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东明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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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三铭堂——繁华事散逐轻尘(1)

上个世纪初的安溪,物阜民安。镇上多临水人家,门户小巧,淳朴雅洁;也有较为艰难的铺席之家,多深隐在衖堂狭巷里;当然,也不乏殷实大家,或一片宅院甲邸连云,或平地楼房岿然耸峙,最豪华的建筑大概便是现在极少见的走马楼了。所谓走马,通常是一排五间坐北朝南的楼屋、东西左右相对各一间厢房、中间天井,正门处又是楼房,四面的楼房围成一圈,有回廊相通,如同走马灯,不必下楼就能从这间屋转去其他楼屋。当时只有上纤埠的周家和下溪湾的沈家住着这样的华邸。其余殷实人家多为楼屋,但也已很不易了。徽派建筑以精雕细琢见长,赣派以布局独特闻名,闽派以简朴实用为尚,杭嘉湖一带楼屋以浙派雄风崛起,博采众长又独树一帜。有的大家族几代下来,子孙不断繁衍生息,楼房也一进叠一进。层层深入地走进这样的高宅大院,方知“庭院深深深几许”这句诗所描绘的规格。

现在走访镇上一些年长的老人家,他们都知道,曾经在桥北街上,有一座气派的砖木结构楼屋,五开三进十五间,规模不小。白粉墙、青黛瓦,房顶高嵴翘角,檐马随风叮当;榉木的梁柱,浑圆结实;朱栏外安着镂花雕龙的牛腿,燕窝状的红木锁窗上刻着祥云。两侧厢房各设一盘步梯,供主人上下楼,也为防盗安全。宅子的两扇黑漆杉木实榀门上方挂着一块烫金匾额,上书:“三铭堂”,笔力遒劲,篆势飞动。三铭者:铭教诲,继遗志,识妖鬼。这个宅门里,住着沈氏一家及长工仆役二十三人。这九个大字,也便是沈氏子孙所敦行的家训。当时清末“长毛”作乱结束不久,沪杭一带百姓经常东躲西逃居无定所,及至尘埃落定,家谱多已在辗转逃亡中遗失,反不及上八府东阳、义乌一带保存完好。故寻常人家通常上溯不过三代,三代以上,勾索无凭。沈家的故事,即从沈良开始,百年间,正好与整个时代大局遥相呼应。

同治八年的隆冬,沈良诞生在桥北一户小康之家。家中经营着一个小小的豆腐作坊。作坊是当时安溪的一大龙头事业,大一点的酒酱作坊都是厂店连锁,掌柜家里自备器具,小坛装三斤,大坛装五斤,酿酒做酱,长年不休。安溪的豆腐作坊,也兼做腐乳。现在绍兴腐乳行销全国;旧时本地出产的腐乳亦不遑多让。红腐乳、醉方腐乳、油方腐乳乃至臭腐乳,窖藏五年以上,香醇味美。酒浆以及豆腐、腐乳这些,虽系微末食物,然而一年四季家家必备,因而沈家的小本生意也还红火。只是沈良不幸,十岁而孤。二十岁不到,母亲也过身了。他小小年纪,而天地间已再无一人可以相依。可从小,寡母教导他的是:人无刚强,安身不牢。因此,虽然幼年失怙,他反而养成了一种坚毅果决的性格。母亲死后,他更是一心精进于事业。接手铺头不几年,凭着克勤克俭的一贯家风,已经略做出些家业,购置了几亩薄田,三爿豆腐店生意兴隆,兼之为人不修计较,颇为乡里称道。立业之后,理所当然是成家。妻子出身胡林的翁家,家境优渥。夫妻二人夫唱妇随,倒也静好美满。

