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今生今世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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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绝句(1)

前朝名妓的洗脸水

张爱玲一支笔好生了得,那支自来水笔不是妙笔也是绝笔——总之是支绝妙的笔,妙言与绝句像露珠,像宝石,从笔底散落,闪烁于文字草丛,珠光宝气熠熠生辉。比如她形容一个人痛到极点,是“痛苦到了极点,面部反而近于狂喜”;比如她形容西湖水,“湖水看上去厚沉沉的,略有点污浊,却仿佛有一种氤氲不散的脂粉香,是前朝名妓的洗脸水”。

张爱玲是难得一现的天才,当年她在上海夜空如烟花般绽放时,人们也像发现烟花般惊喜——吃惊的狂喜。她说:“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目标。”天才与庸人的区分是天与地的区别,她真,她傲,她胸中一股才气托着她飞出三界之外,不食人间烟火,不问凡尘俗事,有时候又比常人呆、傻,所以她能放出这样的狂言,“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目标”——这样的天才写起字来,字字珠玑,说起话来,口吐莲花,用她姑姑的话说是“唾珠咳玉”。这样的人交友自然也不会是面目可憎的那种,胖姑娘炎樱就是一个相当有趣的人,她的妙言绝句不比张爱玲少,看到蝴蝶在花丛上飞过,就对张爱玲说,“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她形容一个女人的头发黑,是“非常非常黑,那种黑是盲人的黑”;她还说,“月亮叫喊着,叫出生命的喜悦,一颗小星是它的羞涩的回声”——这样的句子排列起来,就是诗,还是新月派的诗。炎樱应该是个诗人,虽然她从来没有写出过戴望舒那种酸掉大牙的“温柔的是缢死在你的发丝上,它是那么长,那么细,那么香。”

炎樱与张爱玲一胖一瘦,是互补型朋友,甚至可以说她是另一个张爱玲。张爱玲这样说过:“一个知己就好像一面镜子,反映出我们天性中最优美的部分来”,所以从炎樱身上发现张爱玲的天真,一点也不奇怪。张爱玲人前话少,和炎樱在一起,即便八卦亦是妙趣横生,她说“这张脸好像写得很好的第一章,使人想看下去”;她还说“有人共享,快乐会加倍,忧愁会减半”,这是她与炎樱友情的最好注解。可是几天后她又说“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这是她自私的一面,她从不掩饰自己的自私。战时在香港当看护,“有一个人,生了奇臭的蚀烂症,痛苦到了极点,面部反而近于狂喜——眼睛半睁半闭,嘴拉开了仿佛痒丝丝抓捞不着地微笑着。”痛苦到极点面部反而近于狂喜,真是生动到极致的描写,不是亲眼所见,绝无可能虚构出来,就像那句“前朝名妓的洗脸水”,你就找不出比这更好的形容西湖的句子了,上下五千年,纵横五千里,一汪西湖水,淹死了多少才子佳人?她多次坐火车来西湖,在九溪十八涧和弟弟张子静拍照,在楼外楼吃螃蟹面,虽说只吃掉了浇头逼干了面汤就放下筷子,但是西湖美景还是让她难忘,何况她是为了写小说特地来看西湖的。她对西湖想必是多有研究,儿时就在作文里写到它,一对私奔的男女殉情,就安排他们跑到西湖,母亲嘲笑她:“如果一个人真要自杀,绝不可能那么大老远的跑到西湖去。”可是她爱西湖,违反常识也要做如此安排。在西湖里自杀的人多了去,沿湖走一遭,从白大人的商玲珑到阮公子的苏小小,谁没有往西湖里泼过洗脸水?香吻得不到,就在洗脸水里淹一回吧,那里可以尝到氤氲不散的脂粉香。

要细数起来,生之趣味也许就在这里,于张爱玲来说,除了用这支魔笔绝笔与世界对话,活着的趣味实在找不到多少,所以有时她会无端苦恼:“这几天总写不出,犹如患了精神上的便秘。”——这便是天才,苦着恼着,还不忘“唾珠咳玉”。

