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明禅院六百年佛教基业,灯火相续,衣钵传承,仅仅慧旵祖师座下,便有“弟子百人,受戒者、请诲益者数万人”。历代主持过禅寺的高僧,圆寂之后一律荼毗葬骨于东明山的东麓。此外,除了东明禅院本寺住持和僧众,还有城内昭庆寺、灵隐寺、净慈寺的历任住持,因为城中环湖一带没有这样空旷的山林可以辟成专门的塔林,故而高僧示寂之后很多也都迁来此处,诚如东明寺第二代住持海舟普慈禅师所言:“释迦至我六十二世,有不可数老和尚,多向者里安身”,遂成就了东明寺这里一处规模宏大的释门祖茔。东明禅寺的塔林在寺院之东,称“东明塔院”。在康熙甲戊年(1694年)智楷禅师所撰写的《正名录》卷十一中,有“临济宗世次考之四”,其中录有东明禅寺历代住持的灵塔,还配有一张详细的灵塔分布图,这为我们后来人在今天寻找数百年之前的高僧灵厝提供了可靠的依据和线索。
“佛塔”二字,在东汉明帝时代白马东来之前,是没有的。梵文佛经里的Stupa曾被音译为“佛图”或“浮屠”;又因为古印度的Stupa是用于珍藏佛骨舍利和佛像佛经的,所以也被意译为“方坟”或“圆冢”;“塔”这个字,是直到隋唐时才由译经的高僧创造出来并沿用至今的。至于“塔”里面的“灵塔”,则专指僧人的舍利骨灰塔了。最早来自于释迦牟尼,据载佛祖涅盘之后火化形成的舍利,被当时天竺八个国王收取,分别在佛祖生前重要的八个地点(佛诞地兰毗尼花园、得道处尼连禅河、首次说法处鹿野苑、安身地祗陀园,忉利天下曲女城,度化僧人的王舍城、将赴涅盘的毗耶离城以及涅盘的拘尸那城)兴建八大灵塔,依次称作聚莲塔、菩提塔、吉祥塔、神变塔、天降塔、和平塔、胜利塔、涅盘塔,以供奉释尊舍利。后世的灵塔也便依例,在塔内安放灵骨或衣钵(这在藏传佛教中较为普遍),分别称身骨塔和衣钵塔;但更多的,是舍利骨灰塔,即塔内安放的是高僧荼毗之后的舍利。按照佛教科仪,当高僧示寂之后,其门下弟子要根据其佛学修为、丛林地位、乃至享有的信众以及得到的布施等各个方面,来建造层级高矮大小不同的墓塔,以示其一生功德。至于塔的形制层级和高低大小,除了反映出各个历史时期的建筑风格以外,也体现着逝者生前在佛教界的地位、成就和威望。因为按佛制规定,只有名僧、高僧圆寂后,才有资格设宫建塔、刻石纪志。灵塔层级各不相同,但是都为奇数,最常见的是七级,即我们所熟知的“七级浮屠”,大部分的灵塔都刻有铭文,介绍所葬僧人的功德和事迹。当然对于那些举足轻重的高僧宿衲,除了有灵塔和铭文以外,还树有专门的石碑,上面详细记刻塔主的生平行状、嗣法传承、立塔徒弟以及地点年代等详细内容。
那张康熙年间的塔林分布图上,明确标注出了东明寺的开山祖师慧旵禅师的灵塔,它位于整个东明塔院西北角的最高端,坐北朝南,略偏向东;灵塔前还立有一块“旵公塔铭碑”。分布图上,下注小字:“此碑向勒于安溪接待寺至清初始移于东明塔院后”。慧旵示寂,立塔树碑,还有刻铭文专门讲述功德行状,那么对照前文,则可以想见祖师爷爷在明初东南禅宗里的威望和地位。再看前面的塔铭,慧旵禅师是正统六年(1441年,辛酉年)六月廿九日示寂的;停龛七日后荼毗葬于东明山的东坞;可是立碑已经是己巳年秋七月望日,这块塔前的墓碑,当时不知何故要一直安放在“安溪接待寺”而不是放在灵塔前,直到清初才移回到东明塔院?