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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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普吕梅街的牧歌和圣德尼街的史诗(46)

起义者个个被一种不受人力支配的愤激心情所控制,人人忘记了危险,惊愕地、恐骇地一齐围拢到那尸体周围。

“这些判处国王的人是好样儿的!”安灼拉说。

古费拉克凑近安灼拉的耳边说:

“你听着——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因为我不愿寒大家的心。他不是国民公会代表,但与那些判处国王的代表相比,绝不逊色。我认识他。他叫马白夫公公。我不明白他今天怎么会有如此表现。他一向是个诚实的老糊涂。瞧他那脑袋。”

“老糊涂的脑袋,布鲁图的心。”安灼拉回答说。

接着,安灼拉高声说:

“公民们!老一辈给我们做出了榜样。我们在迟疑时,他挺身而出;我们在后退时,他勇往直前!年老而颤抖的人在给因害怕而颤抖的人上课!老人所表现的浩然正气正是祖国所需要的。他虽死犹荣。我们要保护好他的遗体,像保护自己活着的父亲那样来保护这位死了的老人。让他留在我们中间,使我们的街垒成为攻不破的堡垒。”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低沉而坚决的共鸣声。

安灼拉蹲下去,搬起那老人的头,小心翼翼地在他的前额上吻了一下,随后,又掰开死者的手臂,轻轻地、小心地、像怕弄痛了死者似的,将躯体扶起,解开衣服,指着那上面的弹孔和血迹说道:

“现在,这就是我们的红旗了。”

三伽弗洛什当初也许应该接受安灼拉的卡宾枪

马白夫公公的尸体上覆盖着于什鲁寡妇的黑色长围巾,六个战士脱下帽子,用自己的步枪组成一副担架,抬着那尸体,神情庄重地缓步进入酒店的厅堂,把它放在一张大桌子上。

大家都一个心思地办着这件庄严神圣的事,以致忘记了自己处境的险恶。

当尸体从沙威身旁经过时,安灼拉对那一直无动于衷的密探说:

“一会儿就会轮到你。”

伽弗洛什是惟一没有离开街垒、坚持岗位的人。这时,他仿佛看到有些人偷偷朝街垒这边摸过来。他立即喊起来:

“大家注意啦!”

听到伽弗洛什喊叫,古费拉克、安灼拉、让·勃鲁维尔、公白飞、若李、巴阿雷、博须埃,都连忙冲出酒店。但是,有点来不及了。大家看到,一大排密密麻麻闪着光的枪刺已经出现在街垒上。一大群身材高大的警察,有的攀着公共马车的残骸,有的穿过缺口,正向这边涌来。小淘气在向后退却,但没有逃走。

形势万分紧急,正如大河急流汹涌,洪水直逼堤岸,险象环生。眨眼的功夫街垒就会被攻破。巴阿雷端起卡宾枪,击毙了第一个冲上来的警察,然而,随后,自己却被接着赶来的一个警察一刀刺死。古费拉克被打倒在地。他高声喊道:“快救我!”伽弗洛什被一个端着刺刀的彪形大汉逼到了一个角落里。小淘气端起沙威的那支特大的步枪,对准大汉,扣动了扳机。但是,枪没有打响。原来,沙威的枪里没有压进子弹。那个警察见了放声大笑,提起枪杆向孩子刺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在刺刀还没有碰到伽弗洛什身子时,那步枪已从那大兵的手里脱落——一粒子弹正好打中那警察的眉心。他仰面倒在了地上。第二粒子弹又击中了进逼古费拉克的那个警察的心窝。那警察当即躺在了石块上。

是马吕斯到了。

四火药桶

马吕斯躲在蒙德都街的拐角地方,看到了初次交锋的情况。他心惊肉跳,一时不知所措。但是,没有多久,他便恢复了镇定,摆脱了那种莫名其妙产生的强烈眩惑。起义队伍处于险境,马白夫先生的牺牲,那奇特的葬礼,巴阿雷的被杀,古费拉克的呼救,那孩子受到的威胁,亟待援救或为之报仇的许多朋友,这一切,将他原有的疑虑一扫而光。他握着手枪投入了肉搏战。第一枪,救了伽弗洛什,第二枪,帮了古费拉克。

连续的枪声、警察的号叫,令进攻的队伍一齐拥向街垒。街垒之上出现了大群手持步枪的警察、正规军和郊区国民自卫军的半截身影。街垒的2/3已被他们占领。可能是怕遭到暗算,他们在犹豫,尚未越过街垒,进入内部。他们望着这黑洞洞的街垒内部,犹如在窥探一个狮洞。火炬的微光照亮了他们的枪刺、羽毛高耸的军帽和那惶惑的、发怒的脸。

