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玉凤:这个女子便是她
春天的茶园与老屋
去嵊县唐溪村是在一个春天的午后,漫山遍野的桃花像火一样燃遍周遭的村庄与山冈,这是2010年春天,阳光灿烂春风扑面,油菜花像洪水一样淹没了唐溪村。我行走在唐溪村长满蒲公英的山路上,古老的村庄就在青山下,片片茶园里零散着采茶的村姑,此景此情与90年前的春天并无任何不同——那是1923年的春天,唐溪村的村女唐玉凤就在这片青青茶园采摘茶叶,她背着满满一篓春茶就行走在我脚下这条黄泥山路上。茶叶有点沉,她在村头桃花树下小憩片刻,山桃花映得她的脸一片通红。她抬头看了看桃花,一时心生欢喜,顺手折下一枝插在背篓上。而此刻,胡兰成正由大哥胡积润引领着坐在唐玉凤家堂屋里,两个人是来提亲的。胡兰成后来在《今生今世》中写道:“婚后玉凤对我说,她在楼上看我走过廊下,穿的茄色纺绸裤,白洋布短衫,心里只觉得是好的。”
那天的胡兰成是个翩翩少年,他非常引人注目并且很时髦地出现在唐溪村,他是在山外杭州读书的洋学生,唐玉凤多年以后还清晰地记得他那身相亲服装:茄色纺绸裤,白洋布短衫。她没有别的想法,心里只觉得他好,夫妻是一种很奇妙的姻缘,她一见面就爱上他,无论是在院子里绣花或在阁楼上回避,她的一双明亮的眼睛总在偷偷窥探着他。胡兰成一个人离开唐玉凤家,一身飘飘衣裳站在乡间田垄上,将唐家小院尽收眼底——他的周围是刚刚播下的新秧,青青秧苗一片嫩绿。唐玉凤从楼廊上看下来,在她的眼里,他是个玉树临风般的白面书生,乡间难得一见的绸裤与短衫穿在他身上,是那么得体,那么好看。唐玉凤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一件刚刚换上的浆洗得挺括的月白色布衫,她没有勇气走下阁楼。
这是90年前中国南方乡村男女相恋的一幕,有中国式的唯美与浪漫,因为记录在胡兰成书中,所以我得以熟记,并在唐溪村想象出那一幕。如今的唐溪村并没有多少改变,溪水浅了,却仍然在村外流淌。此刻,我大致就站在当年胡兰成站立的那条细如羊肠的青草田塍上。正是雨后初晴,田路上蒲公英开得像满天繁星,池塘里蛙声如雨,燕子飞来飞去,蚕豆花像小女孩鬼精灵的大眼睛。有人从山上扳笋子回来,两大箩筐笋子沉甸甸的,笋尖上带着黄泥巴,青竹扁担一路吱吱扭扭响。又有人挑着一担红花草从村外过来,无数小红花随着人的走动颤颤悠悠。挑担人是看不见的,只看见两大担红花草在移动,水牛在远远的山边哞哞直叫。我在青青山坡上躺下来,那是唐玉凤采过茶、割过草的青青山坡,坡下便是那个古老的村街唐溪。我知道苦檩树下那个堆满柴草的老房子便是唐玉凤的家园,来的时候我去看过,一溜乌瓦粉墙的老房子,清一色鹅卵石铺地——民间郎中唐济仙行医多年,这个胖乎乎的乡下郎中算得上半个读书人,或者说他对文化有天然的亲近,他省吃俭用苦熬苦作将儿子唐玉遂送到宁波第四中学读书便是明证。他置下这一片当年来说算得上漂亮的老屋是相当不容易的,他完全可以将女儿唐玉凤嫁给门当户对的小康之家。可最后,他还是将女儿嫁给了一无所有的穷书生胡兰成,可能是胡兰成身上的书卷之气打动了他。他和女儿唐玉凤一样,坚信这个乡村小学老师总会有出头之日——所以他安慰女儿,让她在胡村支撑这个贫寒的家。弱女子的老实忠厚再加上穷书生的百无一用,唐玉凤在胡村过得很苦。并且因为土气与本分,也没有得到胡兰成足够的尊重。可她天真地认为胡兰成是自己的丈夫,她天经地义地爱着他,他也必定天经地义地爱着他——只是这对父女做梦也没有想到,胡兰成这个浪子“出山”之后,完全忘记了当初的海誓山盟。所以当唐玉凤在贫病交加中吐血而亡时,唐济山悲痛欲绝地呼号:“女儿,你这样收场,爹爹如何对得起你呀?”