是不是当时慧旵圆寂后东明寺遭遇了什么重大变故?还是因为碑上刻了什么内容不能堂而皇之地供奉在本寺?或者是因为明朝的时候慧旵生前与建文帝真的有瓜葛?疑问重重。不过据现在东明寺的当家可为师父说,接待寺原本是东明寺的附属,即香客檀越们自苕溪上岸后,是先到东明禅院在岸边的接待寺落脚洗尘的,稍事休息之后再往山中参禅拜佛。那么祖师的碑铭放在接待寺,大概也可算做一个分身,以表达东明寺对前来参谒的善信居士的郑重吧。如今禅院寺普无存,接待寺亦早在六十年代被拆毁,此说亦未知确否。这之后,在陈辉老师的《东明寺公案再续》一文中我们找到了真正的答案——刊印于1475年的《成化杭州府志》有以下记载:“东明寺在安溪后,大遮山之前,去县治西北五十余里。洪武初,僧通结茆于此,曰:“深隐庵”。永乐戊子,僧慧旵请“小隐寺”旧额易庵为寺。旵字“东明”,有禅誉。宣德乙卯,朝廷以旵之字赐寺额曰“东明”。正统辛酉,旵示寂,胡尚书濙为撰《塔铭》。未几,寺毁,嗣僧觉明重建。”
这一段文字的最后,明言在慧旵祖师圆寂之后——东明禅院“未几,寺毁”——联想到慧旵禅师的临终留偈“一大藏教,无人看着”,居然一语成谶——偌大一个东明寺竟被一场大火烧毁了。东明寺这才不得不将旵公塔铭暂时安置他处,即放在了苕溪边的接待寺,一直到顺治年间才迁回东明。不过,尽管旵祖塔“完璧归赵”,仍不免“托体同山阿”:早在清初通际禅师的记载中,祖塔便已毁坏“有僧元隐持东明图呈先师,值祈远居士在焉。共相展览,始知临济二十一代旵祖灵塔现存。喜悦不胜,于是怀香同居士越岭得一瞻祖塔,号、铭、篆悉被侵葬毁坏,将淹没于荒烟古木中”——到而今,这块最终迁回本山的“旵公塔”更是不知流落何方。
在分布图上,可以看到整个东明塔院包括旵公塔在内共分布着九座灵塔——北面六座,从左往右依次是:“明开山东明旵祖师塔”、“此塔面未镌字”、“此塔面未镌字”、“明当山海舟慈祖师塔”、“此塔面题名铲去殆尽”、“东明普同之塔”。这其中有两座灵塔没有镌字,有灵塔而不刻法号,似乎不合常理,应是当年由于某种原因而被人人为地铲去才是事实吧。不过康熙以前被铲去名号,又不知道是何年何月间怎样的一桩公案了。至于这明文点出的三块墓碑,除了已经介绍过的临济宗南岳下第二十六世、东明寺祖师慧旵禅师外;另一位“海舟慈祖师塔”——考之当年慧旵座下弟子有两位“海舟慈”:海舟永慈、海舟普慈,两位都是得意弟子。这片灵塔究竟埋的是哪一位呢?据《五灯会元续略·卷第四·上》记载,永慈彻悟之后并未留驻东明,而是前往金陵东山为住持。而临济宗南岳下第二十七世的海舟普慈禅师,书中关于他的最后岁月的记载里有这样的一段话“临示寂说偈曰:‘九十六年于世,七十四载为僧。中间多少誵讹,一见东明消殒。’以拂子打圆相曰:‘释迦至我六十二世,有不可数老和尚’,又打圆相曰‘多向者里安身,咄!’投笔而逝,景泰元年全身塔于东明右侧”。则可知塔院的那块“海舟慈”当指的是海舟普慈禅师无疑。此外,同本史料中还看到这样的一段记载:海舟永慈的嗣法弟子、临济宗南岳下第二十八世南京宝峰明瑄禅师,“成化八年腊月九日示寂。塔全身于东明寺左”。可知这位宝峰明瑄禅师去世之后,也必定是葬于东明塔院之中的,只是不知是哪一座灵塔了。