马吕斯的子弹打光了。他扔掉了那两支手枪,同时发现了厅堂口的那只火药桶。这时,一个兵士对他举起了枪。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猛地跳上来抓住了那兵士的枪管,并把一只手堵在枪口上。枪响了,子弹穿过了这穿灯芯绒裤子的少年工人的手,或许还打在了他的身上。他倒下去了。马吕斯因此得了救。马吕斯正注视那厅堂的火药桶,而且当时一片漆黑,并没有看清楚这一过程。他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似乎有一支枪想射杀自己,有一双手堵住了那枪口,并听到了枪声。事情来得太快,容不得他考虑得太多。因为在那种时刻,人们所见到的事物都处于瞬息万变之中,注意力不会只停留在某一事物之上。人们个个都精神恍惚,觉得自己的眼前越来越暗,故而,一切印象都会是迷离不清的。

起义者见敌人突然出现在街垒上,个个大吃一惊,但没有一个人惧怕。大家聚集在了一起。安灼拉大声喊道:“等等看!不要乱开枪!”这是对的。如此混乱的场面,开枪很容易伤了自己的人。大部分人已经上了楼,守在二楼和顶楼的窗口边,居高临下,面对着进攻的敌人。有几个最坚决的,和安灼拉、古费拉克、让·勃鲁维尔、公白飞一道,雄赳赳地排列在街底那排房屋的墙下。他们身前毫无屏障,面前便是街垒之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大兵。

这一切都是在不慌不忙,然而是严峻的、咄咄逼人的情况下进行的。这种情形出现在混战之前,确实少见。双方的枪口都对准了对方,而且彼此的距离又是那样的近,低声的说话都是可以听见的。

这是一触即发的时刻。一个高领宽肩章的军官举起军刀,向起义者喊话:

“放下武器!”

“射击!”安灼拉发出命令。

双方的枪声同时爆发,硝烟遮住了一切。

在辛辣刺鼻、令人窒息的烟雾之中,传出了一阵即将死去和受伤的人发出的微弱而沙哑的呻吟声。

硝烟散尽。双方的战士都少了许多。留下来的人原地不动,默默地重上枪弹。

突然,有个人猛吼了一声:

“滚开,否则我就炸掉这街垒!”

大家向那声音转过去。马吕斯发现那火药桶后,便冲进厅堂,将火药桶抱起,在刚刚出现的那阵硝烟之中,顺着街垒过来,蹬上石阶,到了放火炬的那石笼子旁边。他拔出了那根火炬,把火药桶放在一摞石块上。他使劲儿一压,那桶底便被石块硌破。这一切都是在马吕斯一弯腰一起身的功夫之内完成的。街垒另一边,国民自卫军、保安警察,那些军官和士兵挤作一团,个个望着手握火炬的马吕斯呆若木鸡。马吕斯一只脚蹬在石块上,手持火炬,在火炬的照耀下,那豪迈、庄严的面庞上,显示出一种决死的神情。他把火炬的烈焰伸向那通了底的火药桶旁边的一大堆可怕之物,发出了那骇人的吼声:

“滚开,否则我就炸掉这街垒!”

80岁老人之后,又有马吕斯。他屹立于街垒,是继老革命者而起的青年革命者的形象。

“炸掉它!”一个军士说,“你也别想活!”

“我当然不再活。”马吕斯坚定地说。

说着,他把火炬伸向那桶火药。

顷刻间,街垒变空了。那些进犯街垒的官兵丢下伤员,一窝蜂似的,乱哄哄逃出街垒,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那是一幅各自仓惶逃生的狼狈场景。

街垒解了围。

五让·勃鲁维尔的诗句顿成绝唱

大家都围住了马吕斯。

古费拉克抱着他的颈子,说:

“你也来了!”

“真是时候!”公白飞说。

“你不来,我早就完蛋了!”古费拉克说。

“我也是。”伽弗洛什补了一句。

“谁是头头儿?”马吕斯问。

“你。”安灼拉说。

整整一天,马吕斯脑子里燃着一炉火,现在,那里面又起了风暴。这风暴发生在他的心中,但他觉得它是在他的体外,并且感到身子被刮得东倒西歪。他仿佛觉得,自己已离开人生万里之遥。两个月来,他的生活原是那么美好,可是,那欢乐和爱情却陡然消失,现在,居然到了人生的绝地。珂赛特不知身在何处,而自己又身陷街垒之中,马白夫先生为实现共和献出了生命,自己又成了起义者的“头头儿”。他认为这是一场噩梦,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他觉得这一切似乎不是真的,他缺乏足够的人生经验,理解不了这样一种现象:他最需要做的事,是他自认为无法做的事,但他做了。他在看一出他看不懂的戏,那演员正是他马吕斯自己。

沙威一直被绑在那柱子上,当街垒受到攻打时,他头也没有转动一下,一直以殉教者顺从的态度和法官庄严倨傲的神情注视着周围的一切。马吕斯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之下,他甚至没有发现沙威的存在。

这时,街垒另一端的官兵停止了进攻。人们可以听到他们在街口纷纷走动的声音。他们或许是在等候进一步的指示,或许是在等待加强兵力,然后再发起进攻。起义者又派出了岗哨。几个医科大学的学生为伤员包扎。

