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在武汉的时光并不太长,却是他一生最重要的时光,后来在流亡途中,他用50万字来记录这一段时光,这本书叫《武汉记》。临离开大陆时,他兴冲冲地拿给张爱玲看,张爱玲事后这样回答他:“实在看不下去。”张爱玲看不下去的主要原因就是胡兰成过于炫耀他的女人缘,《武汉记》没有公开出版过,据说其中弥漫着一片竹叶水色,这缘自于汉阳医院一个叫小周的护士,她本名叫周训德,胡兰成曾浓墨重彩地描摹过她身上那一片“竹叶水色”。胡兰成向来舍得在女子身上花费笔墨,《今生今世》里写周训德那一章,标题就是“竹叶水色”。
几乎是一住进汉阳医院,胡兰成就看上了周训德,他说:“我不觉得她有怎样的美貌,却是见了她,当即浮花浪蕊都尽,且护士小姐们都是脂粉不施的,小周穿的是一件蓝布旗袍,我只是对众人都有敬。”习惯于游戏情场的胡兰成,要俘虏小周这样的妙龄女孩那是手到擒来。他欲擒故纵、若即若离,撩拨得小周春心萌动情窦初开,最终当然逃不脱胡兰成的手掌与怀抱。对胡兰成来说,说他薄情寡义亦不合适,对每一段感情他都全身心投入,对小周的付出也出于真情,甚至深情。张爱玲的存在对他的滥情不构成威胁,在他笔下,周训德是一个美轮美奂的圣洁女子:“有时我与她出去走走,江边人家因接生都认得她,她一路叫应问讯,声音里的华丽只觉得是一片艳阳,她的人就像江边新湿的沙滩,踏一脚都印得出水来。”“在这样的小船上,我才晓得长江的浩渺壮阔,叫人难以相信这是长江,真的东西反为像是假的。小周坐在船头,穿件青布旗袍,今天她的脸如此俊秀,变得好像没有感情,她的人就如同《旧约·创世纪》里的第一句:太初有字。只是这一个字。风吹衣裳,江流无尽,她只是唱歌,唱了一支又一支,无止无休,今生今世呵,端的是此时心意难说。”——胡兰成伪装出来的情深意切,在周训德眼里全是假的,她原本奢望的也不多,她在拒绝中接受,在排斥中认命,这是一段萍水相逢的露水姻缘,在胡兰成笔下千言万语深情依依。在周训德那里,是被动的,亦是凉薄的,她从不曾全身心投入,但是情分还是埋伏在两个人的心底——
散落在地的米粒
胡兰成主持的《大楚报》原址,在今日武汉江汉路与胜利街交汇处,一幢殖民风味的老建筑,如今已改成商铺门面,厚重的麻石外观、西洋风格的纹饰,是通商口岸最常见的建筑,也是我熟悉的老上海味道。当年胡兰成就在这里做着雄视天下、妻妾成群的美梦。那是1945年,胡兰成39岁,周训德才17岁,是汉阳县医院妇产科见习护士,父亲为银行秘书,战胜逃难在乡下病故。母亲为妾,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在读小学,一个妹妹叫周训智。正因为母亲为妾,她深知妾的苦楚与无奈,因而他任凭胡兰成的勾搭,铁下心肠一再拒绝。但是像她这样鲜妍如花、懵懂无知的少女,哪里会是胡兰成这样老男人的对手,他要俘获她的身心,几乎是手到擒来——
当然,胡兰成其实也没有别的手段,他最拿手的绝招就是赞美,赞美她“见了她,当即浮花浪蕊都尽”,胡兰成说出“浮花浪蕊”,与日日在江边行走不无关系。汉阳医院紧邻江堤,黄昏来临时,他会牵着周训德的纤纤素手,一路沿江岸走下去,是冬天的江岸,江水落下去,堤下一大片沙滩一直延伸下去。人家都在高高的堤岸上,沙滩一片洁净,周训德看得心生欢喜,一言不发地在沙滩上走,一直走到很远的地方,才发现后面没有了声音,回头一看,胡兰成落在远远的地方。周训德站在沙滩上等他。胡兰成缓缓走上来,指着沙滩上一行小巧的脚印说:“你看看,全是你的脚印,一个个都是8字形状,真漂亮啊,每一只脚印里面,都有水沁出来。”
