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4390700000160

第160章 普吕梅街的牧歌和圣德尼街的史诗(45)

说内战,究竟是个什么意思?难道还有一个外战吗?人与人之间的战争,难道不都是兄弟之间的战争吗?战争性质是有区分的,但只区分于目的,无所谓内外之别。从目的的不同,可以分出正义之战和非正义之战,但不可以国界而分出内战和外战。人类在没有进入大同世界之前,为推动历史发展向旧秩序进攻的战争是必要的。我们能够指责这类性质的战争吗?如果谴责战争,只能谴责那种扼杀人权、扼杀进步、扼杀理智、扼杀文明、扼杀真理的战争。而只有这种战争的剑,才能被称为凶器。内战或外战,都可以是不义的,都可以被称为犯罪。因此,对战争进行衡量的,只有这样一条神圣的标准,只有用这条神圣的标准衡量之后,人们方可对某一战争进行褒贬。华盛顿的剑有什么权利来否认卡米尔·德穆兰的长矛?

莱翁尼达斯反抗外族,蒂莫莱翁蒂莫莱翁(前410-前336),希腊政治家。反抗暴君,一个是捍卫者,一个是解救者,能分出哪一个更伟大吗?对于城市内部所发生的反抗,人们能够不分青红皂白一律加以否定吗?如果那样,布鲁图斯、马塞尔马塞尔,14世纪巴黎一市长,为限制王权进行了斗争。阿尔努·德·布兰肯海姆和科里尼岂不统统成了歹徒?丛林战、巷战,为什么不可以呢?昂比奥里克斯昂比奥里克斯,古高卢国王,公元前54年反对恺撒,失败。、阿尔特维尔德阿尔特维尔德(约1295-1345),曾领导根特人民抗击法国政府的斗争。、马尔尼克斯马尔尼克斯,16世纪反对西班牙统治的佛兰德人民起义领袖。、佩拉热佩拉热,8世纪西班牙境内阿斯图里亚斯国王,领导了反对阿拉伯人入侵的斗争。就进行过这样的战争。只是,昂比奥里克斯是反抗罗马,阿尔特维尔德是反抗法国,马尔尼克斯是反抗西班牙,佩拉热是反抗摩尔人,他们全是为了反抗外族而战的。那么,好吧,君主制便是外族,压迫便是外族,神权便是外族。专制制度侵犯的是精神的疆界,这与武力侵犯地理的疆界没有什么两样。驱逐暴君或驱逐英国人都是为了收复失地。

有时,抗议是不顶用的,讲了哲学之后,得有实际行动。理论作先导,暴力来完成。由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开场,最终由阿利斯托吉通落幕。百科全书启发灵魂,8月10日激励灵魂。埃斯库罗斯之后得有特拉西布尔特拉西布尔,公元前5世纪希腊将军,结束了希腊专制制度,恢复了民主。,狄德罗之后得有丹东。民众有顺从主子的倾向,群众有向权贵低头的恶习。民间为暮气所笼罩。应当鼓动他们,推动他们,用谋求自身解放的鞭子策动他们,用真理之光去刺他们的眼睛,把大把大把骇人的光明投向他们。为使他们获取自身利益,应该向他们施放雷电,让电光将他们惊醒。应该向他们敲起警钟,使他们投入战斗。为此,必须有伟大的战士站出来,以其大无畏的精神做出表率,把这可叹的人类,把这一味以落日余辉而感欣慰的人类拯救出来,摆脱神权、武功、暴力、信仰狂、不负责任的政权和专制君主的统治。要打倒暴君!什么?暴君?你指路易-菲力浦吗?

不是。他不比路易十六更残暴。历史上,他们两个都被视为好君主的。但是,原则是不容阉割的。真实的逻辑不表现为曲线,真理的本质更不得随意取舍。因此,在这一问题上不存在妥协的余地。谁侵犯了人民的权力,就应该跟谁算账。路易十六身上有神权,路易-菲力浦身上有波旁的血统,他们都不同程度地践踏了人权,对这种篡夺行径要进行清算,要将他们打倒。必须如此。开山劈路是法兰西的使命。法国的主子垮台之日,才是其他国家的主子倒台之时。总而言之,在社会上要树起真理的旗帜,恢复人民应有的地位,让人民享有真正的权利,把御座让给自由,把王冠戴在法兰西的头上,全面复兴理性与公正,铲除一切敌对和仇恨的根源,实现人人自主。摧毁君主制设置在通往大同世界大道上的障碍,在全人类恢复正义。还有什么事业比这项事业更伟大呢?还有什么战争比这场战争更正义呢?这场战争的结果是赢得和平。眼下,有一座由偏见、特权、迷信、虚伪、勒索、强暴、流弊、不公和黑暗构成的巨大堡垒屹立在地球之上,它的不计其数的仇楼恨塔高耸着。必须摧毁它,将它夷为平地。在奥斯特里茨克敌制胜固然伟大,攻占巴士底的光荣更加无与伦比。

