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今生今世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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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绝句(4)

张爱玲爱胡兰成吗?当然爱,她其实一直足不出户,封闭的心态、狭窄的人际交往让她难以自如地选择男性。历经情场的胡兰成趁虚而入,在张爱玲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时,他就主动出击将她掳引上床。小女生总是老男人嘴边的猎物,而张爱玲也总是主动“送货上门”,她明明知道“生于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所谓的唯美只存在于剧情里。因为不唯美,我们才会去苦苦追寻;因为不唯美,让我们知道还有一种东西叫做希望。”——她知道感情是没有希望的,“如果有谁认为有十全十美的爱情,他不是诗人就是白痴。”但天上闪闪发光的星星落到地上,都是些千疮百孔的陨石。她最终还是投入胡兰成的怀抱,女人的藤蔓一定要有所攀附——尽管她们也都知道,那些放光的珠宝总有一天要变成石头。

伴娘就是下集预告

炎樱做过张爱玲的伴娘,张、胡在爱丁顿公寓结婚时,两个人在阳台上拍了一张照片,现在看这张旧照片,低伏的姿态、远眺的目光,显示出少年人对未来的渴望——不过也不能拿照片当现实,张爱玲说:“照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已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给大家看的唯有那狼藉的黑白的瓜子壳。”

张爱玲晚年在家编《对照记》,看到的可能就是一地瓜子壳,用脚踩上去一片碎响,她说这话时才20岁出头,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却以暮年眼光眺望人生尽头的一片苍茫——她一向是苍茫的,当然也是苍凉的、沧桑的,很多话只是拘于当时感受脱口而出。感觉可能刹那间烟消云散,但那一刹那的感受却是生命与灵魂最真实的悸动。她这样说:“多数的女人说话之前从来不想一想,男人想一想——就不说了。”张爱玲可以不说,但是不能不写:“女孩子的婚礼是一生中的一个高潮,无论多大的排场,不过是电影大结局那热热闹闹的一个‘完’字,而伴娘就是下集预告。”

张爱玲与胡兰成结了婚,但是她的电影却没有热热闹闹完了——作为伴娘,炎樱甚至比她还要着急,馒头上的大红喜烛是她点的,张爱玲的新娘妆及爱司头都是她亲手打理,包括床上那两只包着红纸的山核桃亦是由她亲手置放,预祝张爱玲最好生个龙凤胎,一个叫张牵,一个叫胡招。胡兰成红了脸站在一旁,像不谙世事的初恋男生。炎樱却牵起张爱玲的手站起来:“我把我最好最爱的女人交给你,你一定要像我一样对她好,给她爱,如果有一天她感到不快乐,我要收回我的女人,你也要收回你的爱情。”胡兰成伸手接过张爱玲:“你放心,我一定要叫她现世安稳。”炎樱说:“中国人最讲字据,空口无凭立字为据。”她转身拿来准备好的两张红纸,那是她与张爱玲早商议好的,她将红纸递到胡兰成面前:“写在纸上。”胡兰成的书法飘飘卷卷像风中仕女裙带,那一行字是: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从此成为胡兰成名言广泛流传,胡兰成只是嘴巴上“胡说”,他并没有给张爱玲现世安稳,我们也无法想象张爱玲会成为一个养尊处优、小鸟依人的女人。张爱玲不相信,可能也不需要,甚至她能接受他的花心和多情,她这样说过:“一般的说来,女性的生活不像男性的生活那么需要多种的兴奋剂,所以如果一个男子公余之暇,做点越轨的事来调剂他的疲乏、烦恼、未完成的壮志,他应当被原恕。”她宽恕胡兰成,当然也包括她的伴娘炎樱——伴娘就是下集预告,炎樱的故事也正是从张爱玲的大学生活开始,这个聪慧活泼的斯里兰卡姑娘,有出口成诗的天赋,她与胡兰成关系相当亲密,绕过张爱玲两人书来信往,昵称胡兰成为“兰你”,很奇怪也很别扭的称呼,可是炎樱叫得亲亲热热。张爱玲出走香港后生活无着,坐最便宜的货轮去日本投奔炎樱,但是很快就独自回头——按张爱玲当年与炎樱好得像“生在一起”的关系,两个小姐妹应该有说不完的话,可张爱玲为什么反常地匆匆回港?传说此时胡兰成与炎樱在一起。但是传说总归是传说,不能当真,张爱玲说过“伴娘就是下集预告”,炎樱的续集不会如此精彩。