另外那座上面镌刻有“东明普同之塔”的灵塔,并不是特指某一位僧人的灵塔,而是历代所有寺僧荼毗后的骨灰存放处。关于普同塔的由来,嘉定乌尤寺的《乌尤山普同塔记·增四》中这样写道:“……此观若熟,我执即破,我执既破,法执亦亡,见思二惑因兹而断,便可以超凡入圣,了生脱死,往生净佛国土,修习菩萨行愿,以期上成佛道,下化众生而后已。其有根机陋劣,现生未能如是者,待其死后,火化其身。俾彼了知五蕴本空,四大非有,一灵真性,彻底圆彰,既不属于见闻觉知,亦无所谓我人众寿,庶解脱乎业累,以亲证夫真常。是以古之在家通人,多皆依此送终,不独僧众为然也。以其既令亡者得其解脱,又令存者悟其本空,其利益殊非浅鲜。既化之后,设道德高超者,必有坚固不化之舍利。即无舍利,其烬余之朽骨,悉安置于普同塔中,亦若生居丛林,参随海众,凡圣同居,借资熏陶。灵骨既多,必有神超净域,业谢尘劳,莲开上品之华,佛授一生之记者。与之同居,如蝇附骥尾,亦可直达千里。亦如水归大海,悉舍本名,同一咸味矣。此普同塔之所由来也。”即说个人道行不够高深、不能超凡入圣往生净土的修行之人,死后火化,骨灰一起安置于普同塔内,因为灵骨累积得多了,那一片埋骨之地也变得神圣起来,在死后共同继续修持,每一位都可以借助“同修”的法力得到最终的超度,脱离轮回,这即是普同塔的来历。据此,不难想象,东明塔院里的这座普同之塔,其地宫从规模上来讲应该是塔院里最大的,因为各寺僧众都栖息其中,即使不大也一定很深。
分布图的南面还有三座灵塔,最右边为孤云禅师塔,然后是慧旵祖师“旵公塔铭碑”;第二座灵塔“此塔字尽不明上无塔顶”;最右边的灵塔上刻“示寂东明堂上泉禅师之塔”。“字尽的不明”那一位禅师自然无从稽考了,可最后一位“堂上泉禅师”在相关佛教资料中,也无法查阅到生平。
以上寥寥几位便是在分布图中可以按图索骥对号入座的,可叹慧旵祖师一代释门轩冕,座下龙象辈出,只因护持不力,悉皆无传,现只在《续指月录》中找到三位嗣法弟子的介绍,分别是金陵东山海舟永慈禅师、湖州东明海舟普慈禅师以及苏州水心月江觉净禅师,三位首席大弟子中,又以普慈、永慈两位禅师修为较为精深。其中普慈继任旵祖为东明第二代住持,普慈又传宝峰明瑄,故现将三人行状附录并翻译如下,希望从那佛理精俨的字里行间,于那日常教授的棒喝机辩中,我们能走得离东明先祖们更近一些。
《续指月录》卷之十二·六祖下二十八世
临济宗
杭州东明海舟普慈禅师按师七世孙《天童悟和尚传》云,苏之常熟人,姓钱,世宗儒业。出家于破山。初至慧日寺,听讲《楞严》,至但有言说,都无实义处,乃曰:言说今日愈多矣。遂归。日夜阅经,寻思实义,面颜日悴。有居士问曰:“师颜色有病?”师云:“佛法不明故尔,非病也。”士曰:“佛法不明,何不往府中邓尉山,问取万峰蔚和尚去?”师闻欣然,便诣邓尉,见万峰。峰问曰:“沙弥何来?”师礼拜,起曰:“常熟。”峰曰:“到此何为?”师举前话,再拜求示。峰便劈头两棒拦背一踏,以脚两踢曰:“只者是实义。”师有省,起曰:“好只好,大费和尚心力。”峰笑而许之,付以偈曰:
龟毛付嘱与儿孙,兔角拈来要问津。
一喝耳聋三日去,个中消息许谁亲?