走过安静的唐家老屋,那一声哭喊犹在耳畔。一枝红红的绣球花在唐玉凤居住过的窗前高高挺立,十分醒目。
一条村溪,一丘稻田
在胡兰成的故乡嵊县胡村,我特地去看了郁岭墩下的村溪与稻田,那是唐玉凤槌衣的溪流,是唐玉凤耕种的稻田,那一丘稻田至今仍然在种植水稻,一垄垄水稻即将收割,沉甸甸的稻穗让我记起很多年前那个农妇唐玉凤,记起了她劳累的身影与愁苦的面容。
其时,胡兰成长年在外漂荡,家里的农活全由唐玉凤一人承担,包括胡母与年幼的侄女青芸。他们其实不仅仅要种植水稻,还要采桑与养蚕——1926年的胡村已经开始败落,蚕农的日子一年比一年难过,很多时候蚕丝贱如烂草,村溪里倾倒的蚕茧雪白刺目,有农妇跪在溪边哭号。但是每到春天,农人们仍然满怀希望地播种、植桑,不知道这样的劳作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但是不辛苦耕种,便永远没有希望。唐玉凤的全部希望就是郁岭墩下那一丘稻田,还有房后这一畦桑园,这样的无望与辛劳张爱玲永远不会懂得。
养蚕时节是胡村最忙碌的时候,一张蚕种放在青芸怀里捂出了小蚕,用鹅毛扫到竹匾里,这时候就要采桑,有时半夜里起床打着灯笼到山上去采,回来切碎了喂蚕宝宝。田野上麦子、油菜、蚕豆和豌豆都长得有半人高。村道上空无一人,人都在农田里耕种,太阳地老天荒地照着村庄,家家户户用红纸粘门互不来往,都从后门进出,采桑采茶,孵蚕养蚕。
唐玉凤这天在郁岭墩采了一担桑叶回来,又提了一木桶衣服到溪边去洗,迎面在台门里碰到胡兰成。这应该是一个难得的和和融融的春天,青芸在六婶身前身后跑,脖子上挂着红花草编成的花环,嘴里唱着:“一颗星,葛伦登,两颗星,嫁油瓶,油瓶漏——”溪水在哗哗流淌,桥头人家升起炊烟,炊烟颜色有淡蓝、赭黄、乳白、青灰之分,那是燃烧不同柴草所致,胡兰成抬头看烟,心头升起一种暝色荒愁。唐玉凤对他露出讨好的微笑,她一心一意爱着这个无所事事的穷书生,而胡兰成被村人嘲笑心头郁闷,总拿唐玉凤来撒气,摔了她的衣桶,或躺在阁楼上绝食,等待唐玉凤小心翼翼来哄他。
有时候胡兰成也帮着唐玉凤淘米洗菜,但是这一日在村溪边相逢,胡兰成性情大变,他看着唐玉凤土气的衣着,恨恨地说:“跟你在一起,从来不曾称心过——”他是见过世面的人,在城里读书多年,也去过上海、北平、金陵,并在杭州长久流连。那些白衣黑裙、时髦新派的女学生给予他无限诱惑和浪漫的想象,他也曾试着花心勾引过,但是女生以白眼与不屑回赠。农家小子脆弱的自尊心在饱受伤害后,便以百倍的犀利“回赠”给身边这个他并不爱的女人唐玉凤。他说过就忘了,但是这样的话却像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女人心头——她死不瞑目也死不明白,她对他是爱得死心塌地,怎么可能他从来不曾开心过?她没有问他,也不想问他,因为在她简单得有点愚拙的观念里,她爱着他他也必定爱着她,这不需要什么理由,因为他们是夫妻,是老天安排的缘分。一直到临死,她始终只记胡兰成的好:“你待我是好的,只是有一回你说,和我结婚以来你从来不曾称心过,这句话我听了一直搁在心里。”丈夫和妻子在一起从来不曾称心过,对女人来说这是最大的伤害——她一相情愿地认定她爱胡兰成,胡兰成必定也爱着他,他只是不善言辞,她一直是自己在欺骗自己。胡兰成的歹毒就是故意戳穿这个骗局——而她,只是把最深的伤害隐忍于心,就像仰头将鼻血倒灌回去,然后再微笑面对世人。她的恩情与隐忍没有人记得,记得她的也许只有青山下这一片稻田,只有村篱外这一脉溪流。