不过,张爱玲从此绝口不提炎樱倒是真的,对于后来张爱玲与炎樱的心态,我们无法猜度,在这里也只能套用张爱玲的话:“人性是最有趣的书,一生一世看不完”。

寄住在旧梦里

张爱玲神奇之处就是点石成金,比如她写自己肚子疼,疼得在床上滚来滚去,她说是“毫无风致的疾病”。比如后妈给的一件旧衣,她形容为:“长满冻疮的衣服”。杀猪时刚刚剖开猪肚子,露出两片厚墩墩的猪肉,瘦肉的红与肥肉的白,红白相间,她形容为“大红里子的猪肉”,大红里子——活脱脱的一床新被面,还是大红的里子。

散落的文字如一盘散沙,每一个咬文嚼字的人拣沙在手或随风扬沙,那沙都是一样的。我拿沙比喻文字也许有一些不贴切,但是我们所面对的文字确实都是一样的。为什么文字在张爱玲手里就变成了金子,而更多的人,再美妙的文字由他们写出来,全都变成了一把黄沙,只能随手将它扬在风中。张爱玲不可能有魔笔,或者马良那样的神笔,她只有一颗不同寻常的心灵,那些蒙着时间灰尘的古老文字统统都被她重新洗涤了,擦亮了,像夏夜头顶上的星星,闪烁着迷人的光芒。阅读这样的文字当然充满了新鲜奇特的快乐和趣味——猪肉有“大红里子”;衣服上“长满冻疮”;一个女人烫了满头卷发,她形容为“堆在肩上的‘一担柴’;少年男孩脸上长满“万紫千红的粉刺”;从大月亮下走过的一只花猫她称为“乌云盖雪的猫”。

“乌云盖雪的猫”,没有比这样形容花猫更生动的句子,张爱玲生活在人群里,更擅长挖苦人嘲讽人——用她的话来说,就是那些“自以为有学问的女人和自以为生得漂亮的男人”。这些人偏偏经常成群结队地出现在张爱玲身边,有时候她也无奈,只好离群索居在家读书,“书是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缺点就是使我的近视加深,但是还是值得的。”炎樱比她活泼些,在香港大学读书时,曾经拖着她参加学校举办的聚会,一大堆男生女生人模人样地端着酒杯,脸上挤出苦涩的微笑,装出亲热无比的样子,像多年不见的亲戚——张爱玲去了几次再不肯活受罪,她说:“装扮得很像样的人,在像样的地方出现,看见同类,也被看见,这就是社交。”书读得多了,人就越发孤寂,再不肯回归人群,身上也少了人气。胡兰成第一次见到张爱玲,就觉得她手脚哪儿都长得不对,“一见张爱玲的人,只觉得与我所想的全不对,她进来客厅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怜相。待说她是个女学生,又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一个书斋里孤独长大的少女,没有世俗日子烟火的熏陶,在成人看来,没有办法拿她来与习惯里的姑娘对照,从而本能地排斥这样的异类。而张爱玲也加倍排斥世俗,那是势不两立的,久而久之,在叛逆异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胡兰成说她“临事狠毒”——实在是一念之下的结果,又不肯妥协,在决绝中获得一些平常无法得到的快慰,所以这样的女人往往临事果断得出奇,身后就留下一地闲言碎语,她不去理会,也无法理会。胡兰成最后放弃她,她是懂得的,她说:“男人彻底懂得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伤心吗?难过吗?她经历过的伤害实在太多,结了茧的心仿佛有些解脱,而后的行为会更加乖张——文学女人很多都有这样的疯狂,这是伴随生命的一种宿命。

