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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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普吕梅街的牧歌和圣德尼街的史诗(14)

在这混乱的车队里,所有的惨状全都齐备了,那里有各种野兽的面孔,有老人的,有少年的,有光头的,有灰白胡子的,有横蛮怪样的,有消极顽抗的,有龇牙咧嘴的,有凶相毕露的,有疯疯癫癫的。有戴遮阳帽的猪拱嘴,有两鬓拖着一条条螺旋钻的女儿脸,有孩子面孔(因此也特别可怕),有尚存一息的骷髅头。第一辆车上有个黑人,他也许当过奴隶,因此对链条毫不生疏。这些人,蒙受了难以忍受的耻辱,无以复加的屈辱,内心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有的变傻,成了愚昧者,有的原是聪明人,现在变得悲观绝望。但不管变成什么人,大家都处在了同等地位。这一污浊行列的那个领队,对他们显然是不加区别的。他们乱七八糟被一对一对地拴着,也许只是按字母的先后次序加以排列,被胡乱装上了车子的。但是,一些丑恶之物聚集起来,便是一股力量。众多的苦命人加起来,便有一个总和。一条链子会有一个共同的灵魂。每辆车上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面貌,因此,每辆车子各有各的表现。有一辆车子上的人没完没了地唱着;有一辆车上的人不间断地嚷着;有一辆车上的人在不住地向人乞讨;有一辆车上的人则统统对人咬牙切齿;有一辆车上的人一直在恫吓围观者;有一辆车上的人一直在咒骂上帝;最后一辆车的人则垂头丧气,沉默不语。但丁会把它们描写成七层地狱。

这队人是判了刑之后前去服刑,样子惨不忍睹。他们坐的是用来示众的囚车,不是《启示录》里所说的那种电光闪烁的骇人战车,因而形象更加阴惨。

在那些卫队之中,有一个卫兵拿着一根棍棒,尖尖的一端有个钩子,他不时地龇牙咧嘴,对那堆人类的残渣进行训斥。人群中有个老妇在对她5岁的孙儿进行教育,说:“不学好,长大就跟他们一样。”

歌声和咒骂声越来越响。一个人看样子是个押送队队长,不由分说,挥动他的长鞭,劈头盖脸向犯人们打来。这一信号发出以后,押送的士兵们举起手中的家伙儿,于是,一阵惊心动魄的棍棒,冰雹般落在那七车人的身上;车上,许多人在狂喊怒骂。看热闹的则像追逐臭味的苍蝇,个个兴奋不已。

冉阿让的眼睛变得令人可怕起来。那已不是眼睛,而是一种深幽的玻璃体,它仿佛反映的不再是眼前的现实,而是一种大难临头、恐惧欲绝的光芒。他想站起来,离开此地,但他的脚不听使唤,似乎他所见到的景象伸出了巨手,一把将他死死地拖住了。冉阿让仿佛被钉在了那里,心里有说不出的烦乱和痛苦。他弄不清楚为什么,这种非人的迫害竟使他的心紊乱到了如此的程度。忽然,他抬起一只手,把它按在额上,一下子想起,原来,这地方正是犯人的必经之路。为了绕开枫丹白露的大道,以免惊扰国王,犯人们必须走这条弯路。他记起来,35年前,他正是打这便门经过的。

珂赛特的感受虽有所不同,但也一样感到胆战心惊。她不懂这是因为什么,只觉得吐不出气,感到她所见的景象是不可能存在的,于是,她终于大声问道:

“爸,那车子里是些什么人?”

“苦役犯。”冉阿让答道。

“他们上哪里去?”

“去大桡船。”

此时,那一百多根棍棒正打得起劲,棍棒之下,还夹杂着刀背的砍击,那真称得上一阵风暴。罪犯们全都低下了头。重刑之下出现了可怕的服从。所有的人一齐静了下来,一个个向四周看着,像被捆住了的狼。珂赛特浑身颤抖,又问:

“爸,他们还能算人吗?”

“有时候算。”那伤心人说。

那是一批犯人。天亮以前,他们从比赛特出发。他们本可以直行,而国王正在枫丹白露,为了避免让万尊之体看到酷刑的惨状,于是,他们便绕道而行,改走勒芒大路。这使那可怕的旅程延长了三四天的时间。

冉阿让难以忍受地回到了家里。这种遭遇无异于一次打击。它留下的印象几乎是一种震撼。

冉阿让和珂赛特回家时一路无话。眼见的一切,对于冉阿让来说,打击实在太重了。他再也听不清珂赛特说什么,也无心回答她的问话。晚上,他听见了珂赛特说的话——她离开他去睡觉时,轻轻说,样子像自言自语:“我觉得,要是我的生活中出现那样一个人,天主,只要我在近处看他一眼,我也会送命的!”