周训德又笑起来,快步往前走:“你喜欢看我就走给你看。”她越走越快,圆口布鞋在身后留下一连串小脚印。胡兰成会意地一笑,一路快步追上她:“停,停。”周训德并不听他话,胡兰成拉住她的手:“停,停。”周训德站住,返身看着胡兰成,胡兰成手没有松开,反而用力一握。周训德说:“痛死我啦。”
小周的小儿女情态无疑最让胡兰成着迷,他不知不觉将她抱在怀中,痴痴地说:“做我学生吧?”小周像宠爱过了头的小姑娘,很不听话:“不行,你文化那么高,我没有文化,这学生如何做?”胡兰成说:“那不做学生,只好做女儿了。”小周笑得浑身乱颤,用脑袋抵住胡兰成:“我才不干。”胡兰成禁不住也笑起来:“做女儿不干,做学生又不同意,那做什么?做妹妹吧?也不行,我比你大得多——行不行啊?就做我妹妹。”小周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胡兰成说:“这也不做,那也不行,那就只好做我老婆。”
周训德突然警惕起来,一下子松开胡兰成的手:“你坏,我不理你了。”说罢起身就独自往前走。胡兰成摇摇头,快步走上来:“我看着你,看着你,忍不住就爱起来了,说爱我,快说。”小周被他抱得喘不过气,只得无奈吐出一个字:“爱。”胡兰成刚一松手,她便窜到远远的水边:“假的,刚才说的全是假的。”她蹲伏在水边笑容纯真,她完全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
这一年的8月15日,日本天皇下诏书投降,胡兰成的“美梦”随之灰飞烟灭,在《今生今世》里他这样写道:“是晌午时分,我在江汉路人丛中听见,出了一身大汗——”这是本能的恐惧与惊慌,虽说这一天他早有预料,但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这以后的时光,他一直在亡命天涯,从雁荡山亡命到东瀛日本。然而令我感动的是他与周训德的别离,大难来临相聚无期,此时一别甚至是生离死别,男女之情在这时衍化成人伦至亲,胡兰成将他的余款变成金戒指,凑起来有十两,全交给周训德,他想尽可能给她一份世俗的安稳。甚至吃剩的半包米,他也让小周带回家,胡兰成苦过,知道米的金贵,叫来车夫,将米搭在黄包车上。胡兰成说:“这米拿回家,也能吃得三五个月吧,你就当我外出做生意,商人三年五年不回家,再正常不过,妻子在家也是安心的。汉口不可久留,我明日就随日本伤兵船去南京,你要好好地等我,我们还有长长的好日子。”
装米的麻包有洞,抬出房门外阶沿时漏出许多米。暝色荒愁中,周训德执灯,照着胡兰成在地上捡米,一路撒落的米粒实在太多,周训德也蹲下来与他一同捡拾,雪白的米粒一粒粒沉甸甸的,好像两个人的离情别意。
一入凡尘去无踪
这一片老房子是汉阳造船厂的职工宿舍,2010年初夏我来到这里,它基本上仍保留着当年的模样。当年周训德曾因为胡兰成牵连而遭拘捕,就关押于此——当然,那时候它还不是职工宿舍,它是张之洞建造的汉阳武昌监狱。现在,它成了紧邻长江的一片平民区。1948年周训德从这里出狱后,一时走投无路,《大楚报》编辑李富桥适时出现。这位家在四川德阳的男子曾经给周训德留下极好的印象,因为他曾经有意无意地规劝过年少无知的小周护士:“他(胡兰成)在上海有妻室儿女——”也不知周训德是执迷不悟,还是内心其实爱着这个中年男人,她明明知道他是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还是不顾死活地往里跳,灭顶之灾自然是无法避免的。
