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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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普吕梅街的牧歌和圣德尼街的史诗(15)

天上白色的微光把大地映成白色。他望那巷子,在两排深黑的矮树中间闪出一条灰白小道儿。

忽然,在这灰白小道上,出现两个人影,前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来了两个活的。”伽弗洛什低声说。

在前的好像是个老头儿。他穿着简朴,低着头,行动缓慢,仿佛是个夜游神。后面那个身材瘦长,步伐矫捷,一副凶相。看得出,为了适合前面那老人的步伐,后面那人故意放慢了脚步。他的装束很时髦,帽子式样新颖,上乘的黑色的骑士服。那人仰着头,微明的白光线照亮了他那英俊的脸。他嘴里衔着一枝玫瑰花。这人伽弗洛什熟悉——他就是巴纳斯山。

对于前边那个人,伽弗洛什却并不认识,只看出他是个老头儿。

伽弗洛什高度警觉起来。

显然,后面那个对前面那个有图谋不轨之状。伽弗洛什呆的地方正好便于观察。所谓“壁厢”,恰好是个掩体。

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子的地方,巴纳斯山出猎,那是极端可怕的。伽弗洛什那小淘气的好心肠在暗为那老人叫苦。

如何是好?出去干涉吗?小弱救老弱!那只能被巴纳斯山笑掉大牙。可不出来干涉吧,伽弗洛什心里明白,那老人便一口被这18岁的凶残匪徒吞下肚去。

伽弗洛什正在踌躇之际,那边的凶猛突袭已经开始。那显然是猛虎对野驴的袭击,是蜘蛛对苍蝇的袭击。巴纳斯山一下子丢了那朵玫瑰,向老人扑去,他抓住老人的衣领,掐住老人的咽喉,死死不放。伽弗洛什费了好大的劲儿压制自己,才没有喊出声来。刹那间,那两人换了位置,原来在上的已被另一个压倒在地。被压的那个力竭声嘶,还在拼命挣扎。一个铁膝头抵在他的胸口上。情况并不像伽弗洛什预料的那样,在底下的,是那老头儿,在上面的,是巴纳斯山。实际情况正好相反,在底下的,是巴纳斯山,在上面的,是那老头儿。

这一切全是在伽弗洛什两步开外发生的。

原来,老人受到冲击后,便迅速狠狠还击,转眼间,攻防双方便互换了位置。

“好一个老猛将!”伽弗洛什心里想。

他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那两个人在厮打着,谁也没有听见这掌声。他们在全力搏斗,个个气喘如牛,对身边的事根本无暇顾及了。

忽然,搏斗停下了。巴纳斯山已无力反抗。伽弗洛什自言自语道:“这小子是不是玩儿完了?”这时,只见老人轻轻对巴纳斯山说:

“站起来!”

巴纳斯山站了起来。那老人仍旧抓着他。此时的巴纳斯山像一只被绵羊咬住了的狼,又羞又恼。

伽弗洛什睁大眼睛,竖起耳朵。他可乐坏了。

一个旁观者良心产生的焦虑得到了补偿。他听到了那两个人的对话。黑暗中,他们的说话声清楚传过来,听罢,让人品味到一种说不出的悲剧味道。老人的声音:

“你多大了?”

“19岁。”巴纳斯山的声音。

“你身体健壮,又有力气,为什么不去做工呢?”老人的声音。

“不高兴做什么工。”巴纳斯山的声音。

“那你干什么呢?”老人的声音。

“闲游……浪荡。”巴纳斯山的声音。

“好好说!要我帮你吗?你想干什么?”老人的声音。

“抢!偷!”巴纳斯山的声音。

老人沉默了,他仿佛是在思考,他的手仍然紧紧抓着巴纳斯山的手。巴纳斯山像一头被铁夹夹住的野兽,在拼命挣扎,试图挣脱。他挣一下,试一个钩腿,拼命地扭动四肢,但全然无用。对这些伎俩,老人根本没有放在眼里。他镇定自若,一只手抓着巴纳斯山,岿然不动。

老人深思了一段时间之后,才看着巴纳斯山,用一种温和的语调,在黑暗中语重心长地劝那年轻人。老人说的每一个字都进入了伽弗洛什的耳朵。

“我的孩子,什么都不想干那怎么成!你还是去做工为好,不要再四处游荡了。你见没有见过一种可怕的机器?那东西叫碾片机。对那东西,你必须小心再小心。那是一个阴险凶恶的家伙。假使你不小心,被那东西拖住了,衣服的一角也好,那么,你整个人便会被它吞进去。这架机器,专和游手好闲的人交朋友。你千万离它远远的。你没有被它卷住,那你就赶快躲开它!否则,你肯定避不开它的联动齿轮,被它一旦掐住了,你便什么也别再指望了。你会苦一辈子,懒骨头!那时,你要懒,要休息——休想!无情的苦工的铁手已经将你抓住。

