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花的肚子终于隆了起来,步年很失望。步年想有些人的肚子就是盛得住孩子,不像光明村里有个妇女,动不动就要流产,有时候撒一泡尿也会把孩子流掉。步年没办法,看来只好让肚子里的孩子出世了。自从肚子里的孩子成为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以来,步年的情欲一下子丧失了,他再也没有刚到天柱时那样的玩性了。步年开始为未出世的孩子忧心。很多个夜晚,想起孩子出世就要受苦,步年都会流下泪来。小荷花看到自己的肚子隆了起来,并且孩子还在肚子里跳,她心花怒放。孩子在肚子里跳一跳,她的身子就会抖一抖,就好像一个从来没被男人抚摸过的少女被男人摸到了要害部位,有惊人的畅快感。每次胎动,小荷花会向步年哇啦哇啦乱叫一通。如果步年不在身边,小荷花就吹唢呐,当然是发出急事的信号,一下一下地吹。等步年气喘吁吁地赶到,小荷花又是哇啦哇啦地叫:步年,跳了跳了,跳得很有劲呢,一定是个男孩。步年看到小荷花高兴成这样子,心里发酸。他在心里说:小荷花,我们把孩子生下来其实是在害他呀。步年就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小荷花的肚子,眼神里好像有一把刀子。小荷花见步年这个样子,很扫兴。她觉得步年这段日子越来越怪了,老是一个人唉声叹气,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问他也不说。她原以为步年盯着她看是因为好色,看来那眼神还有别的意义。她就说:步年你为什么用这样的眼光看我,你用这样的眼光看我好像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步年你再这样看我,我要生气了。步年听到小荷花这样说,眼眶发酸。他连忙转过身去把眼泪擦掉。他在心里说:小荷花,我不能把我的心事告诉你,所以我只能对你说谎,你是个没头脑的人,我说半天你也不会明白道理的。步年擦掉泪后,对小荷花说:小荷花,你胡说什么呀?你肚子里的孩子当然是我的,我怎么会怀疑你呢?听了这话,小荷花就高兴起来,她又满山遍野地撒野去了。
小荷花走后,步年坐在自己的小屋前发呆。他恨自己怎么是个四类分子,怎么是一匹马,怎么成了天柱的虫子。如果他是单身汉,那他成为四类分子、一匹马、一只虫子也无所谓,但现在他将要有孩子了,他身上的这些“帽子”会害了孩子的呀。孩子生出来怎么办呀?他是黑五类他就会一辈子受人欺侮的呀。步年知道他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解决的办法,但他只要一空下来就会忍不住想这个问题。步年的忧虑像黑夜那样漆黑和深不可测。
一天中午,步年正躺在小屋里休息。四周很安静(天柱这地方总是这么安静),林子里传来各种各样的鸟叫,虫子在天空飞,如果飞得离步年近一点,步年能听到翅膀震动空气的声音。正当步年的意识逐渐模糊,将要入睡时,刚才在山上玩的小荷花捧着个大肚子像企鹅一样笨拙地跑了进来。从她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看,她一定跑了很长的路。小荷花人还没到,声音先到。小荷花说:步年,怪事呀,四类分子冯友灿他们也在天柱呀,他们在山谷里玩呀。可我叫他们一声,他们眨眼就不见了呀,就好像他们是鬼魂一样。步年见小荷花说胡话,就没理她。四类分子怎么会来天柱,他们是队里的壮劳力,队里的重活还得让他们干,队里怎么舍得把他们弄到天柱来?步年继续睡觉。小荷花捏住步年的鼻子,说:步年,你醒一醒。你记不记得我们上床时门外有人偷看,你当时还说门外没有人,现在你得承认了吧,是四类分子冯友灿他们在偷看呢。被小荷花咋咋呼呼一叫,步年的瞌睡就没有了,他说:小荷花,你一定看错了眼。小荷花说:你就跟我去看一看嘛,你看了就会相信了。