这样做好不好?其实也无所谓好与不好,认定了“人生不过是一个苍凉的手势”,那么就径直往前,退路是没有的。她说过这样的话:“我现在寄住在旧梦里,在旧梦里做着新的梦。”新的梦其实也是旧的梦,旧的梦曾经也是新的梦,还是她自己说得妙:“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也是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在上面略加点染成一枝桃花。”只是张爱玲这一枝桃花很特别,它会长开不败,引来无数狂蜂浪蝶。而她——只在枝头独自开花,然后孤芳自赏。

人生是个苍凉的手势

很多年前读张爱玲,读到莫名其妙的一句:“美丽而苍凉的手势”,心里就莫名其妙地一震——此话到今天仍然广受追捧,很多人一脸学问故作忧伤地模仿张爱玲:人生是个苍凉的手势——手势是什么意思?至今也是似懂非懂。但是张爱玲对造型美深领其会,尽管这样的摆POSE、拗造型相当的造作。

张爱玲其实并没有正儿八经谈这个手势,她只是借长安的思维解说人生:“长安不敢做声,却哭了一晚上。她不能在她的同学跟前丢这个脸,对于14岁的人,那似乎有天大的重要。她母亲去闹这一场,她以后拿什么脸去见人?她宁死也不到学校里去了。她的朋友们,她所喜欢的音乐教员,不久就会忘记了有这么一个女孩子,来了半年,又无缘无故悄悄地走了。走得干净,她觉得她这牺牲是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势。”她后来这样写道:“迟早要出乱子,迟早要决裂。这是她的生命里顶完美的一段,与其让别人给它加上一个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结束了它。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她知道她会懊悔的,然而她抬了抬眉毛,做出不介意的样子,说道:‘既然娘不愿意结这头亲,我去回掉他们就是。’”张爱玲显然低估了语言的魅力,“美丽而苍凉的手势”仿佛成了流行语,泛滥成灾。也可能此语对应了读者潜意识里的想象,但它首先发自张爱玲内心,是发自这个文艺女青年的内心独白。

不妨想想看,张爱玲这一生,其实就是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她与家庭的决裂,她与胡兰成的爱情,她黯然神伤告别大陆,她在美国凄凉辞世——都是常人不能理解的,也都是美得触目而苍凉的,就像她那张着名的手叉细腰仰望天空的照片,是她孤傲的心态,也是她一生的姿势——手势其实就是姿势,是人生态度、梦想、信仰、追求。很多人都不理解她,但她在《倾城之恋》里说过:“如果你了解从前的我,你会原谅现在的我。”是的,现在的我不会无缘无故变成这样,她是从前的我的延伸与成长——不错,成长是如蜕,但是蜕下一层层皮壳后,我的身体与心灵延续的还是从前那个我。张爱玲从前叫什么?叫张英,而不是叫李英或刘英。从根本上说,每个人的本性很难彻底得以蜕变,一个从小对人群排斥的女孩,长大了就是一副拒绝的姿态,张爱玲所说的“苍凉的手势”,就是拒绝与告别的姿势。手势虽说有造型美与仪式感,但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她是在想象中极尽虚伪地刻意地要营造出一份失了真的美丽来。谁不为了一张脸面在活着?既然是做出来的,里面就掩藏着无奈、辛酸和悲哀——可以放下这手势吗?当然可以,我们就是普通人,不需要那么文艺与矫情,或者说不需要那些花拳绣腿,就活得本分、麻木甚至粗俗与粗鄙,这虽然不够好,更不够美,可是千千万万的人不都是这么稀里糊涂地活了一辈子吗?一辈子就是一辈子,有什么好不好呢?再好的一辈子能成为两辈子吗?但是所有的人都这样活张爱玲却不能,她一定要以一个手势给世人留下一个美丽而苍凉的背影,一个造型,一种姿态,让世人怀念并仰望。人的一生本来已经太过苍凉,如果没有这样的手势,人生只会倍加悲凉——这在张爱玲来说,是绝对无法忍受的,如果真的碌碌一生,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化了名也要再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