幸好,次日正遇上国家的什么庆典。这样,冉阿让横下一条心,决定改变自己的习惯,带珂赛特出去看看庆祝活动,马尔斯广场的阅兵,塞纳河上的比武,爱丽舍宫的表演,明星广场的焰火,都可以瞧一瞧,以便冲淡前一天留下的令人不愉快的记忆,让她遇到的那种丑恶景象在巴黎街头那倾城的欢笑之中消失掉。那次节日的阅兵式,自然要让戎装盛服在街头穿梭往来进行点缀。为此,冉阿让穿上了他的国民自卫军制服,心里却隐藏着一个避难者所产生的那种感受。游逛达到了预期目的。珂赛特特别擅长于助兴。她喜欢做让老人高兴的事。她对任何节目都感到新鲜,以青年人特有的兴致度过了这一天,对所谓的公众庆祝的乏味的欢乐,她也是饶有兴趣地接受了。因此,冉阿让认为游玩是成功的,昨日那种奇丑绝恶的幻象已不复存在了。

又过了几天,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他们父女俩一齐出现在园子的台阶上。这又是一次破例,对冉阿让来说,这改变了自定的生活规则,对珂赛特来说,改变了烦闷不出卧房的习惯。珂赛特身上披着一件起床后穿上的浴衣,显出一种朝霞蔽日般的美丽。她睡得很好。阳光照在她那绯红的脸上。冉阿让用慈祥的目光望着她。她手里拿着一朵雏菊,正在一瓣一瓣地摘着花瓣。珂赛特并不晓得社会上流传着的口诀“我爱你,爱到发狂”,等等。她能从哪里学到这些呢?她只会本能地、天真地玩那朵花,她意识不到,摘一片雏菊的花瓣,便是在披露一个人的一片心。如果有第四位美惠女神,名唤多愁仙子,而且这仙子在微笑着,那么,珂赛特便有点像这仙子了。冉阿让痴痴地望着揉着那花朵上的几个小手指,眼花心醉。在那孩子的光辉里,他忘掉了一切。一只知更鸟在不远的树丛里低声啼着。白云片片,轻盈地飘过天空。珂赛特在一心一意摘她的花瓣。她大概在想她的心事,而且想的一定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忽然,她向冉阿让转过她那天鹅般的身段,问:

“爸,告诉我,什么是大桡船?”

四、援助,不分上下

一外伤,内愈

就这样,他们的日子一天天忧郁起来。

如今,他们惟一能够打发日子并感到快乐的事,就是外出去接济穷人,给他们送去面包和衣服。珂赛特很喜欢做这类事。在这一点上,他们仍然保留着以往的那种共同语言。有时,一天下来,他们帮助了不少的穷人,使那些因饥寒而萎靡的孩子重新活跃起来,到晚上点灯时,珂赛特会显得甚为高兴。正是在这些日子里,他们去访问了容德雷特的破屋。

在那次访问的第二天清早,冉阿让来到楼房里。他和平时一样,还是那样镇静自若。他的左臂上有一条很大的伤口,焦黑红肿,像是被火烫的。他随便作了解释。这伤使他高烧一个多月。这期间,他没有迈出大门一步。他不请医生。当珂赛特坚持时,他说:“那就找一个给狗看病的医生吧。”

珂赛特替他进行了包扎。包扎时,她神情异常庄重。她感到,自己应该为父亲做点什么。在此情况下,冉阿让恢复了昔日的快乐,恐惧和忧虑已烟消云散了。他常常望着那伤口对珂赛特说:“啊,多美的创伤!多好的痛苦!”珂赛特不再呆在楼里,而是整日呆在小屋子和后院里陪着他,给他读他经常看的游记,使他感到无限的幸福。啊,卢森堡公园,不相识的那个浪荡少年,珂赛特的冷漠,一切不愉快的事,心灵上的片片乌云,均已消逝。他常想:“所有那一切都是我臆想出来的。我是一个老疯子。”

另外,他还感到非常宽慰,德纳第的新发现给他带来的恐惧——在容德雷特破屋里的意外遭遇——在他身上几乎已经消失了。他已经顺利脱身,线索已被切断,其余的事,均已不在话下。他倒可怜起那帮歹徒来。他们被擒,蹲进了大牢,大概不会再去害人。可那穷愁绝望的人家的这种结局,也未免太悲惨了。珂赛特也再不提及让他无法回答的苦役犯的事。看来,梅恩便门遇见的那种丑恶景象,也在她脑子里淡漠了。

珂赛特在修院跟圣梅克蒂尔德嬷嬷学了音乐。珂赛特的嗓音不错,唱起来犹如一只通灵的黄莺。有时,天黑后,她便在老人那间简陋的小屋里,唱一两首忧郁的歌曲。冉阿让听了,大为喜悦。

春天来了。园子里异常美丽。冉阿让对珂赛特说:“你从不到园子里去,我要你到那里去走走。”

珂赛特回答说:“我听您的吩咐。”