任何人都有过这样的切身体会:灵魂具有这样一种奇特的性能,当你处于绝境、在最激动的时刻,仍然能够使你冷静地思考问题,即使你懊丧到了极点、痛苦到了绝望的程度,它也能使你对面临的问题进行分析和研讨,并在自问自答的过程中得到解决。在紊乱的思路之中能够发挥逻辑的力量,通过推理,使那些凄风苦雨般飘忽不定的思维连接在一起,从而得到结论。这说明,灵魂既存于某一个体,又充塞于广阔的空间。当时的马吕斯正碰上了这种情况。

他先是颓丧到了极点,决心赴死,随后又迟疑不决,想到即将采取的行动时又不免心惊胆战,于是左思右想,一时没有了主张。这时,起义者正在街垒里低声交谈着,等待着,这使马吕斯感到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了。他发现了那幢房子的四层楼窗前那个一动不动的人。马吕斯觉得他聚精会神向下瞧的样子好奇怪。他看到那人有一张充满惊骇神情的灰白的面孔,头发很乱,眼睛睁得很大,嘴巴微张,对着街心,仿佛在看热闹。这样一个形象出现在暗淡不明、摇曳不定的火光之中,确实太奇特了。可以说,那形态简直是地狱中人在观望即将进入地狱的人,一条条的红线从那人的头里流出,自窗口一直垂到二楼。那人正是被勒·卡布克杀害的看门人。

十四、强烈的失望

一旗帜:第一幕

圣美里的报时钟已经敲过10下,仍没有发生什么事。安灼拉和公白飞手握卡宾枪走出酒店,在街垒的缺口处坐下来。他们没有交谈,而是侧耳细听,辨别远近的脚步声。

突然,一个年轻人清脆的歌声打破了阴森的寂静。这声音似乎是从圣德尼街传来的。年轻人唱的是古老的《在月光下》的曲调,词儿是新的,末尾还模仿了一声雄鸡的啼鸣。

叫声伙计小毕让,

我的鼻子把泪淌。

快把精兵借给我,

我有话儿向他们讲。

母鸡军衣身上穿,在法语中,“noule”可为“少女”,也可为“母鸡”,此处译为“母鸡”,是由于文中说“末尾还模仿了一声雄鸡的啼鸣”。

母鸡军帽头上戴。

一声命令齐开拔

浩浩荡荡到城外。

咿咿哎,咿咿哎……

安灼拉与公白飞听罢彼此握了一下手。

“是伽弗洛什。”安灼拉说。

“有消息了。”公白飞说。

街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比杂技演员还灵巧的身影从街垒的公共马车残骸上翻下来。伽弗洛什出现了,他气喘吁吁,急忙说:

“快递给我我的枪!他们来了。”

一阵电流似的寒噤传遍整个街垒,随后响起一片搬弄武器的声音。

“你想不想用我的卡宾枪?”安灼拉问那小淘气。

“我要那支步枪。”伽弗洛什回答。

他抓起了沙威的那支步枪。

与伽弗洛什同时回街垒报信的是在街口和小花子窝警戒的哨兵。布道修士街的那个哨兵没有来报告情况,说明那个方向暂时无事。

麻厂街像是一个烟雾迷蒙的大黑洞,只有照射红旗的那火炬的微光映照的几块铺路石隐约可见。

每个人都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

43名起义战士,包括安灼拉、公白飞、古费拉克、博须埃、若李、巴阿雷和伽弗洛什,个个伏在大街垒的后面,头露在垒壁之上。步枪和卡宾枪都支在石块上,个个枪眼,犹如炮台边的炮眼。大家聚精会神,屏住呼吸,等待着弹出膛的时刻。在科林斯的上下两层楼的窗口,有6名战士在弗以伊的率领下,端着枪,等待着。

过了片刻,一阵多人踏出的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从圣勒方向传过来。起初,声音微弱,渐渐地,清晰可辨了。那声音,没有停顿,没有间歇,沉稳骇人,越来越近。除这声音以外,再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它,所带来的,犹如一尊巨大塑像显示的那种死气和威风,但这声音又使人想到,那黑压压的一大片,是万千个魔鬼组成的鬼群,又像是单独一个庞大的鬼魔。它阴森吓人,俨然是妖兵厉卒在步步逼近。这脚步声逐渐近了,越来越近了,随后,它突然变得无声无息。人们听到了街口处许多人的呼吸声音,但是,什么也看不见。在那街巷的尽头,隐隐约约看见无数纤细的金属线条在黑暗中晃动,它细得像针一样,但看不真切,正如人们合上眼睛入睡时出现在眼前的那种无可名状的荧光网。

那是在火炬的微光映照下,闪烁转动着的枪刺和枪管。

停顿在继续。双方似乎都在等待。忽然,黑暗中,在深深的黑暗中,一个人发出喊话声,由于无法看见喊话人的身影,因而那声音越发显得凄厉阴惨了,像是那黑暗本身在喊话:

“口令?”

