛和刺刀构成的尖峰,一面巨大的红旗在风中哗哗作响,指挥员的发令声、出击的战歌声、隆隆的战鼓声、妇女的哭号声以及饿汉们阴沉的狂笑声此起彼伏。这声音庞杂而又生动,好像是一只电兽发出电闪雷鸣。革命精神的战云伴随着群众的欢呼声,像是上帝的雷霆。一种奇异的威严从巨人的乱石背篓里流露了出来。这里是垃圾。这里也是西奈西奈,《圣经》记载,上帝在这里向摩西传授了十戒。

我们已经交待过,它是以革命的名义进攻的。问题是向谁进攻?向革命进攻。这街垒,成了冒险、紊乱与惊慌的代名词,成了误解和未知之物。它的进攻对象是制宪会议,是人民的权力,是普选权、国家、共和体制。这是《卡玛尼奥拉》《卡玛尼奥拉》,1793年法国大革命恐怖时期的著名歌曲。在向《马塞曲》挑战。

这种挑战是非理智的,又是勇敢的。这老郊区是位英雄。

郊区和街垒是相互支援的,郊区掩护街垒,街垒也凭借郊区。这广阔的街垒像伸展在海边的悬崖,攻打非洲所向披靡的将军却在这里束手无策。它的那些岩洞,它的那些肿瘤,它的那些疣子,它那弯腰驼背的怪态,一齐在烟幕中挤眉弄眼、冷嘲热讽。开火弹呼啸着落下,顿时消失了;炮弹钻进去,立即被吞没了,留下的,只是一个窟窿,一向威力无比的大炮在这一堆堆的破烂面前显得无能为力。那些联队经历过最残酷的战争场面,但对鬃毛直竖野猪般巨兽却一筹莫展。

离这里一公里,在去林阴大道走近水塔那地方,即大庙街的拐角处,如果有谁胆大,敢于从达尔麻尼商店铺面前伸出脑袋,对远处的运河边通往贝尔维尔坡道那边张望一番,那么,他就会发现,在那里,出现一堵怪墙。它有三层楼那么高,两端连着房屋。它死死地堵住了去路。它是由铺路石堆砌而成的,笔直、整齐、冷酷,与地面垂直,看来是动用了角尺、拉线和铅锤达到这一工艺水平的。墙体缺少水泥,但它本身却牢固异常,正如罗马的建筑一样。从它的高度人们可以推知它的深度。它的檐部和墙基是严格平行的。在灰色的墙面上,我们可以看到那些成排的密密麻麻的枪眼。它们是等距离分布着的。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门窗关得死死的。这座建筑把通行无阻的街道变成了一个死胡同。墙壁肃立,静止,不见一个人影,听不见叫喊声,听不见呼吸声,仿佛这里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在6月的阳光照耀下,这座怪物照得分外刺眼。

这便是大庙郊区的街垒。

当你走到它的跟前,见到这神秘之物时,即使你十分勇敢,也免不了产生恐惧之感。这是一道经过修饰、经过榫合、瓦状排列、笔直对称的魔壁,是科学和黑暗的结合。看到这堵魔壁,不能不叫人窃窃私语,觉得这里的首领是一位几何学家,同时又是一个怪物。

如果有人——士兵、军官或民众代表——胆敢闯入这静悄悄的街心,人们就会听见尖锐而不十分响亮的呼啸声。那么不是闯入者倒于街心,中弹身亡,便是人得以幸免,子弹射入一个百叶窗、一条石缝,或者一堵墙壁。有时会是一颗实心炮弹,它发自用生铁煤气管制造的两门小炮。它的一端用绳头和耐火水泥堵死,另一端成为炮口。它很节省火药,几乎能百发百中。死尸在街垒中到处横陈,铺路石上,这儿那儿,残留着鲜血。我们记得,有一只白粉蝶曾在街上飞来飞去,足见夏日的彩头是不会因街垒的惨状而去除的。

附近的一些大门洞里,挤满了受伤的人。

在这儿,人会感到自己正被一个看不见的人的枪口瞄着,并且意识到,整条街都被人瞄着。

运河的拱桥把着大庙郊区的出入口。这里是一个驼峰式的地带。在这驼峰的后面,密集着进攻的队伍。士兵们严肃地、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这座阴沉、毫无声息的楼堡。死神将进入那里。有几个士兵匍匐着,进至拱桥的高处。他们小心翼翼,不使自己军帽的边缘暴露给那楼堡。

勇敢的蒙特那上校看到这座街垒之后,对它赞叹不已。他激动得用一种颤抖的声音对一个代表说:“建筑太精彩了!没有一块石块突出于墙面,称得上精品。”他话音刚落,飞来一颗子弹穿透了他胸前的十字勋章。他倒下了。

“胆小鬼!”有人叫起来,“有本事就出来,让人家见识见识!你们不敢!不要躲躲藏藏!”大庙郊区的这个街垒中有80名起义战士,他们面对的是10000名政府军。他们坚持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军方采用了曾在扎阿恰和君士坦丁采用的办法,打穿了房屋,从屋顶上攻入,才攻克了这街垒。80个“胆小鬼”没有一个人想逃命。除了首领巴特尔米之外,全部被杀了。有关巴特尔米的事,我们下面还要交待。

在大庙郊区街垒鸦雀无声之时,圣安东尼郊区的街垒却在暴跳如雷。两个街垒都是可怕的,只是形式不同:圣安东尼郊区街垒是狂躁怒吼,大庙郊区街垒是隐蔽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