然而翁氏过门之后,每次归宁接她回桥北时总是难掩一段愁容。问明原委,原来是媒婆说亲时把沈良夸成年轻有为身家万贯。年轻的小姐,抱着满怀的期待做了他的新娘,嫁过门来却发现夫家不过几间瓦房,全然不似大家。前后心里有了落差,虽不至于遇人不淑这样叫人绝望,然而在看重田产地皮、楼屋房产的年代,一位小姐感到委屈是情有可原的。沈良知情后,轻描淡写地说“你要高楼广厦,眼下就可以盖起来,只是你以后不要后悔。”那时候,盖楼屋是件浩大的工程,耗去三四年的功夫才成,不仅要有足够的财力作为源源不断的后劲支撑,还要转圜好人际关系,把泥匠、木匠笼络得服服帖帖,才能省心又省钱。当时雇人造房还有一样不成文的规矩,即东家要为工匠师傅们煮饭做菜伺候伙食,以示诚意。不过那时家中没有请厨娘,翁氏只好亲自充起了伙头役。厨房里用的是灶头,烧的是松木竹排,在灶膛前坐久了,她的眼睛常常被燻得泪水直流。沈良没有食言,他确实有那份雄厚的财力,前后三进十五间楼房,三年始成,一时无两。“桥北沈家”这响当当的声名儿,也似这一片鸳瓦般巍峨崛起。正厅、堂屋、内室、厢房,摆设的都是上等红木家具,正大堂皇。雕花窗格,檐马叮当,外围夯实的护耳山墙上稳稳地砌着三阶马头墙,六月里最肆虐的龙风(即台风,钱塘一带旧时俗呼“台风”为“龙风”)来也不怕。近百年后,红卫兵策划各项运动的“司令部”,还是沈家的祖产(新中国成立后被没收充公,改为安溪乡镇府。曾经不慎失火,幸赖那堵高高的马头墙,才不致火势蔓延成灾)。

那个时候要建一片体面的楼屋,折成银圆大致需要两万。没有相当的积蓄轻易不动工,建到一半财力难以为继的很多。沈良单靠三家豆腐店,经营再合理,持家再勤俭,终究难以做出这一番事业。那么,他究竟何时存了那么大一笔款子?又存了多久?其实他看似满不在乎,是因为早已胸有成竹。当他云淡风轻对妻子撂下那些话的时候,心里怕早已高屋建瓴描好蓝图了,不过一直深藏不露而已。国人财不露白的藏富情结并非于今为烈,而是在昔已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凡事总是中庸的好,低调的好。招摇过市,邻里见妒,素来为忠厚长者之大忌;何况旧时游手实繁,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围墙再高,庭院再深,怕也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钱多了寝食不安,倒还不如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此外,更有一层:财多罪重——也不无道理啊,荣华富贵了,总忍不住惴惴不安地扪心自问:一个人要有怎样的德寿,才配坐拥这样的福禄?唯恐自身功德不够,运祚难以久长。故此,红楼梦里宝二爷的名讳丫鬟小厮都叫得,老祖宗年高望重对待刘姥姥依然不失怜老惜贫的心肠。大抵古人“富而好礼”那一份恭敬谦诚里多少包含着一点位不配财受之有愧的惶恐。钟鸣鼎食的大家尚且恭敬如此,何况沈良的意外横财只是交运,言谈举止间,更是不敢稍有放肆。直到起了楼屋,家财才外露了。

桥北街上往来行人经过时,总不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他这些钱究竟是怎么来的?坊间传闻是沈良年轻时,有一年夏天在广济桥上摇着蒲扇纳凉的时候,看到对面的东渡池里一片沙渚上有一群小鸡荧荧发光。本镇老话说,能看见这异象的人必定有非常的命格,或是飞来横祸,或是时来运转。沈良正当盛年,壮着胆子偷偷掘地三尺,果然有猫腻——竟然是一个古墓,年深日久,不知朝代。挖到深处,打开棺材,还有许多陪葬的各色金银珠玉。安溪土、良渚玉,早在乾隆年间古董收藏方家中,便已声名鹊起,这一笔横财的价值,约略可以想见。至于其中辗转的折算变卖、银钱往来,时隔多年,已无从查询。兼之那时人们聚富敛财讳莫如深,更使这一段颇具传奇性的发迹如深宫秘史一样成了永远的故事。