与此同时,传来一阵端枪的咔嚓声。

“以法兰西革命的名义。”这边,安灼拉也发出洪亮高亢的喊声。

“射击!”那边喊话的人又喊道。

闪动的火光把街旁的房屋照成了紫色,像是有个火炉的炉门突然开启,又立即闭合。

街垒发出了一阵骇人的摧折、破裂的巨响。那面红旗倒下了。射击来得如此猛烈,如此密集,那旗杆,即公共马车的辕木尖竟被打断了。有一些子弹打在墙上,又从墙上弹向街垒,使不少的起义者受了伤。

这第一阵的排射使起义者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攻势如此凶猛,连最胆大的人也不得不思考这样的问题:自己所要对付的显然是整整一个联队。

“同志们,”古费拉克喊起来,“不要浪费弹药,等他们走进街口,我们再射击。”

“首先,”安灼拉说,“我们得把这面旗子再竖起来。”

那面旗子恰巧倒在他的脚下。他把它捡了起来。

大家听到了通条和枪管撞击的声音。显然,敌人在上子弹。

安灼拉继续说:

“谁有勇气?把红旗插上街垒!”

没有人响应。事情明摆着,街垒成了再次射击的目标,去那上面,就等于去送命。即使最有胆量的人也是不易下这自我牺牲的决心的。安灼拉本人也感到胆寒。他又问了一句:

“难道没人愿意?”

二旗帜:第二幕

起义者在科林斯开始建造街垒之后,便没有人再注意马白夫公公。但他一直在场。到达这里之后,他便坐在楼下厅堂的窗台后面,一动不动,仿佛什么也不再看,什么也不再想,处于完全的寂静状态。古费拉克和另外几个人曾几次来到马白夫身旁,向他介绍当时的危险处境,劝他离开,他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无人跟他说话时,他的嘴唇在频频启闭,像是在跟什么人讲话;有人在跟他讲话时,他的嘴却闭得严严的,眼睛也像失去了生命。在街垒受到攻击之前的几个小时之内,他便这样坐在那里,两只拳头抵住膝头,身子微微前倾,仿佛是在观察一个危崖深谷。几个钟头过去了,他一直保持着这一姿势。任何事都难以惊动他。看来,他的思想完全不在街垒之内。他在想着另外一个世界。后来,大家奔向街垒,各自进入各自的战斗岗位,厅堂里只剩下了三个人:被绑在柱子上的沙威、一个握着军刀监视沙威的起义战士,再一个就是马白夫。但当攻击开始、街垒受击之后,他受到了震动,仿佛已经醒来。他突然站起来,穿过厅堂,出现在众人面前。这时,安灼拉正在说:“难道没人愿意?”

他的出现,使整个队伍为之一震,人们惊呼:“那个投票人!那个国民公会代表!那个人民代表!”

也许马白夫没有听到。

他径直向安灼拉走去。起义者都怀着敬畏的心情为他让路。他从发愣的安灼拉手中夺过红旗,向后退了一步。谁也不敢上来阻挡,谁也不敢上来搀扶。马白夫,这位80岁的老人,头微微颤动着,脚步却踏实稳当,踏着街垒的石阶,一步一步,慢慢跨上街垒。情景是那么的庄严,那么的伟大,以致所有的人都发出钦佩的欢呼:“脱帽!”他每踏上一级,他那一头白发,他那干瘪的脸,他那高耸的、宽阔的、光秃的、满是皱纹的额头,他那凹陷的眼睛,他那愕然微启的嘴,他那高擎红旗的枯臂,一齐在从黑暗步步伸向火炬的血光之中显现出来。随着他身躯的逐渐升高,他的形象也就越来越高大。人们以为自己看见了九三年擎着恐怖的旗帜的阴灵,从地面巍巍上升。

马白夫颤颤巍巍,到了最高一级。脚下是1200多个看不见的枪口。他忘记了自己的一切,找到了归宿。他屹立于那堆石灰土之巅,整个街垒都瞧见了这一无比崇高的超人形象。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这种沉寂,只有奇迹出现时才会有的。

在这沉寂之中,老人挥动着那面红旗,喊道:

“革命万岁!共和万岁!平等!博爱!为它们而死亡!”

街垒里的人听到从敌人那边传来一阵低微、急促的声音,像牧师在匆匆念诵祈祷文。也许,在街巷的另一头,那警官在例行他的劝降工作。

接着,刚才喊“口令”的那尖利的声音又在黑暗中响了起来:

“退下去!”

马白夫听罢气得脸发白,眼冒火,再次把红旗举过头顶,喊道:

“共和万岁!”

“射击!”还是那个冷酷的声音。

第二批子弹像雨点那样,朝街垒打来。

老人的两个膝头在往下沉,随即,他又立起。旗子从他手中脱落了。他的躯体,像块木板,直挺挺地倒在了石阶上。两臂叉在了胸前。

鲜血从各个弹孔中流出,像条条小溪。他那衰老、悲哀、惨白的脸向着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