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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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普吕梅街的牧歌和圣德尼街的史诗(24)

画家也有自己的黑话,他们说“我的刷子”。公证人说“我的蹦跳的小溪”;理发师说“我的伙计”;鞋匠说“我的帮手”。这也是在说黑话。实际上,假如我们细心观察的话,我们就会发现,所有那些表达左右的方式,都有黑话的痕迹呢!如海员对左右称“左舷”和“右舷”,舞台美术师则称“庭院”和“花园”,教堂勤杂人员便称“圣徒的”和“福音的”。从前,女才子说黑话,现在,娇娘子也说黑话。朗布耶府邸与圣迹区相通。公爵夫人也有自己的黑话。王朝复辟时期,一个极高贵又极漂亮的夫人在一封情书里写了这样的话:“Voustrouverezdanscespotainslàunefoultitudederaisonspourqusjemelibertise.”作者原注:照我们的说法为:Voustrouverezdanscescommerageslàunemulttitudederaisonspourquejeprennemalibectè.(您从所有这些诽谤中可以找到大量根据,我是逃不脱了。)外交界的密码也是黑话。教廷的使馆以26代罗马,以grkztntgzyal代使臣,以abfxustgrnogrkzutuXI代摩德纳公爵,这便是黑话。中世纪,医生称胡萝卜、小红萝卜和白萝卜为opoponach,perfroschinum,reptitalmus,dracatholicumangelorum,postmegorum,也是黑话。糖厂主人说“砂糖”、“大糖块”、“净化糖”、“精制块糖”、“热糖酒”、“黄糖砂”、“块糖”、“方糖”,这也都是黑话。20年前,评论界某一派人常说这样的话:“半个莎士比亚出自文字游戏和双关俏皮话。”难道这不是黑话?有位诗人和艺术家曾意味深长地指出,如果德·蒙莫朗西先生对韵文和雕塑不是行家的话,他便可以被称为“布尔乔亚”。实际上这也是在说黑话。古典科学院院士把花说成“福罗拉”,把果说成“波莫那”,把海说成“尼普顿”,把爱情说成“血中火”,把美貌说成“迷人”,把马说成“善跑”,把白帽徽或三色帽徽说成“柏洛娜的玫瑰”,把三角帽说成“玛斯的三角”,可见,古典院士也在说黑话。代数、医学、植物学也都有自己的黑话。人在船上使用的语言,让·巴尔、杜肯、絮弗朗和杜佩雷等人在帆面、桅杆和绳索迎风呼啸之时,在用传声筒发布命令之时,在舷边刀斧搏击、船身滚荡、狂风怒吼、大炮轰鸣之时所用的那种极其完整、极其别致、令人赞赏的海上用语更是黑话无疑。当然这种英勇搏斗场面中的豪迈的黑话与那鬼蜮世界粗俗不堪的黑话相比,有如雄狮与豺犬,确实不能同日而语,但它们却统为黑话。

这是就广义而言的。即使这样,黑话也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至于我们,我们却要为这个词保存它旧时的那种确切、分明、固定的含义,也就是说,把黑话限制在它应有的范围之内。真正的黑话,精彩的黑话,(如果“真正”和“精彩”可以连到一起讲的话)大都是古老的,而且古老到已无法考证的地步,它可以自成一个王国。这种黑话,我们打算再次重复,只有在穷苦社会里才得使用,是一种丑恶的、阴险的、奸诈的、狠毒的、凶残的和暧昧的、卑鄙的、隐秘的、不祥的语言。在堕落和苦难的深渊的底层,有一种穷苦到无法再穷苦的人,他们要抗争,要为生存而奋斗,要为幸福而奋斗,要向居于统治地位的法制作斗争。这是可怕的争斗。有时争斗进行得很猛烈,于是人们便变得凶狠而又狡猾,用针刺(邪恶的手段),又用棒打(犯罪的行为),向社会秩序发动攻击。在此情况下,黑话应运而生。

把人类说过的任何一种语言,也就是说,把构成文明或使文明丰富多彩的因素之一的各种语言,不论是好是坏,也不论完整与否,把它们统统从遗忘和枯井中拯救出来,使它们得以保存,免于泯没,这样的工作应该是有益的。因为借此为社会提供必要的观察资料,对文明的建设是有益的。不管普劳图斯有意还是无心,他在自己的作品中,让两名迦太基士兵用腓尼基语进行交谈,做的就是这方面的工作。莫里哀也曾让他作品中的人物用各式各样的语言进行对话。不过,这样一来,反对意见又出现了:腓尼基语,很好!东方语,也很好!就算是方言吧,也还说得过去!因为这毕竟都是某国或某省的语言。可……这黑话!让黑话“得以保存”、“免于泯灭”意义何在?