又曰:“子当匿迹护持,莫轻为人师范。”师自以为得。乃结庐于洞庭山坞二十九年。
一日,僧至,师问曰:“上座何处来?”曰:“安溪。”曰:“安溪有人么?”曰:“虚白和尚,说法不异高峰。”曰:“是谁弟子?”曰:“宝藏。”曰:“有甚言句?”僧举室中验人语云:“心不是佛,智不是道,三藏不是法是甚么?下语者皆不契。”举毕,复问师曰:“参宝藏否?”师曰:“我与宝藏同参万峰。”僧曰:“当日有何所见,遂隐于此,就再不参人去?”师曰:“问但有言说,都无实义,峰便打。我从此得悟。”僧曰:“请言得之所以。”师曰:“但要人知痛痒的是实义,是妙心;言说尽属皮毛。”僧笑曰:“若据此见解,生死尚未了,何得云悟?未在未在!不见道心不是佛,智不是道耶。”师遂有疑曰:“彼处众中有真大彻者么?”僧云:“无。”
师即弃庵,渡湖往安溪,诣东明。适有人设斋,师至关前问明曰:“今日斋是甚么滋味?”明曰:“到口方知,说即远矣。”师曰:如何是到口味?”明即打灭灯曰:“识得灯光何处着落,味即到口。”师无语。次日黎明,遣侍者请师。师即至,明问曰:“曾见人否?”师笑曰:“见只见一人,说出恐惊人。”明曰:“假使亲见释迦,依然是个俗汉。但说何妨!”师曰:“万峰。”明曰:“为叙先后耶?为佛法耶?若叙先后,万峰会下有千人;若论佛法,老阇黎佛法未梦见在。何惊之有?若亲见万峰,万峰即今在甚么见?”师面赤罔然。明曰:“若如此,不曾见万峰。”师归客寮,三昼夜寝食俱忘。偶值香灯绳断堕地,忽然大悟,诣关前呈悟由。明曰:“老阇黎承嗣万峰去。”师曰:“白公为我打彻,岂得承嗣万峰?”明乃笑,遂集众出关,升座曰:“瞿昙有意向谁传?迦叶无端开笑颜。到此岂容七佛长,文殊面赤也茫然。今朝好笑东明事,千古令人费唾涎。幸得海公忘我我,济宗一脉续绵绵。”乃掷下拄杖云:“千斤担子方全付,玄要如今拄杖谈。”以拂子击三下,下座。
隐元琦颂云:
痛领万峰白棒痕,洞庭摇拽小乾坤。
无端一阵业风起,浪拍孤舟过海门。
师即入方丈礼拜。明曰:“老僧不出月去也。”至二十七夜辞众,二十九日示寂。师仍欲遁归洞庭,四众苦留,乃继其席。
尝举兴化问克宾维那:“你不久为唱导之师。”宾云:“不入者保社。”化云:“会来不入,不会不入。”宾云:“没交涉。”化便打云:“克宾维那,法战不胜,罚钱五贯,克设堂饭!”至来日斋饭成,兴化自白椎云:“克宾维那,法战不胜,不得吃饭。”即便赶出院师。
拈云:“若为济宗儿孙,必要明他家里事。予昔蒙万峰老人付我偈,便以为得,直至今日始知我错。万峰不错,一遇东明和尚,乃明棒头赏罚。言句亦然,果然悟在己而法借师,岂曰一悟即为了当?如以一悟灵通,不求师法,正谓威音已前,无师可也;威音以后,师师相受者。此也!所以克宾识得父师苦心,策发已明向上关棙子,洞达闺阈中事,不在言宣;失钱吃棒,受罚出院,骨碎身粉也难酬报兴化万一;况打罚出院乎!海长老今日所以不嗣万峰而东明者,亦此也!古谚云:养女方知娘受苦,生子乃识父辛勤。诚哉是言也!实有个中大事,岂容草草!若与人抽钉拔楔、坐狮子座、为人天师、抉人眼翳、绍佛祖位者,必须一一透过。切莫以悟为是,将纲宗抹杀。置而勿究,何异天魔外道?莽荡招殃悔乎!”
万峰忌日,师拈香指真曰:“我几淹杀你瓮里!幸是普慈,若是别人,不可救也。熟此瓣香,堪酬接引。”喝一喝云:“只笑你护短没投师,佛法当人情。”展坐具礼拜。又拈香云:“此一瓣香,供养东明长老。一片赤心鞭策,令余洞达宗源。”连喝两喝云:“一言岂尽普慈心,千古儿孙赞报恩。”又拈香云:“此瓣香供养昔日师僧指南之力,若不蒙师,何有今日?他日到来,拄杖三十吃有分,堪报不报之恩。”喝一喝云:“受恩深处便为家,有乳方知是阿娘。”
礼拜起说偈曰:
源头只在喝中存,三要三玄四主宾。五棒当人言下会,四料还须句里明。
末后真机死活句,个中消息在师承。
碎形粉骨酬师德,将此身心报佛恩。
恸哭归方丈。
临示寂说偈曰:
九十六年于世,七十四载为僧。
中间多少誵讹,一见东明消殒。
以拂子打圆相云:“释迦至我六十二世,有不可数老和尚”,又打圆相云“多向者里安身,咄!”乃投笔而逝。景泰元年,全身塔于东明左侧,得法十二人。
试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