湘湖师范的橘子树
这是一棵长不大的橘子树,秋天的橘子树上却不见一颗橘子,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门卫告诉我:“这棵橘子树十几年不结一棵橘子,你知道为什么?”不等我回答他就说:“它太老了,它比湘湖师范还要老。”我绕着它走过一圈,没发现这棵橘子树有多老,也许是我对橘子树不太了解,最老的橘子树可能与最小的橘子树没有太大的区别。我在树下面坐下来,一如当年寻夫到这里的、抱着女儿棣云的唐玉凤。
唐玉凤是很傻的,那份傻或者说是属于农妇的朴拙——在村溪边,生于绍兴、一向高人一等的三嫂看到她为胡兰成洗布鞋,撇起嘴巴嘲讽:“六婶,你对蕊生再好,依我看,也是吃空心汤圆,将来六叔在城里发家,断定不会要你这个山乡二妹子,城里新派时髦小姐多的是,他哪会要你?劝你趁早死了那份心。”两个女人当即争执起来。几天后大哥胡积润回来说:“我前几日和蕊生说了,这次你和三嫂吵嘴总归是你不好,再怎么说三嫂总为大,你不好当面顶撞她,人要脸面树要皮——你若不好,将来我要蕊生一乘花轿把你送回唐溪!”唐玉凤愣怔了半日,继而号啕大哭。哭过之后唯一的念头便是,来杭州萧山找胡兰成当面对质。她抱着个不会走路的孩子,一路打听来到湘湖师范,她瑟缩着手脚抱着女儿守着布包,就坐在这片廊檐之下的橘树旁。黄昏放学的胡兰成看到她大吃一惊,唐玉凤站起来叫了一声蕊生,一刹那间几乎要流下泪来,好似在绝望之中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又仿佛在孤立无援的千里之外,突然遇到自己的亲人——胡兰成本来就是她的亲人,最亲的亲人,只要见到他人就好,她根本想不起来对质,在路上预备了一肚子的话统统忘光。
那是一个春天的夜晚,就是郁达夫所说的那种“春风沉醉的晚上”,映山红像燃烧的大火一样,开遍萧山湘湖四周的青山。胡兰成怕女同事发现他有一个土气的乡下老婆,偷偷摸摸地将她领回宿舍。唐玉凤也像个贼一样,在湘湖师范偷偷摸摸地过了一夜,这对光明正大的夫妻反倒像偷情的奸夫淫妇一样见不得人。胡兰成只给她准备了草草的一蔬一饭,唐玉凤却狼吞虎咽吃得很香,不时看胡兰成一眼。胡兰成远远地坐在一边,玉凤也并不缩手缩脚,吃完饭不等胡兰成招呼,起身再添,将一锅饭菜吃得精光。
湘湖师范现在淹没在萧山城中心那些千篇一律的建筑中,不细心寻找,你根本没办法找到它——它已变身为一所中专学校,我从那些空无一人的教学楼间走过,总想起多年前那个一脸凄惶的唐玉凤。对唐玉凤来说,湘湖之夜其实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她可以无忧无虑地安睡在自己男人身旁,是一个妻子,也是一个女人。只可惜那个匆促的夜晚她连梦也没有一个,就早早被胡兰成赶起来,他要借夜色掩护再将她送出萧山。几年之后这个苦命的女子在胡村去世时,家中甚至无钱为她办丧。胡兰成被逼急了,像土匪一样到他继母那里抢了一笔钱,才到章镇给她买了棺材。
