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年从解放军那里回来的路上,冯思有支书都在说着官话,不说乡话。步年想,支书官话是说上瘾了。说官话也好,官话里脏话少,听着就不像乡话那样触目惊心。只是支书的官话说得实在太糟,磕磕巴巴的,听着让人着急。他真想替支书骂骂自个儿,好让支书歇一口气。如果是步年来骂自己,那一定比支书来得深刻。
他会这么骂:步年啊步年,你想干什么?你如果想搞情报,台湾蒋家王朝又没发你工资;你如果想骑马,你好好一个劳动人民自己长着腿不骑也罢。告诉你步年,你有脚你就自己走,就是毛主席走长征也不骑马,自己走,把马儿让给战士骑。再说了,步年,你都十九岁了,如果你去天柱和女人偷情,我也能理解,但你去看马儿,我就犯糊涂了,难道马儿比女人还好不成?步年啊步年……
步年这么想着,就到家了。他不知道刚才支书都说了些什么。他站在屋子面前,问支书:还有什么话说,要说屋里说。支书站在他家门口,古怪地看着他。一会儿,支书说:步年,你的屋顶怎么这样啦?你的瓦怎么全被砸啦?步年你昨天不住在家里你的瓦就被砸了,步年你没仇人吧?步年这才看到他的屋顶被人砸得千疮百孔。他猜来猜去猜不出是谁干的,后来,他断定是他的兄弟步青搞的鬼。他把冯思有支书送走,就黑着脸去找步青。
步年和步青是双胞胎。两个人谁也搞不清谁是兄谁是弟,因此相互不服气。步青打小就不喜欢说话,有点自以为是,还喜欢出风头——当然,步年也很喜欢出风头。光明村的人都认为步青这孩子不够仁义,这个结论基本上是公正的。在学校时,步青就喜欢揭人家的短,还喜欢打小报告,什么事都往老师那儿告。虽然不是班干部却像班干部那样好指挥人。吃共产主义大食堂时,光明村的人都认为大师傅煮的粥太稀,大家都感到虽然吃得饱胀饱胀的,但一会儿就会饿。步年滑头,就想了些办法。他发现食堂的大师傅没吃稀饭,而是偷偷地在吃馒头。步年就神不知鬼不觉偷了几个。那时候,步年的爹早就死了,他们的母亲还活着,步年还算孝,把馒头分一个给母亲。母亲舍不得吃,给了步青吃。步青这才知道原来步年在偷馒头吃。于是他就把这事告到支书冯思有那儿,并且还给步年戴了一顶帽子,说步年破坏共产主义事业。这事如果冯思有想往大里搞,也可以搞得轰轰烈烈,不但可以给步年戴帽子,还可以让食堂的大师傅吃不了兜着走。但冯思有支书不想大搞,他认为一大搞起来就不得了,局面就会很复杂,于是他就训告状的步青。他骂:什么馒头,我没见过食堂有什么馒头,一定是你看花眼了。步青这孩子,从小有心计,他没把馒头吃完,还留了半个做证据,他拿出来给冯思有看,说:这就是馒头,现在你看见了吧?冯思有一把夺过馒头,塞进嘴里,含糊地说道:没有呀,我没有看到馒头呀。步青才知道冯思有也很腐败。这事后来步年知道了,于是步年和步青打了起来,两个人是双胞胎,长得一样高,力气一样大,所以也分不出胜负,只能两败俱伤,两人都打出了血。他俩总是打架,光明村的人都叫他们双胞胎冤家。母亲一死,兄弟两个索性分了家。他们家没什么东西,只有两间破屋子。西边的屋子比东边的好,兄弟俩都想要西屋,互不相让,差点为此又打了起来。结果,还是步年出了主意,步年赌性比较重,平时有事没事都喜欢让上天做主,这回他也想用抓阄的方式来决定。抓阄的结果是步年抓到了较好的西屋,步青抓到的是破旧的东屋。步青没办法只好接受这个结果。但步青这人比较多疑,他想,为什么西屋偏偏让步年抓走了呢?这里面有没有什么猫腻呢?步年善于赌博步青是知道的,步青听说步年向水明瞎子学了摸牌的绝技,是作弊的高手。步青认为很难讲这次抓阄步年没有做手脚。因此,步青心里对这次分房很不服。有一回,步青还找到步年提出重新抓一回阄,步年当然不会同意。