酒店里,除了两张供做绷带和枪弹的桌子以及马白夫公公躺着的那张桌子外,其他桌子全都被搬到了街上。于什鲁寡妇和女仆床上的厚褥子也被搬下来,放在厅堂里,让伤员们躺在上面。对科林斯的那三个可怜的老妇人,现在已经没有人再顾得上她们,想到她们。后来得知,她们躲进了地窖。

大家为街垒的解围而高兴的同时,又因一件事而惊慌焦急起来。

原来,在集合点名时,发现少了一个人。缺了谁呢?缺了最亲爱的一个,最勇猛的一个,让·勃鲁维尔。伤员的队伍中没有他,死者堆里也没有他。他到底在什么地方?显然,他被敌人掳走了。

公白飞对安灼拉说:

“他们抓住了我们的人,我们的手里有他们的人。你一定把这个特务处死!”

“当然,”安灼拉说,“不过,让·勃鲁维尔的生命更为重要。”

他们是在厅堂里绑沙威的木柱旁讲这番话的。

“那么,”公白飞说,“我可以举着我的手杖,上面拴块手帕,去那边交涉,拿我们手中的人去换回我们的人。”

“听!”安灼拉把手放在公白飞的胳膊上。

街口传来了扳动枪机的声音。

随后,他们听到一个男子的喊声:

“法兰西万岁!未来万岁!”

听得出,这是让·勃鲁维尔的声音。

火光一闪,接着便是枪声。

枪声之后,一切又变得静悄悄。

“他们杀了他。”公白飞大声说。

安灼拉望着沙威,说:

“记住,是你的一伙儿杀了他。”

六求生的苦恼,垂死的挣扎

这种战争的一个特点是正面进攻,即从正面攻向街垒,不采用迂回战术。因为采用迂回战术一怕遭到埋伏,二怕陷于弯弯曲曲的小巷里不能自拔。正因为这样,起义者的力量都集中于大街垒。马吕斯想到了小街垒,决定到那边去看一下。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盏彩色纸灯笼在石块堆里飘摇着。

蒙德都巷子以及小花子窝斜巷和天鹅斜巷也都悄然无人。马吕斯看罢正要返回时,忽然从黑暗之中传出一个轻微的声音。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马吕斯先生!”

他惊了一下。他听出,这声音正是两个钟头以前在卜吕梅街隔着铁栏门喊他的那声音。

只是现在,这声音比那时显得虚弱无力了。

他向四周张望,却看不到人。

马吕斯以为自己弄错了,以为周围那些不寻常的事物在他精神上引起了幻觉。他继续向前走,想离开那街垒所在的那个凹角。

“马吕斯先生!”那声音重又响起。

这次他听得真切了,不再怀疑自己。他再次四面张望,但仍然看不见人。

“我就在您的脚下。”

马吕斯弯下腰去,看见有人在黑暗中向他爬来。那人在铺石路上爬着,在向他说着。

借彩纸灯笼微弱的光亮,马吕斯看清了那张煞白的脸。继而他又看清,那人穿了一件布衫,一条破得不像样子的粗绒布长裤。身上淌着血。

“您认不出我了吗?”

“认不出。”

“爱潘妮。”

马吕斯听罢连忙蹲下身去。他认出来了,尽管这个苦命人穿了一身破烂男人衣服。

“您怎么会在这里?您来这儿干什么?”

“我快死了。”她对他说。

某些话和某些事能振奋起一个为颓丧心情控制的人的精神。马吕斯被从梦中惊醒,他喊起来:

“您受伤了!别急,我马上把您抱到厅堂里去,去那里包扎。您伤得重吗?我怎么抱才不致弄痛您呢?我的天主,您倒说说,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他把手臂伸到她身子下面,试图把她抱起来。

他碰到了她的手。

她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我碰痛了您?”

“有点儿。”

“可我只碰了一下您的手。”

她向马吕斯伸出手。马吕斯看到,她手心有一个黑洞。

“呀!手怎么啦?”他说。

“被打穿了。”

“打穿了!”

“是。”

“怎么回事?”

“被一粒子弹打穿了。”

“怎么会这样?”

“您刚才没有看到有人朝您射击?”

“看见了,还看到一只手堵在了那枪口上。”

“那,就是我的。”

马吕斯不禁打了个寒噤。

“什么,是您?您疯了?可怜的爱潘妮,幸亏伤的是一只手,还不要紧,我把您抱到厅堂的床上去,那里会有人替您包扎的,放心,您不会有事。”

她细声道:

“子弹打穿了我的手,也打穿了我的胸。您不必再把我搬到别处去。我告诉您,您怎样做才能使我好起来,您会比一个外科医生更出色,来,您坐到这儿来。”

他听完,照她说的坐下去。她把头枕在马吕斯的膝上,眼睛并不看他,独自说道:

“啊!多好!多舒服!我已经不感到疼了。”

就这样,她静静地待了一会儿,随后,使劲地把脸转向马吕斯,说:

“您知道吗,马吕斯先生?您进那园子,别提我有多生气了!我真够傻的,是我告诉了您她的地址……当然,我心里明白,像您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