看着躺在门板上的女人,这个花心男人伏在母亲膝头痛哭起来,他第一次为自己的女人哭得撕心裂肺——这是他最悲伤的一次哭泣,他的心从此变得铁打铜铸,回到了天地不仁。
全慧文:好坏不论就怕没份
爬满青藤的坟墓
全慧文的坟墓就在胡村后山郁岭墩上,我从稻田间过来,穿过一丛桑园与竹林,绕来绕去就是找不到那座小小的坟墓。胡村开杂货店的老板告诉我,从竹林边的小路直接往上走,转过一处山嘴,到了一处开阔地便是,石碑上还有她的后人刻下的字。可我穿过竹林就看到小路蛇一样消失在芭茅丛中,那些茅草不高,倒伏在地很滑,攀着竹竿也无法行走,又怕踩坏了遍地春笋,就在我浑身大汗进退两难之际,一回头,看到阳光下全慧文的坟墓,就在咫尺之遥的地方,青藤掩映的石碑上刻着一行字,我蹲下来细细辨认,一共七个字:母胡全慧文之墓——阳光漫漶桑叶疯长,青藤在坟墓上结成一张绿色的网,网住这一片山冈。我在青山上坐下来,山下的胡村仿佛阒寂无人,只有远远的草坡上传来牛犊的低鸣,和1937年的春天一模一样。
1937年的春天,胡兰成带着全慧文和儿子胡宁生回到胡村,这时候正是春天,胡兰成多年未归,发妻唐玉凤和母亲胡菊花的坟头荒草萋萋。他在青芸陪同下先去后山上坟,然后又去亲友家喝酒,为此还与全慧文在村街上大吵一架。兴趣爱好完全迥异的一对男女草率结合,注定了这桩婚姻不完美的结局,青春年少的胡兰成是一个荡子,他说他是“故乡的荡子”,他其实亦是命运与岁月的浪子。那时候他在广西教书,有人故意和他打赌,让他去吻一个女同事。胡兰成也明知是在设套,自己是成年人,又不是傻子,为何要上这个当?他心里也是看不起这个同事,又觉得这样做很无聊。也是因为太无聊吧,他要和生活拧一把劲,当天晚上就一个人来到女同事李文源房间,一句话不说,抱起李文源亲了一个嘴,转身就走,好像他最终被学校开除也是这个原因。全慧文姐姐曾嘲笑他对女人的态度:“好坏不论,就怕没份。”有时候他是没有原则,也没有底线,做人就有了让人唾弃之嫌。他是这样安慰自己:“不要恋爱,也不要英雄美人,唯老婆不论好歹总得有一个,如此就有了全慧文,一见面就为定,与世人一式一样的过日子。”全慧文是小老师,经同事介绍之后,他只是匆匆见了一面,几天后便匆匆结婚——不知道这是戏弄婚姻还是被婚姻戏弄。婚姻以这种潦草方式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头,即将到来的家庭生活似乎可以想象。但是胡兰成显然也没有意识到,他只是凭匆匆一瞥认定全慧文是个平常女子,长相普通,毫无姿色可言——他这样对介绍他们相识的朋友说:“我觉得她可以做我老婆,这样的女人虽不漂亮,但是宜于家室。”
胡兰成与全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