步年回到家里见自己家的屋顶给人砸了,认为是步青干的。他就黑着脸去找步青。步青在村尾,正和姑娘们聚在一块。步青现在当然不比小的时候,他已经长大了,并且长得非常英俊,因此很讨姑娘们喜欢。步青喜欢把自己装扮得很骄傲,他的表情总是很冷峻,眼神也很锐利。总之,他已经变得非常深沉了。这几天,老是阴天,虽还是傍晚时分,天却很昏暗。村尾有一个池塘,有三个姑娘正在池塘边洗衣服。步青站在一边正和姑娘们说笑。三个姑娘争着和步青说话,她们的表情看上去似乎在讨好步青。一个说:步青,你有没有脏衣服?你去拿来,我给你洗。你娘没了,你都是自己洗衣服的吧?另一个说:步青,你什么时候上城的话同我说一声,我也想上一趟城,我想去城里买一块布料来。她们叽叽喳喳说着,步青几乎插不进嘴。步青只好在一边矜持地笑。步青知道自己很讨姑娘们喜欢。这时,步年跳了出来,步年跳到步青跟前,骂道:冯步青,你过来,你为什么要砸我的房顶,你他娘的为何这样用心险恶?步青冷冷地看了看步年,没理他,继续和姑娘们说话。步年见步青这个样子,怒气倍增,他冲过去,抓住步青的衣襟,吼道:他娘的,冯步青,分房的事是由抓阄定的,是听天由命的事,你为什么要不服?你不服就是对天不服,对天不服,你就不会有好下场。步青的脸很严肃,他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说:我没砸你的房顶,你把手放开,否则,我就要不客气了。步年根本不相信步青的话,他讥笑道:你没砸我房顶?难道我房顶是自己碎掉的?你还是不是男人?自己干的事要有勇气承认。见他们兄弟俩吵架,正洗衣服的三个姑娘围了过来,她们七嘴八舌地在一旁劝架。她们说:你们是兄弟呀,有事好好商量呀,干吗打架呀。步年见有人围过来,就想让人评评理。步年说:他是我什么兄弟呀,他砸我的房顶呀。姑娘们却站在步青这一边,她们说:不会吧,步青不会干这种事的。步年在姑娘面前出步青的丑让步青觉得很没面子,他黑着脸警告步年:你不要再闹了,你再闹我就动手了。步年讥笑道:嘿,你砸了我房顶,你还有理了,你还威胁我。步青二话不说,就抱起步年把他掷到池塘里,然后步青头也不回地走了。还是姑娘们把步年从池塘里捞起来的。
事后,步年知道自己确实冤枉了步青。屋顶不是步青砸的,而是那个小老虎所为。步年就找到小老虎的父母,要求赔偿。小老虎的父亲把小老虎打了一顿,还叫人替步年盖好了屋顶。步年这人一向乐观,屋顶修好了后,他就把小老虎砸房的事情忘记了。
自从步年见过马后,他每天想着能再见到马,当然最好能尝尝骑在马上的滋味。他甚至认为,只要能让他骑一会儿马,他这辈子就没白活。他晚上老是梦见马,在清晨快要到来时,他的睡梦中全是杂乱无章的马蹄声。后来,他意识到,他可能不是梦见了马蹄声,而是真的听见了。有了这个想法后,他索性不睡觉,整夜站在村头。果然,清晨时分,部队的马都会跑过光明村。这样,步年就每天天不亮起床,去村头看马儿奔过。
一天清晨,步年照例来到石子路上。他看到村头的香樟树下,躺着一匹白马,一个士兵蹲在马的旁边。马儿正喘着粗气,呼哧呼哧的,像打铁用的风箱发出的声音。步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走了过去。步年看到马儿似乎正处在痛苦之中,它像是在痉挛。马儿的前腿正在刨地上的泥,刨出的泥飞出足有十米远。在步年走近马儿时,其中的一些泥土还落在步年的身上。马儿的脖子伸得很直,像一根被拉伸的钢筋。士兵跪在马背后,他在不停地给马的腹部按摩。步年看到士兵的手上满是鲜血。步年小心翼翼地靠近士兵,从士兵的肩膀上望去,看到马的屁股上正有一团血淋淋的东西挤出来。原来马儿正在生小马。