墙上的一抹蚊子血

《红玫瑰与白玫瑰》的开篇,张爱玲这样写道:“也许每一个男子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所有的男人都像振保那样,在情感的两极摇摆不定。其实具体到婚姻里,无论男女,无所谓谁是谁非,感情在这里不存在对与错,日久生情与日久生厌在这里便是喜新厌旧,人的本性,谁也不能奈何,只能凭道德来裁判。道德当然是一种美德,约束着人的天性,但问题是很多时候道德也无能为力,所以张爱玲才说“自我牺牲的母爱是美德,可是这种美德是我们的兽祖先遗传下来的,我们的家畜也同样具有的——我们似乎不能引以自豪。”此话说的是母亲,母子之爱,但亦同样适用于性爱,男女之爱。回到《红玫瑰与白玫瑰》中,无论娇蕊或烟鹂,她们一个作为“热烈的情妇”,一个作为“圣洁的妻”,实际上都不是振保的对手。撇开他在巴黎的那个“胳肢窝里喷了香水”的妓女,振保作为一个男人,还是类似当今上海炙手可热的“张江凤凰男”或“复旦宝马男”之类,他在人格上首先胜了她们一筹。而无论红玫瑰或白玫瑰都无这种可能,王娇蕊即便开放到“和谁都随便”,但是作为人妻人母,她必定有一种道德上的自律。道德在她身上便是妇德,张爱玲看得很清楚:“铁打的妇德,永生永世微笑的忍耐。”看到了吧,妇德便是永生永世微笑的忍耐——所以在她与振保肌肤相亲的当下,她是他“心口上一颗朱砂痣”,但是沦为“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的烟鹂,曾经也是“床前明月光”,也就是谁先谁后的问题,心口的朱砂痣再鲜红,早晚也会成为“墙上的一抹蚊子血”,早晚而已。

张爱玲爱过,她的名字中间还有一个爱字,爱的疼痛让她高度清醒,曾经她与胡兰成爱得惊天动地,谁不说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可是这份爱只有她自己懂得。胡兰成亡命天涯,她忧心如焚,从来足不出户的她,一路冒着枪林弹雨追到穷乡僻壤去看望。发现他去了温州,又不辞辛苦赶了去。而胡兰成看到她前来,立马变脸大怒,几乎是翻脸不认人:“你来干什么?回去,给我回去。”张爱玲非但不生气,还厚着脸皮和他讨论是牛叫好听还是马叫好听。在那样一个命悬一线的时刻,她竟然将胡兰成逼上梁山,要他在她和护士小周之间做个抉择。这样的女人不是傻瓜蛋就是糊涂虫,也许爱到极致的女人不是傻瓜蛋也是糊涂虫,事后张爱玲想起来很是郁闷,才发出这样的肺腑之言:“外表上看上去世界各国女孩的地位高低不同,实际上女人总是低的,气愤也无用,人生不是赌气的事。”

人生确实不是赌气的事,关键是恋爱中的女人总是自己和自己赌气,然后被自己打败——纵观张胡之恋,张爱玲情场败北与胡兰成无关,甚至可以说,张爱玲的爱情也与胡兰成无关。张爱玲惯于想象,偶然的机缘她结识了胡兰成,她将她的爱情错觉或是幻觉强加在胡兰成身上,还抛光打磨,涂抹上一层玫瑰色光晕:“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轻轻说一句:‘哦,你也在这里呀。’”她想象中前世今生的爱情,最后以千疮百孔收场,甚至还倒贴了30万元,算是补偿胡兰成的青春损失费。她说过这样的话:“能够爱一个人爱到问他拿零用钱的程度,那是严格的考验。”她没有主动提过要零用钱,甚至还倒贴,她少了女人的自尊和自爱,所以在胡兰成眼里,她迅速地从朱砂痣变成了蚊子血。

