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镇的人都去看这场赛跑,心情复杂。一方面他们认为步年他娘的钱赚得太容易,应该让他输;另一方面如果让守仁把钱赢走他们也很眼红。要知道那十多万元钱实际上是由他们的参赛费积攒起来的啊。这天,他们早早地来到游乐场,用一种充满欲望的眼神打量四周的一切,准备观看即将发生的一幕。一会儿,守仁带着他的两个女儿来到游乐场。具体出场的队形是这样的:守仁走在最前面,头朝天,那样子好像他早已把那笔奖金揽在了怀里。守仁后面并排走着他那对双胞胎女儿。两个女孩今天穿着一身红色的运动服。她们实在太像,走在一起根本分不出彼此。关于那身红色运动服的来历在此做个说明:那是她们在运动会上得的奖品,她们一直把衣服藏在同学那儿,不敢拿回家,她们怕她们的爹把这运动衣卖掉换酒钱。今天因为有这么重大的比赛,她俩就把运动服拿了回来。两个女孩穿上运动服后觉得自己很像一个冠军,于是她们走路的样子就有点像美国的刘易斯(她们是从电视里认识这个世界冠军的,刘易斯已成了她们的偶像)。最后面的就是瞎子水明,这天他戴着墨镜,看上去像一个黑手党老大。两个女孩一进游乐场就开始热身,她们压腿、扭腰、慢跑,一会儿,两个女孩出了一身汗。守仁对女儿们说:你们别把力气用完,你们歇着去。两个女孩不听,依旧热身,流汗。守仁很生气,骂:你们他娘的没完没了啦,别劈腿啦,是不是想让人家看你们的×。两个女孩子听到这么刺耳的话,受了刺激,停了下来,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木然了。
这时,步年牵着他的马来了。步年大约没想到今天这么多人,并且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他心里有点慌,出场就不像以前那样神气十足了。见步年这么委顿,大家就嘲笑他,说:步年,这下子你要栽了吧。步年说:相互竞争,机会均等,有输有赢,才算公平。他们说:步年,你快别做广告啦。
见到马儿,两个女孩立即兴奋起来。她们在跑道上试跑。一会儿,比赛正式开始。照规定,只能一个人和马儿赛跑,但守仁要求两个女儿一起上。步年同意了这个方案。这样,起跑线上就有两个人一匹马,马儿在两个人的中间。两个女孩怎么个跑法,守仁早就交代清楚了。守仁要求左边的全力跑,右边的按他这几天找出的马儿的速度规律跑。守仁自己也搞不清究竟哪种跑法能最后取胜,所以他安排两个女儿一起上。守仁想用一笔参赛费实施两种战术。
比赛正式开始了。大家看到两个女孩和马一齐起跑。就如守仁安排的,左边的女孩跑得飞快,右边的女孩控制着速度,很慢。就在这时,有人说:呀,你们瞧,两个女孩变成了两只兔子。这个人这样一说,大家都看到了兔子。兔子和马儿究竟谁跑得快,光明镇的人没人知道。但从目前情况看,兔子的形势比马儿要好。这是因为马儿被两只兔子搅混了。马儿见一只兔子快,一只兔子慢,就不知道在和哪只赛跑,它一会儿加快速度追那快的兔子,但见那慢的兔子落下太多,怕那兔子丧失信心,就慢下来陪它跑。这样,左边的兔子便遥遥领先了。眼看就快要到终点线了,大家都以为兔子要赢了,守仁也举起了手准备欢呼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人们只是眨了眨眼,发现马儿早已到了终点。守仁僵在那里。
究竟谁最后胜出,水明是最先知道的一个。开始的时候,他听到四条马脚发出的马蹄声(每只马蹄发出的声音各不相同),和四只人足有力地拍击地面的声音,他听到左边的两只脚拍击地面的声音离他最远,想,这回可以成功了,守仁的女儿要赢了。但就在这时,水明听到一种飞翔的声音呼啸而过。他听到四条马腿快于另两只脚先抵达了终点。他的心脏脆弱地跳了一下——赌徒在知道自己输的时候,他的心脏会变得像一只玻璃瓶那样易碎。同时,他听到,四周的人群发出一声长叹。
守仁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他有一种被人耍弄了的感觉。明明看到自己女儿将赢,结果却还是马儿赢,他怎么也想不通。守仁气昏了,他怀疑步年施了什么魔法,当即找到步年,质问步年。步年理都没理他。两个小女孩知道自己输了,她们见爹这样胡搅蛮缠,觉得有点无赖了。
光明镇的娱乐业在步年游乐场的带动下,变得兴旺起来。镇里开了很多发廊,还有很多卡拉OK店,里面有很多姑娘,她们衣着裸露,在店门口招蜂引蝶。来光明镇的外地人更多了,现在他们不但在光明镇可以赌博,赌完后还可以找个温柔乡放松放松,都觉得不虚此行。这些年轻姑娘也吸引了光明镇的男人,有人瞒着老婆偷偷摸摸跑到姑娘们那儿,也放松去了。不久,镇里的电线杆上开始出来一些治疗淋病或梅毒的广告。
关于游乐场的比赛,光明镇的人又有了新的创意。这事可以证明,劳动人民的创造力是无限的。他们打算用地上跑的动物和马儿比赛,这事儿步年同意了。可比赛的结果还是马儿赢。于是光明镇的人又向步年提出能不能用天上飞的动物和马儿比赛。这一点,步年坚决不同意。步年不是傻瓜,步年断定天上飞的肯定比地上跑的速度快。步年说:你们如果能把猪训练得会飞,把狗训练得会飞,我没意见,但我的马不会同天上飞的鸟或虫子比。其实光明镇已经有人在训练鸟儿了,他们打算把鸟儿训练得像人那样聪明。
这时候,出现了一件比较轰动的新闻:失踪多年的老金法回来了。