两年之后的这一天——1948年的秋天不可避免的来临,被遣散的李富桥含着微笑就站在汉阳监狱那道锈迹斑斑的铁门之外,走出大门的一刹那周训德有点眼花缭乱,阳光太强烈了,她一时不能适应,她以手遮眼眺望前方,一眼就看到李富桥,那一刻她像见到久别的亲人,眼泪夺眶而出。李富桥东张西望了片刻,不容分说就拖起她的手,快步走到一处僻静的巷口,方才站定,然后定定地看着她。李富桥说:“我早劝慰过你,你偏不信,这一跤跌得太重,幸亏你没有做过坏事,也没有血案,否则,这一关你必定不能逃脱。”周训德说:“李先生如何知道我今日出狱?”李富桥的眼光在镜片后面闪闪烁烁:“我一直为你牵肠挂肚,本来兵荒马乱的,我又为《大楚报》做过事,这日本人一败,要砍头首先是砍我们的头——可是,我也不能丢下你不管。我一直留在这里,这些天,天天看报,从你收押、受审到释放,我都知道。”周训德眼泪又潸然而下,李富桥趁机说:“周小姐愿不愿跟我去四川老家?”看到周训德面露迟疑,李富桥补充说:“当然,这也只是权衡之计,我早晚还是要出来做事,只是暂时回老家避避风头,静观时势。”周训德轻轻摇摇头:“李先生,你也该知道,我在家是老大,我不能丢下老娘和弟妹,只管自己生路。”李富桥说:“我都替你想好了,《大楚报》解散时,我得到一笔遣散费,钱虽不多,我换成金戒指,也够你老娘弟妹吃穿用度两三年。我们一回四川就好了,我家虽不是大富大贵,爹爹也是个小业主,家里的银两够我们吃喝的,这你不必操心。等来日我们安定下来,就将你娘和弟妹一同接去,你看看这样安排可好?”
走投无路的周训德当然不能拒绝恩人的安排,她以为此去四川,命运会由此发生惊天逆转。后来的事实也确实如此,李富桥其实在四川早有妻子儿女,周训德一路坚拒,最后仍然不可避免地走上母亲那条路:做妾——三年后的1953年,汉阳医院护士小周辗转收到胡兰成来信,让她赴港团聚,此时周训德已育有一子,难以成行。接信后她痛哭失声,她一直以为胡兰成早已将她忘却。这一年的6月她离开德阳再回武汉,从此一入凡尘消逝无踪——她本来就来自凡尘,隐姓埋名于芸芸众生之中,才是最稳妥的归宿。
范秀美:端正里生出温柔安详
自然有千娇百媚
胡兰成赞美女人从来不会吝啬自己的笔墨,1945年9月,在斯宅村外的山坡上与范秀美相逢后,他这样夸赞她:“斯君与我说话,她却不兜搭,惟倚锄立在一株桐树下,低首视地,楚楚可怜,但她其实是个亮烈人,从端正里生出温柔安详,立着如花枝微微倾斜,自然有千娇百媚。”
“如花枝微微倾斜”、“自然有千娇百媚”,范秀美有胡兰成说的那么美吗?很难说,但是我相信正如胡兰成所说的那样,“她其实是个亮烈人,从端正里生出温柔安详。”我追踪过范秀美所有的居留之地,从西湖畔的金刚寺巷以及放鹤亭,还有斯宅村以及她的娘家——温州徐家台门,她的影像仿佛浸泡在定影液里的底片,慢慢显出温柔端详的倩影。她其实是个善良的人,很会照顾人侍候人,这是做过妾的女人的共同特征。除此之外,她还是个重情的女人,这一点与斯家太太完全一致,这也是斯老爷身边妻与妾能和睦相处多年的关键所在。她与胡兰成相识很早,年少的胡兰成从家中逃出来,在杭州斯家蹭饭吃,那时候他是个叛逆的无所事事的少年,她是个刚刚守寡的新妇——说是新妇,其实也就是个很嫩生的女孩子。胡兰成拈花惹草到处留情,甚至连斯家女儿也不曾放过,不可能不注意眼前这个沉默寡言又楚楚动人的女子。可是他们相处数载,却没有闹出一点花花草草,这对胡兰成来说,是少有的例外。可能不是胡兰成不动心,主要是范秀美身上有正气,用胡兰成的话来说,就是“她却不兜搭”。对于“不兜搭”的女人,胡兰成只能耐心等待机会,这个机会终于在多年之后的1945年降临了,即便在逃亡之中,胡兰成也不会放弃嘴边的“猎物”。
