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越野赛跑
4319800000037

第37章 谁比马儿跑得更快(3)

步年让手下的人退去,想和老人家好好谈谈。这么多年没见了,他有很多话要说啊。步年说:爹,你怎么回来了?你这几年去哪里了?老金法没回答。步年又说:这个事不能怪我啊,爹,我们都是受害者啊。步年于是开始诉说老金法跑了后,小荷花吃的苦。这事儿,大香香已同老金法讲了,老金法不想再听,就打断了步年。老金法说:既然你把我女儿搞成这样,说明你无能,你把女儿还给我,我来照顾。步年没想到老金法这么有人性,对自己的女儿这么好,心里很感动,当即跪了下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忏悔。步年说:爹,小荷花变成一匹马,我也很难过呀,我怎么会不难过!爹,小荷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呀,她神志不清二十多年了呀,我赚了钱她也享受不了,我给她吃山珍海味,她也不知道品尝呀。爹,我背着小荷花跑遍了整个中国,可就是没人能治好她的病呀。如果她病好了,我会多开心呀。爹,都是我无能,是我没把小荷花照顾好。爹,你想打你就打吧,你就拿我出出气吧。老金法说:我不是你爹,小荷花也不是你老婆,我把小荷花接走后,你不要再来看她。

步年认为老人家这是气头上的话,并没有当真。他答应老金法暂时把小荷花接走。他们父女俩这么多年没见面,让他们一起生活一段日子也是应该的。许多媳妇都喜欢回娘家住一段日子呢。可怜小荷花,自嫁给步年后,没有娘家可回啊,像一个孤儿一样。

让步年没有料到的是,不久,老金法制作了一个巨大的笼子,把小荷花关在里面,供人参观。每个想观看的游客,需交纳一元钱。因为游乐场人多,老金法把笼子放在游乐场前面。那些外地人对小荷花很感兴趣,他们对小荷花指指点点,并且赞美说,小荷花如果是人,是一个美女(这几年小荷花没有衰老的迹象),如果是匹马,也是匹骏马。后来他们干脆叫小荷花为人马。每个来光明镇的外地人对小荷花都很好奇,都想一睹人马的风采。钱源源不断地流入了老金法的腰包,老金法很得意。

步年坚决不同意老金法这么干。他觉得老金法太没人性了,小荷花是他的女儿啊,怎么能像畜生一样关在笼子里。不过,这老金法一直是个自私鬼,只顾自己,他要有点人性,当年就不会不顾小荷花死活,抛下她独自远走高飞。他应该知道他一走,所有的罪名都会落到小荷花头上,小荷花会吃尽苦头的。但老金法对自己利用小荷花赚钱,没有一丝良心不安。这么多年来,他就是关在马戏团的笼子里扮着老虎,也没觉得自己的尊严有什么损伤。关在笼子里供人娱乐是很正常不过的事。

步年来到老金法面前,要把小荷花接走。步年说:爹,你怎么可以做这样缺德的事?小荷花是人怎么可以像动物一样给人参观?爹,你要是缺钱你向我要啊,你怎么能赚这种昧心钱?老金法说:你少来,你这个小气鬼,我可不会用你的钱,用你的钱就要看你的脸色,我没那么笨。我警告你,小荷花是我女儿,我没答应过她嫁给你,她不是你老婆。步年见老金法这么利欲熏心,不再同他多说,开始动手要把小荷花从笼子里放出来。老金法又拿起竹刷子打步年。

步年是有所准备的,他带了一帮人来对付老金法。当老金法要打他时,他的手下就把老金法抓了起来。老金法一把年纪了,步年手下的几个小青年没费多少力气就让他就范了。他们把老金法捆在一把椅子上。步年说:爹,我这就把小荷花接走了,我不会再把小荷花交给你了。爹,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答应你,你死了心吧。老金法冷笑一声,说:好,你同我斗,我奉陪,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就是这天以后,步年的生活出了一系列差错。有一天,步年从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躺在床上,他身上的被子不翼而飞。他才知道他不是被噩梦惊醒而是被冻醒的。他四处找被子,却根本找不着。不要说被子,就是衣服也找不到。其时,西伯利亚的冷空气正好盘桓在光明镇上空,半夜气温非常低,步年被冻得牙根也要掉下来。他没办法,只好在屋子里乱蹦乱跳,试图靠运动取点暖,但无济于事,跳到后来,他差点变成一座冰雕。早上,他来到院子里,才发现他的衣服和被子挂在树杈上,早已结成了冰,变得像石头一样硬。步年把被子取下来,举在头顶,被子看上去就像一把巨大的伞。可想而知,他第二天就得了重感冒,一分钟要打两个喷嚏,鼻涕打出两米远。关于这件事,步年觉得很奇怪,不过也没有多想。生活中偶然出现匪夷所思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