因此,还是自己去挣饭吃吧,去工作吧,尽你的义务!你‘不高兴做什么’!学别人那样,你不高兴!那好吧,既然你不学别人那样,你也就不会像别人那样生活了。劳动是法则。谁把劳动当麻烦,那么,他就会被强制劳动;如果你不愿意工作,那么,就只有当奴隶的分了。你不愿意与劳动交朋友,那它就把你当奴隶。在这方面放松你,会在另一方面抓住你。啊!你不愿意接受人们通常有的那种诚实的疲劳,那你便会到地狱里去,在那里,会有人强制你接受另外一种疲劳。别人歌唱,你却在哀号,你只能看着别人,看他们休息,看他们劳动。那时,看到那些人快快活活地生活着,你就会感到像光明出现在你眼前那样令你羡慕。无论是掘土工还是庄稼人,无论是水手还是铁匠,他们都在快活地生活着。

铁砧自有铁砧的光芒。犁地、捆草也自有其乐。船只有自由地航行,才是欢畅的!你懒,那总有一天,会有人拿着鞭子,赶着你锄、拖、滚、跑!你将挽着重轭,成为地狱里拖车的牲口!啊!什么事都不干,那好吧!可那样,到头来,无事不干,不会有一个星期、有一天、有一个钟点不在吃苦受罪!什么重的东西都要你搬,弄得你终日腰酸背痛。没有一分钟你不感到筋骨开裂。对别人来说,轻如鸿毛的东西,对你将是岩石般沉重。再简单不过的事到你那里自会变得复杂异常。生活将无处不与你作难,走路,呼吸,这极为平常的事,对你都将变为艰难。你呼吸,可有百斤重的担子压着。无论走到哪儿,都会碰到难以解决的题目。任何人,要想出门,只一推,门开了,他便到了外面。而你,你如果要出去,就非要在墙上打洞不可。要上街,人家的情形是怎么的?走下楼梯便成了,人人如此;可轮到你,你想到街上去,却必须撕裂床上的褥草,把草一条一条拧成绳子,把它拴在窗子上,然后,你从窗口爬出去,抓住那根绳子,临空吊着,滑下去,并且是在黑夜里,而且在狂风、大雨、飞沙走石之时,才最为合适,万一那绳子不够长,你便只剩下一个办法了——摔下去。

你很可能栽到一个黑洞里。它有多深?里面有什么?你不知道。你根本不会知道自己将会如何。还有一个出去的办法——从烟囱里爬出去,烟熏火燎,烧死活该;从排粪道里爬出去也行,但淹死活该。这还不算完,我还要告诉你,要想出去,你要把挖开的洞掩盖起来,石块每天挖出,又得放上,如此一连20次!灰渣得藏在你的草席下。要开一把锁,如果是一位有钱的先生,他的衣袋里会有锁匠为他做好的一把钥匙。可你呢,假使你要开那把锁,你便非有一件惊人的杰作不可。你得把一个大的苏一剖两片。用什么工具剖?那是你的事,由你自己想办法解决。随后,你得小心翼翼,把两片苏挖空,且不得使外表有一丁点的损伤。接下来,你需要在这苏的边缘刻出道道螺旋纹,让那两个薄片拧合在一起,以免别人发现它的秘密。在狱卒们的眼里,这是一个平常的苏,可你自己晓得它是一个匣子,那里面装着小钢片——一条表的发条,边缘上被弄出无数的小齿,那是一把钢锯。

这条藏于苏内的小锯,只有别针这么长,可你却要用它来锯断锁的销子,门闩的横条,挂锁的铁梁,窗子的铁条,脚上的铁镣。这一杰作大功告成,神奇的工具宣告诞生,一系列巧妙、细致、精微、艰苦的奇迹已告结束,而这时,它尚未派上任何用场,结果,被人发现了,那么,等待你的是什么呢?被打入地牢。这就是懒惰、贪图享乐的结果,多么危险啊!什么事也不想干,只是蠢人的观念。你现在还不明白,整天无所事事,一个寄生虫,下场肯定是不幸的。他的面前只有绝路一条。这种人,和蛆虫还有什么两样!你不高兴干什么!你只想:喝得甜甜的,吃得香香的,睡得舒舒服服的。那样,你就只好喝水,吃黑面包,睡木板床,而且手上、脚上还铆上铁件,让你整夜都感到皮肉是冷的!最后,你将弄断那些铁件,逃出那牢笼。这很好。逃出之后情形如何?你将在草莽中爬行,你将像树林中的一个野人,用草根填满肚皮。最终,你又被人逮回。