桃红的颜色闻得见香气

桃红色是一种香艳的颜色,但是香艳到“能闻得见香气”,怕只有张爱玲才有这种超人的嗅觉。

那时候张爱玲与胡兰成在恋爱,恋爱中的人能在桃红色中闻得见香气实在不奇怪,因为恋爱中的人都是超人,胡兰成对此事有过详细的记载:“一日午后好天气,两人同去附近的马路上走走,爱玲穿一件桃红单旗袍,我说好看,她道:‘桃红的颜色闻得见香气’”——语言上的神来之笔应该来自于爱的力量,爱的力量让弱不禁风的女人变得无比强大,张爱玲深谙这种来自于身体里的力量。她不爱说话,所以要用衣服来说话,她这样说过:“对于不会说话的人,衣服是一种语言,是随身携带着的袖珍戏剧。”这出戏剧小品就是这件桃红色单旗袍,红得能闻得见香气。胡兰成也绝顶聪明,果然从她的话中嗅出恋爱的气息,所以燃点高的女人一定要寻找一个同样燃点高的男人,这样才能在爱情的火焰中共同燃烧,这才是市民眼中的般配——他们一个姓张,一个姓胡,一个张嘴,一个胡说,絮絮叨叨的私房话传到后世,都成为爱的谶言。张爱玲对此有过比较精辟的论说:“一个人在恋爱时最能表现出天性中崇高的品质,这就是为什么爱情小说永远受人欢迎——不论古今中外都一样。”

张爱玲写的多为爱情小说,恋爱中的女人有崇高也有低贱,但是无论崇高与低贱,只要是爱,女人所承受的痛苦是一样的多,张爱玲“张嘴胡说”:“喜欢一个人,是不会有痛苦的,爱一个人,也许有绵长的痛苦,但他给我的快乐,也是世上最大的快乐。”自相矛盾的一句话,被她的粉丝到处引用,这里可以引用她姑姑张茂渊的一句话,老小姐张茂渊说:“人出名到一定程度,就有权力胡说八道。”名人的胡说八道在于,普通人不会将它理解成胡说八道,而自惭形秽地认为,是自己的脑筋短路或弱智——像《半生缘》里的曼璐,一个人在污泥浊水中挣扎也就够了,还要将冰清玉洁的妹妹拖进灾难的深渊,这是人性深不可测的渊薮——当然她这是为情所逼,逼上绝境后的疯狂。但是你搭上什么都可以,绝对不能搭上妹妹的青春——从这个角度来说,所有写文章的所谓才女,她们对男人的理解仅仅停留在笔上纸上,那毕竟只是一张脆弱的单薄的无力的纸,可以轻易撕碎、烧毁,乃至被风吹走,她们不能也不可能对男人有深刻的理解,你听听张爱玲所说的话:“我以为爱情可以克服一切,谁知道她有时毫无力量,我以为爱情可以填满人生的遗憾,然而,制造更多遗憾的,却偏偏是爱情。阴晴圆缺,在一段爱情中不断重演的。换一个人,都不会天色常蓝。”——这样不可理喻的话只能从那些迷恋张小娴、村上春树的小女生嘴巴里蹦出来。张爱玲骨子里就是不谙世事的小女生,她赌气、撒气乃至出气,全是一派小儿女情态。胡兰成最终选择离开她应该也在情理之中,她毕竟只是小女人,这个“小”并不是年龄意义上的。小女人要想满足胡兰成这样的老男人,还要在苦水里浸三把,滚水里泡三把,不脱皮烂骨,也就不可能脱胎换骨。

对女人是这样,对男人多半也是如此,男人与女人的恋爱观是如此不同,恋爱中的胡兰成接到张爱玲的来信说是“接到一块石头”,而恋爱中的张爱玲则轻飘飘地说“桃红的颜色闻得见香气”,其实恋爱中的男女大体上都在胡说八道。

女人的阴道通向心灵

此话绝对不像张爱玲所说,张爱玲的话语虽然不免刻薄,但也不能露骨如此。但是千真万确又是她说的,而且白纸黑字写在书中:“权势是春药”、“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