第二天晚上,这样的事情再一次发生。这次,步年不会再在屋子里傻跑了,他拿着一支手电,开门来到院子里,发现这回被子不在树梢上,而是在天上飞。被子像一张纸一样,随着北风在他的头上荡来荡去。步年觉得他能抓住它,当他伸出手去时,被子会倏然从他的头顶飞离,好像被子有灵魂似的。这样,步年又奔跑了一夜。步年的感冒更厉害了。第二天一早,他就赶到镇医院打吊针。他还对医生讲起昨晚的遭遇,医生根本不相信他。医生说:看来你昨晚高烧发得厉害,都出现幻觉啦。步年想,如果这种事再次出现,那他一定会冻死,他现在感到自己体内已没有一点能量,他感到他的肠子是凉的,他的肝是凉的,他的心他的肺也是凉的。如果他再冻一夜,那他整个身子都会发凉,他离坟墓就不远了。

步年怀疑这一切是老金法所为。第三天晚上,他在西屋的大门上加了五道锁,在卧室的门上加了两道锁,他还把屋子里所有的窗关得严严实实。他想,这样他的被子就不会再飞走了,除非被子能穿墙而过。这天晚上,他的被子确实没有飞走,但他又遇到了新麻烦。他听到有人用什么东西在摩擦他的玻璃窗子,摩擦产生的尖厉刺耳的声音让步年无法入睡。步年推开窗子,窗外什么也没有。

这样的情况又延续了三天。这三天步年没睡熟过一分钟。他没办法,只好请人把窗玻璃换成塑料布。光明镇的人对步年的行为感到奇怪。他们见到步年脸色苍白,眼眶深陷,眼神里有某种神经质的不安,都猜不出步年出了什么事情。

步年开始怀疑老金法真的是灵魂。这天晚上突然刮起强劲的北风,窗上的塑料布都被吹破了。步年感到屋子里的风像河流中的旋涡一样不停地打转。步年又是一个晚上没睡好。这天晚上,光明镇的人听到在呜呜呼啸的北风中夹杂着悲伤而绝望的哭泣声,他们都听出那是步年在哭泣。第二天,他们看到步年把西屋所有的窗全部拆了,再用砖把窗子堵死。步年想,现在我总不会再受到骚扰了,现在我总可以睡一会儿安稳觉了。可是,他刚睡着,就被某个人弄醒了,他感到很奇怪,他把门关死了,他把窗都封住了,怎么还会有人闯入呢?他抬眼一看,老金法站在他的床边,得意地冷笑着。黑暗中老金法的眼睛从皱纹群中爬了出来,闪闪发光。步年想,老金法真的是灵魂啊。他的精神完全崩溃了,他哀求道:爹,你饶了我吧。老金法说:你想通了没有?步年说:爹,你不能这样干呀,雷要打的呀。老金法说:打什么雷,你这是迷信。告诉你,我是个唯物主义者。步年想,天啊,灵魂也说自己是唯物主义者。

步年终究拗不过老金法,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老金法把小荷花接走。

老金法继续靠展览小荷花赚钱。赚了钱后,老金法来到开放酒家,点一桌酒菜。酒菜还没上来时,老金法的眼睛老是瞪着饭店里的服务小姐看。那些小姐都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一会儿,酒菜上桌,老金法好像饿了几百年似的,看到肉,埋头就吃,直吃得刚才因为看小姐而张开来的眼睛陷入他满脸的皱纹之中。吃饱后,他就往镇里的娱乐场所跑。现在光明镇的人都知道老金法喜欢娱乐场所的姑娘们,尤其喜欢大胸部的姑娘。老金法还很大方,有一天在娱乐场所碰到冯小虎和步青,还替他们埋了单。

老金法都七十多了,还这么热衷于这种事,大家都觉得奇怪。他们听步年说,老金法是灵魂。也许步年说的是对的,恐怕也只有灵魂才做得到如此这般。

有时候,老金法也去步年的游乐场里转转看看。步年的游乐场像往常一样热闹,但步年这段日子不大过来,游乐场的事儿都是手下的人在干。人们说,这是因为步年怕见到老金法,躲在屋里借酒消愁呢。