而这之后,一连几年,你将被打入阴沟,用一条链子在墙上拴着,渴了摸着瓦罐喝水,饿了,啃一块黑面包,吃一把蚕豆,那面包是连狗也不想吃的,那蚕豆,早已被虫子吃空。你将成为一只土鳖,整年地待在地窖里。啊!可怜可怜自己吧,倒霉的孩子,你如此年轻,断奶未足20年,母亲一定还活着!我这样诚恳地劝你,是为你好,你就听我一言吧!瞧你这样子,这么好的衣服,穿这么亮的鞋子,头发还是烫了的,并且还洒了香水,这是不是要讨女人的欢心?可是如果你不听我的话,到头来,你会被剃光头发,戴顶红帽子,穿上木拖鞋。手和脚都戴上镣铐,那时,任何一个女人,只要你看她一眼,便遭到一阵毒打。进去的时候,你脸色红嫩、皮肤润泽、两眼明亮、牙齿雪白、满头乌发,可等你出来的时候是一副什么模样呢?背驼了,皮肤皱了,牙齿掉光了,头发白了,其丑无比。啊!我可怜的孩子,你走错了路,你受了懒鬼的支使。其实,抢劫是最艰苦的事。相信我,不要当懒汉,干那种苦活计。做一个坏人,并没有多少方便之处。做一个诚实人,麻烦反倒少些。现在你走吧,仔细想想我的话。你不是想得到我的钱包吗?它就在这里,拿去好了!”

老人放开巴纳斯山,同时把自己的钱包给了他。巴纳斯山把钱包托在手心上,掂了又掂,随后,以一种机械的动作,把它放入骑马服的口袋里,那样子,钱包像是他偷来的。

老人转身去了,迈着安详的步子继续去散他的步。

“傻老头儿!”巴纳斯山嘴里嘟囔着。

那位老人是谁?读者想必已经料到了。

巴纳斯山呆呆地站着,望着他,直到他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之中。这一凝视对伽弗洛什具有决定的意义。

老人往远处走去。这时,伽弗洛什却露了头。

伽弗洛什望了一眼身边的马白夫公公,见他仍旧坐在石凳上,像是睡着了。那小淘气从草窠里钻出来,隐在黑影里,从背后向呆立着的巴纳斯山爬去。他悄然来到巴纳斯山的身旁。巴纳斯山没有发觉他。于是,伽弗洛什把手偷偷伸进巴纳斯山那质地极好的骑马服后身的口袋里,把那钱包掏了出来。他又爬回了原处,宛若一条在黑暗中溜走的蛇。此时,巴纳斯山正在生平第一次认真思考问题,根本想不到要警惕什么,因而什么也没有发觉。伽弗洛什回到马白夫公公身边时,便把那钱包从篱笆上面丢了过去。这之后,他溜走了。

钱包落在马白夫公公的脚上,把他惊醒。他弯下腰去,把钱包捡了起来。他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他打开了钱包,钱包分成两层,一层里有些零钱,另一层里装有六枚拿破仑。

马白夫公公看罢大吃一惊,把钱包递给了女仆。

“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普卢塔克妈妈说。

五、结尾不同于开端

一荒园与兵营相通

珂赛特自己没有料到,四五个月之前,她的痛苦是那么强烈,那么敏锐,而现在,居然平静下来了。是大自然,是春天,是青春,是对父亲的爱,是鸟语,是花香,一点一点、一滴一滴、一天一天把爱情之火扑灭了呢,还是那爱情之火暂时被蒙上了一层灰烬?反正事实是她的心里再也不感到有以往那种剧烈的疼痛了。

一天,她一下子想起了马吕斯。

“啊!”她说,“我已不想他了。”

正是在那一个星期,她看到一个相当英俊的长矛兵军官走过她那园子的铁栏门口。那位军官蜂腰细身,军装笔挺,有一张年轻姑娘那样的脸,漆布军帽,亚麻色的头发,蓝眼睛,不凸不凹,上了蜡的菱角胡子,嘴里叼着一支雪茄,手臂上挎一把指挥刀,傲慢而英俊,正是马吕斯的反面形象。珂赛特想:“这军官一准是巴比伦街那部队的。”

次日,她又见他走过门口。她留心了他走过的时间。

从那时起,每天,在同一钟点,她都看见他走过门口。难道这是巧合吗?

那位军官的伙伴们已经发现,在这座“不修边幅”的园子里,在那道难看的老古董铁栏门的后面,有一个美人儿,当那俊美的中尉走过时,她几乎老是待在那里。这个中尉,读者并不陌生,他是忒阿杜勒·吉诺曼。

“喂!”他们对他说,“那里边有个小娘们儿在向你送秋波呢,留神吧。”

“我哪有那份时间?”那长矛兵说,“要是我对所有对我感兴趣的姑娘都留意的话,那还了得!”

也正在此时,马吕斯正沉痛地挣扎在死亡的边缘,并且常说:“只要能在死前再见她一面,也就满足!”假使他这时看到了她,他便会看到,珂赛特的目光正注视着一个长矛兵。如果他果真看到将会如何?他会一个字也说不出,饮恨而终。

这能怪哪一个呢?到底谁错了呢?谁也没有错。

马吕斯的性格是陷进苦海便留在那苦海里,而珂赛特则是掉了进去还能够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