步年很不情愿地跟着小荷花来到天柱的一个山谷。山谷里有一阵阴风,步年因为上身赤裸着,感到有点冷,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步年交叉着双手,在身上摩擦了一会儿,向山谷望去。山谷下面有一块狭长的平地,地上长满了杂草和藤蔓。藤蔓沿着峡谷向上攀升。这些藤蔓非常结实,有一次,步年就是攀着这些藤蔓爬到谷底的。步年眨了眨眼,发现谷底下果然有一群人,仔细辨认,一个个全都认识,小荷花说得没错,他们都是光明村的四类分子。步年想,小荷花说有人在他们上床时偷看还真有其事呢,原来是这群四类分子在捣鬼,他娘的这些四类分子就是不学好,偷看人家性交。步年很生气,打算找机会好好批斗批斗他们。步年继续观察这些四类分子,发现他们现在的样子和在村子里很不一样。在村子里,他们一个个很麻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们的脸比光明村最最木讷的牛还要木讷,那牛还会笑一笑,但四类分子们几乎不会笑。四类分子不会笑不会哭当然也不会愤怒,就好像他们没有灵魂。现在,步年看到的这群人似乎很有个性呢,似乎还很喜欢出风头呢。步年观察了一会儿,才看明白这群人吵吵闹闹地在干什么,原来他们在比谁捉的虫子漂亮。他们也不谦虚一下,都认为自己捉的虫子最漂亮。老实说,他们手上的虫子都很美,有的美得娇艳,有的美得高贵,天柱漂亮的虫子多的是,真要比出个高下恐怕是困难的,你很难说蝴蝶和眼斑芜菁哪个更美丽。这样的争论肯定是毫无结果的。这些人中变化最大的当数冯友灿。冯友灿在村里被革命群众认为是四类分子中最老实的一个,他人很瘦,整个身子弯得像一只虾米,见谁都点头哈腰,所以,他走路的样子不像是双脚行走,而是像虾米那样在跳。即使这样,冯友灿也没少挨守仁的揍。但在天柱,他看上去牛皮得很,他的腰不再像虾米而是像一根笔直的木头,脸上的表情也很有尊严,所以这根木头看上去像守仁手中的那根木头那样有些霸气。看起来冯友灿还是这帮四类分子的核心呢,这些四类分子因为比不出个结果,就要求冯友灿定夺。冯友灿装模作样地看这些人的虫子,以便作出一个合理的裁决。步年见冯友灿这小子这么老三老四,就忍不住跳了出来——不能算是跳,应该说步年是沿着藤蔓往下爬。当他爬到谷底,发现那帮四类分子早已逃之夭夭。步年站在谷底,大叫:冯友灿,你出来,你干吗逃啊?步年叫了好一会儿,冯友灿才鬼鬼祟祟地出来。冯友灿后面跟着的那帮人看上去很小心也很警觉。
步年见到冯友灿,感到很高兴。要是在村子里,步年虽也是个四类分子,可也不会理睬冯友灿的,步年也是个势利眼,他可不想和四类分子打交道。在天柱,步年看到他们却感到特别亲切,步年恨不得拥抱冯友灿。步年嚷道:冯友灿,你们怎么也在天柱,难道你们也被发配到天柱来了不成?冯友灿支支吾吾地说:步年啊,说出来你会吓一跳的啊,我们不是人,我们是灵魂啊。步年听到这句话吃了一惊,他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冯友灿,感到冯友灿表情很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步年问:冯友灿,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你这是在吓我吧?你吓我也没用,我可不怕鬼。冯友灿说:步年,我没骗你啊,在村子里,我们一个个没表情,像一堆行尸走肉,我们为什么会这样的?是因为我们的灵魂已不在身体上了呀,我们的灵魂都飞到天柱来了呀,在天柱可以自由自在地玩呀。步年听了这话觉得似乎也有一定道理,但他还是不能完全相信眼前的这伙人是灵魂。他把手伸过去抚摸冯友灿,摸到了他的脸是真的,摸到了他的柔软的头发是真的,摸到了他的衣服也是真的。关于灵魂,步年是这样认识的:灵魂是摸不着看不见的玩意儿,甚至有没有灵魂还是个问题,而现在他面前的人不但看得见还摸得着,可见不是灵魂。步年不想在他们是不是灵魂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步年认为现在天柱有了这么多人,意味着同他玩的人就多了,应该是件好事。
小荷花还在山谷上面,她也是因为这段日子见到的人太少,所以看到这些四类分子很兴奋,哇哇叫着要下山谷。小荷花对自己挺着个大肚子很满意,也很骄傲,她很想让别人看到。有一次她竟提出要回村里去,给村里人看看,把步年吓得要死,步年好不容易才阻止了她。现在,小荷花终于发现了观众,她感到很幸福。小荷花因为是个大肚子,她不可能像步年那样攀着藤蔓下来。她必须绕很远的路才能下来。但这样绕要花半天时间,下面那群人不可能等着她,她很着急。冯友灿站在山谷里幸灾乐祸地对小荷花笑。冯友灿说:步年,你他娘的有艳福呢,小荷花虽是破鞋,可她是光明村最漂亮的女人啊。接着,冯友灿意味深长地说:她喊起来的样子,比天柱的虫子还要浪呢。步年想,他娘的,这帮四类分子果真在偷看,我和小荷花床上的事都被他们看去了。步年骂道:冯友灿,怪不得你们这些人被定为四类分子,原来这么下流。冯友灿说:我们是灵魂,你怕什么?我们什么东西都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