那天胡兰成与范秀美就相逢在我面前这片青青的桐籽树林里,胡兰成来到斯家已多日,只是偷偷摸摸地住在楼上。后来想到老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就想到一个叫许村的村庄当小学老师。斯太太也想让范秀美想想办法,晚上就到她房间里来坐,斯太太说:“办法想尽了,就是想不出好法子,想去中学做老师,没有眉目,现在想做小学老师,又想到酱园做账房,也不行。”范秀美说:“胡先生要遭罪了。”斯太太关了门窗,回来说:“不好说他大名,我刚打牌回来,村头墙上有村公所人写了标语:肃清汉奸——风声紧,胡先生现在叫张嘉仪,唉,他这罪不知何日是个尽头。”
第二天一整天,范秀美就在山坡上给青豆锄草,她眼睛不时瞄着山下大路,有部队开进了村庄,一直不肯离去。太阳西斜的时候,胡兰成与斯颂禹从外面回来,看到村口有部队,不敢进村,转来转去就转到山坡上,却见范秀美荷锄依在一棵桐籽树下,温柔安详地看着他们。胡兰成也不和她打招呼,斯颂禹叹口气就坐在豆棵旁的泥巴地上,看样子这一夜出去谋事,又是一事无成。
范秀美拿着锄头,从豆棵地里跨过几畦田垄插上来,忽然开口道:“要不到我过去蚕种场一个同事家去。”颂禹不太相信,范秀美说:“是我的一个女同事,姓谢,就在城西30里地,坐船可以到,她男人在安庆,倒可以在她那里住上几个月。”
那次城西之行没有任何结果,焦急之中范秀美决定将胡兰成一直送到她的娘家温州——600里长相送,孤男寡女同坐在一辆黄包车中,逃亡之旅,红颜相送,这样的女人在胡兰成眼里,“自然有千娇百媚。”
胡兰成的“妻”与“妾”
无论在杭州的金刚寺巷或者在温州的徐家台门,从那些逼窄劣旧的老屋里穿过,我都会想起斯太太与范秀美。作为斯魁士的一妻一妾,她们的善良隐忍与唯命是从,给斯宅上下老小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其实自斯魁士去世之后,这个摇摇欲坠的大家族也一直是靠着这两个相依为命的女人在勉力支撑,柔顺的妻与妾发自内心地爱着她们共同的男人斯魁士,爱着出现在斯宅的每一位客人,当然也包括浪荡之子胡兰成。
我到现在也无法想象这温柔贤良的“一妻一妾”凭什么要对胡兰成忠心耿耿尽心尽意?他胡兰成到底为斯家做过什么?他凭什么坐享斯家女人恩重如山的深情,乃至痴情?他就是一个乡下穷人家的苦娃,一无所有两手空空,他的唯一耐力与自信就是脸皮厚——岂止是皮厚,简直有些不要脸,不过就是和斯家少爷在同一学校读过几天书,走投无路之际来蹭饭吃。蹭一餐两餐,理所当然,蹭三日五日,似乎也情由可允,甚至你蹭上十天半月,只要你吃得下去,可能主人只是脸色不好看,也不会口出恶言赶你走吧?胡兰成的破天荒在于一蹭就是一年,而且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还打着人家黄花闺女的馊主意,以借书之名行勾引之目的,这简直就是无耻——做人哪能这样呢?一年三百六十天,斯家每日都将他当贵宾招待,每次开饭,都是精致饭菜侍候,甚至要让当家男人作陪以示尊重。家中男子实在没空,必定要让千金小姐陪同用餐。家中孩子每月都有2块零花钱,胡兰成当然也不例外,斯家太太每月都会给他2元零花。而且善解人意的斯太太照顾他的情绪,怕他难堪,总是趁他外出之机悄悄放在他的抽屉里。胡兰成当然感激过感动过,但他的长项就在于从来都能为自己的错误找到理所当然的借口,他这样说:“原来人世邪正可以如花叶相忘,我做了坏事情,亦不必向人谢罪,亦不必自己悔恨,也不能像采莲船的倾倾摇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