历时三年,楼屋终于毕工。然而翁氏因为常年忙于操持家务,特别是坐在灶膛前生火做饭,燻坏了眼睛。虽然急忙征缓召和请医调治,终不见好转。而她自己也因心中愁苦啼泪不断,天长日久,渐渐地露出了那下世的光景,再后来,没有享几年清福,便过早地去世了。只留下了两个儿子:长子沈樵,字品泉;次子沈桢,字玉泉。

民国以前的旧式传统女子,犹如笼中之鸟,一饮一啄都受命于人。翁氏是这样的女子。她是一位小姐,自小儿家中教导的,是坐起端正举止莫轻,在家要从父,出嫁须从夫,而唯一一次丈夫从她盖起了华屋,她付出了健康乃至生命的代价作为回复。“你不要后悔。”夫君的话,言犹在耳。她有过后悔么?——柔弱双肩挑起千斤重担,她用三年默默的隐忍和坚持一笔一画写下了自己的答案:体面的家声和名誉,是一个女子无悔的选择。

常常忍不住怀想这位年轻小姐的音容笑貌。想到弥留之际,她的嘴角在泪水中弯起了一个好看的弧——纵然面对两个幼子眼中噙泪,想起这片家业,她也是嘴角带笑的吧。那一丝微笑,美丽而凄然。

发妻中道夭亡,沈良理所当然为她风光大葬,亲友中三老四少都到齐全了,一家老小长工仆役,披麻戴孝浑身缟素地把棺椁送到民嘉圩入土为安。“沈氏孺人”的灵厝,南面西险大塘,背枕瑶山祭坛,眼前是一马平川的沃野,再远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桑林。清风吹过,叶子沙沙作响,仿佛还在隐约耳语追寻着她的传说。“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如果人真的死后有灵,她一定不曾远去吧。这片楼屋是她的家,家里有她的牵挂,幽幽芳魂化作了烟化作了灰,终要陌上花开缓缓归……

来年来了,去年去了,日子就那样无波无澜地过去,一转眼,已经十年了。十年间,沈家顺风顺水,家宅平安。郭璞在《葬书》中说“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细按来,翁氏的青石大坟靠山临水,有水以界之,无风以散之,果真是无意中应了好风水么?还是冥冥之中她泉下有知,去后仍然牵挂着家人?

沈良此时已经富甲一方。家大业大,不能无人主内,就续弦再娶了一位姨太太,生第三子沈杰,字庆泉。兄弟三个五行缺木缺水,故而名和字中都有一个木字和水字。事业有成,人丁兴旺,而那时的沈良虽已年过不惑,然而才智和精力都处在人生巅峰状态。这时安溪桥北的沈家,就犹如一艘刚刚起航的大船,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放眼望去,尽是大好的一片海阔天空。那接下来的整整二十年,是他们最风光的岁月,而坊间关于沈良的轶事也很多。据说沈家每年岁末除夕祭祖,沈良总要取出一块长六寸宽三寸的金砖,大红绸缎包着,恭恭敬敬地供奉于祖宗灵前,这样东西,大概便是那笔横财的冰山一角。

此外,他常年服用胡庆余堂的全鹿丸。当时安溪镇上的国药店大致有三家:裕生堂、同春堂、壶天堂。店内高高的柜台,药架直抵房顶,桌几清爽,布置雅洁。大夫们送往迎来,温文有礼。走进门面,一股中草药的清香弥漫在店内,并不沁人心脾,但也决不触鼻,陈陈的,很古雅的味道。门口有一锅热气腾腾的决明子中药茶,常年免费施于路人,颇有古时悬壶济世的医者情怀。三大药店经营着各种传统中药材,也兼营庆余堂和京城同仁堂的名药。店内膏、药、丸、散,色色齐全,还有许多高档药材如高丽别直参、参茸丸、羚羊犀角粉等等。到了冬天进补的时候,各种阿胶、人参、蛇酒等“十全大补”也陆续上架,这些都是年老之人的恩物。胡庆余堂的全鹿丸,名号响亮,因为当时药店逢年过节,总会牵出一头梅花鹿,披红挂彩,游街一周,以示货真价实、店家恪守诚信。那些欢天喜地的吹吹打打,大概算是最早的广告了吧。镇上的人,也以服食全鹿丸为一种身份的象征。