如前所述,老金法是在“文革”批斗时突然失踪,生死不明。久而久之,大家几乎把老金法忘了,都把他当成不在人世的人物了。谁也没有想到,老金法竟然在失踪了二十多年后又回来了。他回来的那天,谁也没有认出他来,因为老金法的变化太大了。光明镇年长一点的人都记得,老金法当年很瘦,头发很黑,脸上的皱纹不多,但现在,他变得很结实,全身都是肌肉疙瘩,头发全白,脸上满是皱纹。过去老金法的眼睛很大,像金鱼眼一样向外凸,所以看上去火气很大。现在老金法的眼睛隐藏在皱纹群中,圆眼变成了三角眼,眼神锐利,是一种不相信任何人任何事物的怀疑主义的锐利。
最初大家都不知道老金法回来了。老金法是跟着一队马戏团回来的。他不会变戏法,也当不了小丑,所以他在马戏团里只好扮演一只老虎,穿上虎皮,被关在笼子里。有时候也从笼子里放出来,在舞台上蹦跶几下。他们来光明镇是因为一路上人们都在说光明镇搞了个游乐场,游客多,生意好,于是马戏团就过来了。老金法来到光明镇后,参加了几场演出。演出很轰动,各种各样的动物在舞台上驯服地演出,让光明镇的人眼界大开。半个月后,马戏团离开了光明镇,老金法却留了下来。他觉得自己老了,再也不想漂泊了。他想叶落归根了。
虽然这个地方变化很大,老金法还是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家。老金法的家现在处在一些高耸的钢筋混凝土建筑群中,如果说,那些霸道的建筑是地主资本家的话,那他的家只能算做是受压迫的贫农或雇工。老金法开门进去,一群虫子扑面飞了出来。他用手扫了几下,虫子又像一朵乌云一样升上天空。虫子飞去,视野开阔,他看到家里的陈设和他走时一模一样,不同的是,现在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小荷花不在家。这是可以料到的,她这么风骚的女人肯定早已嫁人了。老金法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他发现门角落里那把曾经打过步青的刷马桶用的竹刷子还在,上面沾着一些手纸,就好像这把刷子刚刚用过。这熟悉的细节让他找回了从前的感觉。
老金法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一个人在镇子里转。光明镇的人都把他当成一个古怪的旅游者或又一个昆虫学家。老金法在观察光明镇目前的情况,谁发了财,谁掌了权,女儿小荷花如今在何方?老金法没问任何人,他只是不声不响地在镇子里看来看去。有一天,他在大香香的家里发现了小荷花,小荷花竟像一匹马儿一样在地上爬。老金法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次次地从大香香门口走过。大香香注意到了这个老头,见这个老头色迷迷地往她这边瞧,以为这个老头对她有意思,以为自己的第二春来了,心中大喜。一天,大香香满脸媚笑迎了出来,拉住老金法的手叫他到她家里坐。老金法一见大香香这个样子,想,他娘的这个淫妇,这么老了还想当破鞋。老金法没进屋,而是站在门外,向大香香打听小荷花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大香香就叹了一口气,向老金法说小荷花的悲惨故事。大香香一边说,一边观察老金法。老金法的脸越来越皱,他的眼睛像乌龟的头那样缩到了皱纹里。大香香虽看不见他的眼睛,但还是能感觉到他眼中的凶光。
老金法回了一趟家。他想,原来小荷花嫁给了步年,而步年把她弄成现在这个样子。老金法拿起那把竹刷子,向游乐场走去。
步年正在做新一轮比赛的准备工作,这时,他看到有一个头发花白,身板结实,脸皱得像树皮一样的老头拿着一把刷马桶用的竹刷子向游乐场走来。周围的人都没认出这个人是谁,步年却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就是自己失踪多年的老丈人啊。老金法也认出了步年,此刻老金法的眼睛又像乌龟的头那样从皱纹堆里钻了出来,逼视步年。四目相撞,步年被撞得胆战心惊。步年的心中涌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认为眼前的老金法是个灵魂。步年有这种想法是有原因的:一、步年这几天老是做梦,梦见老金法变成灵魂回来了,梦里老金法的形象和眼前所见一模一样。二、步年在天柱时见到过四类分子的灵魂,他自认为对灵魂有特别的嗅觉,就像花腔能目穷千里,步年认为他能分辨人和灵魂的差别。步年心里就有点害怕。
当然,老金法是不是灵魂,步年最终不能确定。老金法作为一个人回来的可能性也很大。老金法虽失踪多年,但也没有找到他已经死亡的确切证据。即使不把老金法当做灵魂,把他当做长辈,步年也感到害怕。因为步年没把小荷花管好,让她变成了一匹马。见到自己的女儿变成一匹马,老金法肯定要生气。步年一直盯着老金法手上的竹刷子。这样的竹刷子现在年纪轻一点的人恐怕已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了,因为光明镇都用上了抽水马桶——所以,这把竹刷子可以进入民俗博物馆。步年全身发抖,他知道老人家拿着竹刷子教训自己来了。这时,老人家已经走近,步年还没来得及叫一声爹,竹刷子准确无误地落在步年的头上。老人家喊:还我女儿来。步年周围的人就围上来,抓住了老金法。步年对手下的人说:你们放了他,他是我老丈人,是小荷花的爹。众人吃了一惊,一看,果真是老金法。老金法一脸庄严,很像一个长辈,凛然不可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