步年靠近士兵时就像他投影在地上的影子那样无声无息,因此,忙碌着的士兵不知道背后站着一个人。当步年问士兵需不需要他帮忙时,士兵吓了一跳,一个转身从腰间拔出手枪,问:谁?步年连忙举起手说:是我呀,我看到马儿正在生小马,我看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就想帮帮你呀。士兵认出了步年,松了一口气,说:原来是你,你他妈的总是这样鬼鬼祟祟的,吓了我一跳。不过你来得正好,你去挤马的肚子,我来把小马拉出来。你瞧,这小马不是头先出来的,是他的腿先出来的,我担心难产呢。步年照士兵的吩咐钻到马肚子下面挤。他看到士兵的一双血手正握着小马的双腿,咬着牙在往外拉,他的头上都是汗水。他又不敢拉得太重,怕把小马拉断。步年挤着老马的肚子,他似乎摸到了肚子里小马的头。步年的心不住地狂跳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小腹暖洋洋的,有美妙无比的亲切感,就好像这小马是他的儿子。早晨的气息和马儿的血腥气混杂在一块,犹如一杯醇厚无比的美酒,令步年心醉。
就像是绳子突然断了似的,只听得咕噜一声,士兵终于把一团东西从老马的屁股里拉了出来,士兵向后一个趔趄,捧着小马跌倒在地。小马吱吱吱地欢叫着在他怀里乱拱。这时,老马狠狠地踢了步年一脚,把步年踢出一米远,然后回过身来到士兵面前舔小马身上的羊水和血污。士兵放了小马,小马竟可以一拐一拐地走动了,它来到母亲跟前,用嘴去拱母马的奶。母马一边让小马吃,一边舔小马。一会儿,小马吃饱了,它的毛发也全干了。小马同它的母亲一样全身呈白色。小马在母亲身边撒起欢来。天亮了,步年看到士兵的脸上露出一丝快乐的微笑,他的微笑看上去和老马的微笑一模一样。士兵擦了擦身上的汗,看了看远方。远方晨曦初露,山色如墨,一条道路融化在五十米之外的晨雾之中。士兵把他的目光从远方收回来,回到小马身上。士兵抚摸了一下小马,想了想,对步年说:我还有任务,这小马你可以给我看守几天吗?听到这句话,步年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本来,他觉得他能摸摸老马小马,已经很满足了。现在,士兵竟然还要叫他照看小马,他当然是求之不得。他咽了一口口水,高声地说: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这马的,你放心好了。我不下地,专门照顾马,我会向冯支书请假的,他一定会同意的,因为这是拥军马。士兵笑了笑,拍了拍步年的肩,说:我回来后,会来把小马领走。说完,士兵骑上老马,一声“驾”,马儿慢慢地向村南跑去。步年抱着小马,站在那里,目送士兵远去。
这以后,步年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小马身上了。他常把小马带到江边,让马儿吃江边的嫩草。他从不把马儿带到机耕路上去,担心路过机耕路的解放军把马儿接走。他有一个小小的私心,他想多养几天小马。他的心里确实很矛盾,一方面他盼望那个士兵到来,马儿是解放军的,总归是要还给他们的;另一方面,他又害怕士兵的到来,因为那意味着把他最心爱的东西夺了去。
直到有一天,驻扎在天柱的解放军一夜之间开走了,就像他们静悄悄地来到光明村,他们去时也悄无声息。步年听到这个消息,他的心欢快地狂跳起来,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这匹可爱的小白马永远地归他所有了,意味着小马永远地留在了光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