经年累月,沈良财多位高,也渐渐地参与决断地方上一些大事。时光倒流回宣统三年,那一年的六月、闰六月,惊雷炸电急走奔腾,持续两月连降暴雨,苍穹似豁开了一道血口子,滔滔洪流就从那口中倾泻而下,激烈的雨势昼夜不息,导致苕溪水位猛涨,西险大塘也决了堤。气势汹汹的洪水排山倒海般破堤而入,大水一直浸漫到官庄上。安溪至今有民谣为证:宣统三年,水没寮檐。洪水淹没了低洼的贫家陋户,随之淹没的,还有四乡之民的全年口粮。到官庄上、民嘉圩走一走,极目四望,千里废耕,野无人烟。可是法不两适,秋风起时,各家各户依然要纳税完粮。天怒人怨,许多贫苦佃农日子实在苦得过不下去了,就铤而走险——以潘加雨、卜阿正为首的良渚“稻草帮”发动了起义,纠集了百来号人,腰中系上稻草以为标记,浩浩荡荡向着桥北——安溪镇首富闻老松家进发。上房掀瓦片,进屋砸家具,打开粮仓分发白米,他们的想法很简单:损有余,补不足,天之道也。有了天道,还要什么王法?接着,他们又去了开大药房的陈家,路过之处,凡殷富之家无一幸免。形式十分危急,安溪街上的诸位地方乡绅,选出了几位场面上人物出面与“稻草帮”谈判,沈良也在其列。

现在的报纸上新闻里,民事纠纷或者夫妻离婚,动辄诉诸法律对簿公堂,屡见不鲜。然而几千年下来中国百姓一直是最忌见官的,且不说公然的分庭抗礼,即使一丝丝的瓜葛,也尽量能免则免。“为士为农有闲各勤尔业,或工或商无事休进此门”,旧时的衙门口常常贴着这样的楹联,以刑措不用、狱讼清简为治世。而国人对官府亦素来持抵触情绪,“不愿进那不明不白的地方”,还有“屈死不告状”一说,能够私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最好的。如果那时他们双方可以谈和,其实可以免去很多无谓的流血。只是不幸谈崩了,“稻草帮”的声势日益壮大,沈良他们一众绅董于是联名上告,一纸状纸呈到了钱塘县衙。当时轰轰烈烈的辛亥革命已经蓄势待发,清廷上下犹如惊弓之鸟,战战兢兢草木皆兵。钱塘县官府派出了大批官兵血腥镇压。起事的一众,势力犹如笋剥,很快被平息下去,三个领头人物也当即枭首公堂,在瓶窑三仙角伏法。此事在《杭县志稿》有载。

在大家遗老理直气壮的讲述中,我听到的是暴民造反罪有应得;而在一本乡土教材中,我看到的是农民起义壮烈牺牲。出于历史原因,人们总是习惯带着阶级斗争的有色眼光同情弱者,几千年来为富不仁的偏见更是根深蒂固。其实抛开是非曲直不提,隔了一个世纪的烽火烟尘,即使有过切身之痛,也已经“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了;白骨如山忘姓氏,再深的冤屈,再多的怨愤,也都该两讫了。百年间人事皆非,唯有清江默默,依然无语东流。不必再去刻意地追究谁对谁错,也无须费劲地判定谁工谁丑,故事怎样传说,我们也就怎样接受……

再后来,改了民国。帝都里一系列的戮力、喋血、奏凯,在新闻报纸都未普及的年代,多少有些遥远。国家高层权利的交接,相比历朝历代总算平和,也因此,除了男子不必再剃头、女子不用再缠足,偏安一隅的小镇并没有多大的改变。苕溪依旧日夜不息地穿镇而过,大桥依然优雅地横跨两岸,小镇的人们,穷吃素,老看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如千百年来一样,清清淡淡地生活,平平安安地死去。自古多少文人士子因为怀才不遇而不得不“卧龙在野”,相比这种身不由己又心不在焉的“归农”,或许,镇上的小人物们才是真正鼓腹而歌“帝力何有于我哉”的羲皇上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