这样的雷人话语是张爱玲说的,用在她身上其实一点也没错,甚至可以这样说,这也是张爱玲刻骨铭心的体验——说白了也没什么可羞,女作家从来都是身体写作,特别是张爱玲这样以写作为生的作家,以写作为生,也以身体谋生,她在书中这样说过:“谋生之外亦谋爱”,她与胡兰成的交往多半亦是如此。得知胡兰成坐了大狱,她和苏青两个不懂政治的女人跑到周佛海家里想救人,借口说是他有才气——才气是一方面,官气亦不可回避,如果胡兰成真是引车卖浆之流,那再看看张爱玲那张大脸,不横眉立目也绝不会慈眉善目。人之本性即便在张爱玲身上亦不能例外,作为人,从来都要为人悲哀。《小团圆》里写盛九莉与邵之雍交往,邵之雍每日上班似的过来聒噪,甚至一坐坐到天黑不走,让盛九莉烦不胜烦。但是因为他的宣传次长身份,一向不屑见人的张大小姐也不得不隐忍不发,“九莉从来不留人吃饭,因为要她三姑做菜,但是一坐坐到七八点钟,不留吃晚饭也成了一件窘事。再加上对楚娣的窘,两下夹攻实在受不了。”但她不知道,此乃邵之雍,也就是胡兰成循序渐进的进攻,他要的就是最后的“攻城拔寨”。果然有一天,故事发生了,“晚上他临走,揿灭了烟蒂,双手按着她手臂上笑道:‘眼镜拿掉它好不好?’”她笑着摘下眼镜,他一吻她,一阵强有力的痉挛在他胳膊上流下去——”张爱玲说对了,“权势如春药”,它坚不可摧的力量在于,主人要凭借权势夺取他想要的一切,权势如春药,催发了他的荷尔蒙。在这种强大的生命原动力面前,女人与性是手到擒来的东西,没有女人能抗拒得了。在很多时候很多男人眼里,女人其实就等于性,包括“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的张爱玲。

所以在《小团圆》里,我们清晰地看到了一个男人,是怎样将女性阴道化成抵达心灵的通道的,“有一天又是这样的坐在他身上,忽然有什么东西在座下鞭打她,她无法相信——狮子老虎掸苍蝇的尾巴,包着绒布的警棍。看过的两本淫书上也没有,而且一时也联系不起来,应当立刻笑着跳起来,不予理会。但是还没有想到这一着,已经不打了,她也没马上从他膝盖上下来,那太明显。”请看另一段:“秋天晚上冷得舒服”,盛九莉由邵之雍引领着到他家三楼一间“很杂乱的房间里”,然后邵之雍带门出去,房间里灯光微弱。忽然“一个高个子的女人探头进来看了看,又悄没声地掩上门”。九莉猜测是邵之雍有神经病的二太太,于是“想起简·爱的故事,不禁有点毛骨悚然起来”。一番惊心动魄的前戏铺垫过后,邵之雍回来,高潮慢涨,“他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像鱼摆尾一样在她里面荡漾了一下”,“他忽然退出,爬到脚头去。他的头发拂在她的大腿上,毛毵毵的不知道什么野兽的头,兽在幽暗的岩洞里的一线黄泉就饮,汩汩的用舌头卷起来。她是洞口倒挂着的蝙蝠,深山中藏匿的遗民,被侵犯了,被发现了,无助,无告的,有动物在小口小口地啜着她的核心——”

在这一组情色描写里,我们看到男人是如何通过阴道直抵女人心灵,而此刻的盛九莉,则放荡如妓如鸡——鸡与妓读音相同行为相同。其实张爱玲从小就对妓女充满美好的美妙的想象,父亲在家花天酒地时,她会悄悄藏身于窗帘背后窥探——这不仅仅是每个女人潜意识里都有做妓的想象,而是一类女人对另一类女人精神上的认同,一个柔弱女孩成为强大女人,正是从这一刻开始。而男人也只有通过阴道,才能真正进入女人心灵——如果你要征服女人,在花前月下或咖啡酒吧里谈情说爱,永远都是隔靴搔痒,情话绵绵千言万语,抵不上床上动一次“真刀真枪”。

有通俗故事的柴凤英

张爱玲的奇特在于她可以从人名之中推测出发生在这个人身上的精彩故事,比如茅以俭,比如柴凤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