珂赛特很听话,一个人来到园子里散步。冉阿让并不在那里,这我们指出过,他怕有人从铁栏门口发现他。

就这样,冉阿让的创伤成了改变家境的一种力量。

珂赛特见父亲的痛苦减轻,伤口慢慢愈合,心境好像也宽了些,自己的心境也好了许多。但这一点她并没有一下子意识到。因为这种情况是一点一滴、逐步形成的。随后,便到了3月。天渐渐长起来,冬天结束,春天来临。冬天走了,也带走了人的部分忧伤。接着,又到了4月。这阳春4月,可以说是夏季的黎明,它像晓色一般艳丽,像童年一般欢快,像初生之婴那样富有生命力。这是大自然富有感召力的月份。它把多种感人的光泽,从天上、从云端、从原野、从树林、从花枝,从各个方面,映入人心。

珂赛特这种年纪,正好使那种和她本人相似的4月天的欢乐透入心中。伤感已不知不觉地从她心里消逝得无影无踪了。春天可使灵魂明朗起来。正如中午时分可使地窖子明亮一样。忧郁已从珂赛特的心中被清除。虽然她对此并没有太多的感受。早晨,吃罢早饭,将近10点,她便扶着她父亲负伤的手臂,搀着他,到园里台阶前散一会儿步,晒一刻钟的太阳。她总是笑盈盈的,快活如初。

冉阿让对眼下的生活尤其感到满意,看着珂赛特日渐红润的脸,不禁叹道:“啊,多可贵呀,这创伤!”

他还在内心里感激德纳第。

伤口痊愈之后,夜间独自散步的习惯遂又恢复。

事实告诉人们,如果认为独自一个人在巴黎的荒凉地段散步不会遇到什么意外,那肯定是错误的。

二普卢塔克妈妈解说一件怪事时毫不含糊

一天晚上,小伽弗洛什想起,自己还一点东西没有吃。老这样下去可不成。前一天晚上他就没有碰上什么可以下肚的东西。他决定找点什么东西充充饥。他想到,妇女救济院那一带十分荒凉,在那里可能会有意外的收获。他到了那里,一直走到一个住户密集的地方。说不定这里就是奥斯特里茨村了。

前几次他曾来此游荡。那时,他曾注意到,这儿有一个老园子,住着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妇人。园里有一棵半死不活的苹果树。苹果树的旁边,有一口关不严实的鲜果箱。他想,也许能从那里面摸到个苹果什么的。一个苹果,可以当做一顿夜餐;一个苹果,能够救人一命。害了亚当《圣经》记载,亚当因偷吃了乐园的苹果受到上帝的责罚。的,也许能够救活伽弗洛什。那园子靠近一条荒僻的土巷,周围满是杂草,没有什么房子。园子和巷子中间隔着一道篱笆。

伽弗洛什走近园子,找到了进入园子的路,看到了苹果树和鲜果箱。他仔细观察了一下那道篱笆,断定那是很容易跨过去的。这时,天黑下来,周围空旷旷的。伽弗洛什正准备跨过篱笆时,忽然听见有人在说话。他停了下来,从一个空隙间向里面张望。

篱笆的那边,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正好是在他原打算跨进去的那个缺口处的地上,平躺着一块条石。无疑,那是供人坐的。园里的那位老人就正坐在那上边。老人的前面站着一个老妇人。那老妇人正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马白夫先生!”那老妇人的声音。

“马白夫!”伽弗洛什想,“好一个古怪的名字。”在法语中,马白夫的发音有点像“我的牛”。

被叫的那老人一动未动。老妇人又说话了:

“马白夫先生!”

那老人没有抬头,应了一句:

“什么事,普卢塔克妈妈?”

“普卢塔克妈妈!”伽弗洛什想,“也够古怪的。”普卢塔克,古希腊作家,唯心主义哲学家。

普卢塔克妈妈接着说下去,老人答话却极为勉强。

“房东不高兴了。”

“为什么?”

“我们已经有三个季度没有交房租了。”

“那就是说,再过三个月,就欠四个季度了。”

“他说他要撵走您。”

“那就让他撵。”

“卖柴的大妈也在讨钱,她不再供树枝了。可没有树枝,冬天怎么取暖呢?”

“那就晒太阳。”

“卖肉的不肯再赊账,他不供给肉了。”

“正好我讨厌油腻,不利消化。”

“吃什么呢?”

“面包。”

“可卖面包的要求清账,说如不付钱,就不再卖给我们面包了。”

“那也好。”

“可吃什么呢?”

“我们有苹果树,有苹果。”

“可是,先生,总不能这样下去不想法子。”

“可怎么办呢?现在一分钱也没有。”

老妇人离开了。园子里剩下了老人独自一个。他在想什么,伽弗洛什也在想什么。天完全黑下来。

伽弗洛什思考的第一个结果,是蹲下来,不再翻越那篱笆。靠近地面的树枝稀疏,里面的情形更容易看得清楚。

“嘿!”伽弗洛什得意地想道,“一间舒适的壁厢!”他的背就倚在老人坐着的石凳上,老人的呼吸他都可以感觉得到。没有弄到晚餐,只好睡他的大觉了。

猫儿睡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伽弗洛什睡觉,两只眼全睁着——他一面打盹,一面四处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