对此,我们只打算做一句之答,那就是:既然一国或一省所用的语言是值得关怀的,那么,就还有比这更值得关怀的东西,这指的就是一个穷苦阶层所用的语言。

这种语言,在法国,大概已有400多年的历史,使用这种语言的不仅是某个穷苦阶层,而且是法国社会的整个穷苦阶层,而在世上,可能存在着人类社会的整个穷苦阶层。

另一方面,我们必须强调,揭示社会的各种痼疾,对它们加以研究,这种工作是不好凭个人的好恶而决定取舍的。研究习俗和观念的历史学家,就其任务的严肃性而言,并不在研究大事的历史学家之下。后者所研究的,是文明的表层,是王冠的争夺,是王子的出生,是国君的婚姻,是战争,是会议,是有名的大人物,是阳光普照下的兴衰变革,是一切外层的东西;而前一部分历史学家研究的是劳动和苦难,是被压迫的人民,是社会底层的妇女,是痛苦中呻吟的儿童,是凡人与凡人之间的明争暗斗,是隐秘的暴行,是成见,是公开的不平等待遇,是法律暗中的冲击,是心灵的秘密演变,是民众的隐微震颤,是饥饿得濒临死亡的人,是赤胸露臂、毫无指望的人,是穷困潦倒蒙冤受辱的人,是在黑暗中流离失所的野鬼。研究这类问题的人,要以严肃的态度,满怀同情之心,下到那些进不去的坑窟里,要像同胞兄弟和法官那样,去接近那些在那里横七竖八搅作一团的人,那些流着血的人,那些正在动武的人,那些哭泣着的人,那些咒骂着的人,那些挨饿的人和大吃大喝的人,那些吞声忍泪和为非作歹的人。这些观察人们心灵的历史学家的责任,难道就比不上那些研究外部事物的历史学家吗?谁个能够说,但丁所要说的话会比马基雅弗利少呢?谁个能够说,深奥、幽暗的底蕴不如表象重要呢?在我们没有认识山洞之前,我们能够说已经熟悉山了吗?

我们还需指出的是,根据上面的叙述,便有两类截然不同的历史学家。但是,我们并不认为他们有什么不同。我们认为,一类研究的是各族人民那种公开的、可见的、明显的民众生活。但与此同时,如果他们不洞悉民众隐秘的、较深层次的生活,他们便称不上一个优秀的历史学家;而作为一个良好的研究内在事物的历史学家,他又必须同时研究那些外部事物。习俗和观念的历史,是渗透于大事的历史之中的,反之亦然。这两类,是互相影响、互相关联、互为因果的。上苍刻画在一个国家表面上的平行线条,存在暗淡和明显的区别,而它底下的任何骚动,都会直接引起表层的颤动。历史既然包容一切,真正的历史学家便应对一切都加以注意。

人并不是只有一个圆心的圆圈。它是两个椭圆。两个椭圆有两个交点。一个交点是事物,另一个交点是思想。

黑话只不过是人要干坏事时改头换面的语言,改换的目的,是使所表达的那污秽的东西被掩盖起来,如此而已。

这样,它便变得面目可憎了。

人们差不多认不出它来了。这难道是法语,是世界上那种最美的语言吗?它走上舞台,替罪行进行掩护,准备扮演整套坏戏中的任何角色。它已不再好好走路,而是一瘸一拐,两腋支在圣迹区的拐杖之上蹒跚而行,那拐杖还能顿时变成大棒。它自称在托钵行乞,牛鬼蛇神将它乔装打扮,个个显出怪模怪样,既在爬行,又在昂头直立,像地上移动着的一条蛇。它从此有了扮演任何一种角色的本领,在作伪者手里,它变成斜视眼,在放毒者手里,它满身铜锈,在纵火犯手里,它周身松烟,在杀人犯手里,它用胭脂涂了唇。

如果你是诚实的人,当你趴在社会的大门上,听到他们说那话时,你会感到不知所云。这是一种可憎的窃窃私语,既有点像犬吠,也有点像兽语。这就是黑话的特性。从他们嘴里吐出来的词,是畸形的,带着一种说不上什么怪兽的味道。我们仿佛听见了七头蛇在讲什么。

这是黑暗中鬼在说话。它吱嘎做响,簌簌做声,仿佛黄昏时刻听人讲哑谜。人处于苦难之中,眼前漆黑一团。人在犯罪之时,眼前漆黑一片。这两种黑凝结起来,便构成了黑话。空中黑,行动黑,语言黑。这是一种可怕的癞蛤蟆语言。雨、夜、饥饿、恶癖、欺诈、不公、赤裸、窒息、严冬(穷苦人的好时令)构成一片昏黄迷雾,而这种癞蛤蟆在这茫茫的迷雾之中跳跃,匍匐,扭动身躯,唾沫四溅,像一群魔怪。

对于受到惩罚的人,我们应当给予同情。唉!这里的我们又是指谁呢?与你们讲话的我又是哪个?听我讲话的又是什么人?我们从何处而来?谁能肯定,在出世之前,我们没有做过什么事呢?人间和地狱并不是没有相似之处的。谁能说人不是触犯天条的囚犯呢?