光明镇的人见到老金法,就问他失踪的这二十多年在何方生活。有人说:当年你逃跑后,我们还跟着冯小虎去天柱找过你。那会儿有人见到你在天柱养猪淘粪,但天柱那个地方见到的事情不能当真。老金法,你究竟去哪里了呢?你总不会逃到台湾去了吧?老金法显然不想告白自己这几年的行踪。他脸上的表情是讳莫如深的,同时也是暧昧的。这种表情显然是在向人们暗示着什么。在大家不断地盘问下,老金法开始自吹自擂起来。他的吹嘘让游乐场有了难得的轻松时刻。他说:小子们,你们不要在我面前油腔滑调,我是见过世面的人。我什么没见过?我什么没干过?告诉你们,我在外面转了一圈,得出一个结论:人不是好东西,人比狼还坏,比猪狗还贱。我也不是个好东西,告诉你们,我是个大流氓。我说过谎,骗过钱,当过小偷,当然也玩女人。不是吹,我玩过九百九十九个女人,骗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的钱,偷过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东西。因此,不要在我面前耍花腔。老金法这么说的时候,围观的人都笑了,但老金法却一脸严肃。

光明镇的人一致认为老金法失踪了这么多年,回来成了个活宝。

每次,步年走过游乐场外那只巨大的笼子时,都不敢看小荷花一眼。小荷花因为没有人照顾,看上去十分肮脏。步年很心痛,但步年不敢阻止老金法的行为,他怕老金法再一次像灵魂一样没完没了地骚扰他。一天,花大娘碰到步年,神秘地对步年说:步年,怎么可以把小荷花关在笼子里,小荷花只不过是灵魂出窍啊,她的灵魂还在天柱飞呢。步年,你只要来庙里烧香,往功德箱里放钱,小荷花的灵魂就会回来的。

自从小荷花被老金法当做人马关在笼子里以来,步年的性情大变,变得消极起来了。从老金法的行为中,步年觉出这个世界的异样,从而觉出他从事的游乐场事业也像一场荒唐大梦。他不大去游乐场了,也不管游乐场的输赢了。那些与马比赛的人提出什么样的规则,他都点头同意。他听说,光明镇的人都在训练动物和飞鸟,打算同马儿比赛。有人还训练了一只聪明的狐狸呢。步年才不管输赢,他想退出江湖,想把游乐场关了。但他知道,眼下这疯狂的当儿,他如果关了游乐场,会让人揍扁的。

步年的睡眠越来越差。这样的夜晚,他的思绪就会回到过去。他看到:一匹小马出生了,马儿慢慢长大;他用一匹马儿把复员军人常华带回村,常华发动了“文革”;他被打成了一匹马,他和小荷花在天柱过着美好的生活;女儿被一枪打死,小荷花成了一匹马;他从外地带回一个昆虫学家,一个村子成为一座城镇;他开发昆虫食品发财了,他背着小荷花在这个国家奔波;他收养了一个女儿,她却与步青结了婚;他用马儿赌博……他回忆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好像还没停下来过,一直在马不停蹄地奔波。这样的回忆,把他推到一个局外人的位置。他看着自己的生活,不要说旁人就是他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如前所述,步年不但对天柱的虫子感兴趣,还对宇宙感兴趣,现在他对自己的生活感兴趣了。他实际上遭遇的是人活着为了什么这样一个哲学问题。当然这个问题在他那里还不那么清晰,他只是真实地感到空虚而已。在一遍一遍的回忆中,最让他感到不安、最刺痛他的就是小荷花,他觉得自己非常对不起小荷花,想起小荷花被关在笼子里,他就想哭。这样的夜晚,步年在回忆中发现留在他身后的光阴非常长,而他前面的路已非常短促,好像他一头就可以撞向坟墓。

因为长期闭门不出,步年病倒了,他住进了医院。半个月后,步年从病床上爬了起来。他穿着医院里的格子服,站在一面镜子前时,他惊讶地发现,他的脸上一下子生出了无数的皱纹,原来那张光滑如纸的脸不见了,就好像这张纸一下子被人搓皱了一样。他的头上生出了一丛一丛的白发。

步年开始把他赚得的钱捐给庙里。过去,花大娘常到步年的游乐场化缘,步年从不往功德箱里放钱。花大娘背后总是骂步年小气。现在,步年变得一点也不小气,他几乎把赚来的钱都捐给了庙里。这说明步年有了宿命倾向。步年捐钱时态度虔诚,高举着香火,不住地向菩萨磕头。

一天,步年突然想起了他的那把唢呐。步年从积满尘埃的箱子里找到了唢呐,他轻轻地把唢呐上的灰尘吹去,然后吹了起来。唢呐是一种欢快的乐器,但步年竟用唢呐吹出了无限悲凉的调子。每当唢呐在黄昏或夜晚吹响时,大家都感到这唢呐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光明镇的上空于是有了寂静之气——这声音把光明镇勃勃的尘世气息都掩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