你们把眼睛凑近人生对它进行仔细观察吧。从各个角度去看,我们会感到,人生处处皆惩罚。

人们是不是说你是幸福的?可是,实际上你终日忧心忡忡。每天每日,有你操不完的心,有你受不完的累。昨天,你还在为你一个亲人的健康放心不下,今天,又转到你为自己的身体担忧了,或许,明天,你的财政状况又出现了什么问题,后天,说不准又会有人对你横加诽谤,而大后天,可能传来某个朋友不幸的消息,接下来呢,天气问题又使你劳神,或者你的什么东西被损坏或不翼而飞,再下来,可能出现一件开心事,可它肯定是伴随不安而至的,说不定,你会担心脊梁骨被压弯哩!这就完了吗?接着来的是公务不顺利,闹得你心烦意乱。总而言之,事情和烦恼没完没了,散尽乌云一片,又来一片乌云。一百天里,难得有一天是充满欢乐和阳光的。可人家还说什么你是幸福的呢!至于其余的人,就更用不着提了,他们老是待在那种终年不见阳光的沉沉黑夜里。

有思想的人很少使用这样的短语:幸福的人和不幸的人。很明显,这个世界是另一个世界的前厅,幸福的人并不存在。

人类的真正区分应该是:光明之中的人和黑暗之中的人。

减少黑暗之中人的人数,增加光明之中人的数额,这便是目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大声疾呼:教育!科学!学会读书,便是点起了火炬。每个词的每个音节都在发射火星。知识就是光明。

可是,光明不等于快乐。人处于光明之中仍然会有痛苦。过度的光还会引起燃烧。火焰是与翅膀为敌的。燃烧而不中止飞翔,那样的事只有上帝才会碰上。

当你有所悟并有所爱时,你还可能会痛苦的。旭日初现,遍地泪花。光明之中的人一想到了黑暗之中的人,是不能不感慨万端的。

二根

黑话是黑暗之中的人使用的语言。

思想正在那最幽暗的深处起伏翻腾着。面对这受过烙刑仍在顽抗的谜语似的俗语,社会哲学不得不作最认真的思考。这里存在着惩罚,这是显而易见的,每个音节都带有伤痕,每个普通的词汇都仿佛被刽子手烙烫过,那枯焦的样子便是明证,甚至我们还可以看到一缕青烟。看到某些句子,你仿佛看到这样的景象:一个强盗突然扒下上衣,露出一个刺有百合花烙印的肩膀。普通人几乎要拒绝使用这些受到法律贬斥的词语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在那里,人们使用的隐喻法有时是那么的大胆,以致使普通人感到它肯定是上过铁枷的。

然而,尽管是这样一种情况,也正因为是这样一种情况,这种奇特的俗语,在对生锈的铜钱和金质勋章都不抱成见、一概加以收藏的方格大柜里,也就是在文学的领域里,理应占有自己一格的地位。这种黑话,不管你同意与否,是有它自己的语法和诗律的。这是一种语言。假如我们看到曼德朗曼德朗(1724——1755),法国著名强人。对某些单词留下丑恶的烙印,那么,我们也能从某些卓越的比喻中看到维庸维庸(1431——1465),法国诗人。曾受过这种语言的影响。

他的一句诗很有意思:

Maisoùsontlesneigesd′antan?意思是“往年的雪又在何处?”

这是一句黑话诗。Antan(来自anteannum),这是土恩王国土恩王国,15世纪在圣迹区聚居的一个巴黎乞丐集团。黑话里的词,意为“去年”,引申为“从前”。35年前,即1827年,在一大队犯人走出比塞特监狱的时候,一个被发配到大桡船上去服刑的土恩王在这监狱的一间牢房里留下了这样一句话,它是用钉子刻在墙上的:Lesdabsd′antantrimaientsiemprepourlapierreduCosre。这句话的意思是:“从前,国王总是要去举行祝圣典礼的。”这位国王在此说的“祝圣”,指的就是苦刑。

有一个词叫Décarade,它所表达的意思是一辆重车出发后飞奔而去,据说词源学考证,它出自维庸,这挺合适。这个词使人想起四只铁蹄下面的火花。拉封丹有一句诗,很美,写的是:

六匹骏马拉着一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