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东明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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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僧尼会——只羡鸳鸯不羡仙

安溪种种的文化渊源,和建文帝密不可分。接待寺便是一个显例。传说燕王造反,建文帝出逃,一行九人经广济大桥来到桥北,远远看见北塘上有座尼姑庵,腹中饥饿,进庵准备化缘,顺便打听些安溪的情况。庙里的师姑殷勤招待了他们一顿斋饭,又对镇上一应庙宇道观做了介绍,尤其是东明山的古道寺和大遮山的群仙观,还一一指点了路线。后来,广济桥东边的尼姑庵,因为接待了建文帝,得了圣眷,遂升尊号为“接待寺”。历史似乎从来都是这样的:始皇驻跸泰山,从此天下东岳为尊;乾隆题诗西湖,从此十景名扬海内……帝王偶尔游戏人间,人间便自此升华。而几百年来,不知是否真的沐浴了皇恩,接待寺香火一直很旺盛,因为求子求签十分灵验,是以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到民国三十几年,因为连年战乱不断,处在方外的接待寺也不太平,官兵土匪,来了又走了,走了又卷土重来。许多师姑都不知逃去了哪里。庵中寂寥,只剩得一位善真师太和一位心觉师姑。

佛门清净,但也极清苦,好人家是断不会将孩子送进去的,好比红楼梦里的荣国公小时,找个穷苦人家的孩子顶替了出家了事,即那清虚观的张道士;或者也有并非大富大贵之家的,捐些灯油钱,也便是了。年幼的小师姑,概多为拐子拐走了卖进庵堂的。旧时贩卖人口之事司空见惯,更兼山陬海澨音讯不通,小伢儿被带走,父母家人不作生还之想。因为被拐走的小女孩儿通常只有两种结果:或被卖与娼妓之家,或被卖与寺庙庵堂。前者为妓,曲意承欢,日复一日在门户中朝迎夕送;后者为尼,缁衣素食,危危永夜与青灯古佛相伴;一生的肌肤熨帖和一世的心如止水,恰是七情六欲的人性两极。当然,“在妓家做一个出类拔萃的佳人,岂不胜似侯门内随行逐队之姬妾?”苏小二七年华便乘了油壁车往来孤山引逗行人,但这是她自觉自愿的选择;至于古往今来看破红尘削发为尼的女子,更是不计其数,她们的觉悟层次更高,选择出家,是看尽千帆之后的皆不是,是历经绚烂之后的甘于平淡。可是,幼童无知,她们的人生还未展开,就已被判定了结局。为妓,千人骑万人跨,父母国人皆贱之;为尼,根本不曾绚烂过,又要怎样去甘于?

那心觉小师姑,便是自小被拐子拐走的。辗转到老师太那里,问她来历已经不知道家乡何处。“好可怜见的孩子”,师太口宣佛号,念声阿弥陀佛,就收留了她。

庵堂本不比寺庙,何况接待寺一共不过两位师姑。时局动荡,生计更加艰难。小师姑每天天不亮便要起身做早课。南方的冬天,概于“冷”字以外还缀着一个“阴”字,凄飚携着寒雨,在江南这原该明媚的地方绵绵不绝地昭示“阴冷”这两个字的含义。“笃笃笃笃”的木鱼声,远远地从东边的接待寺传来,在黎明前万籁俱寂的破晓时分,声声贯耳,凄清分外明。什么是斜阳照却深深院,什么是残灯明灭枕头欹,什么是沉沉风雨夜如年,也许没有人比这位身世堪怜的小师姑更加感受深刻。

一天里头,枯木堂中要打坐诵经;香积厨内挑水为炊;此外,还要躬耕下地,庵堂仅有的几分佛田和薄地,各种了谷物和青菜鲜蔬以补贴日常用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佛门清修虽苦,如水的日子还是哗哗地淌远了。不知不觉间,心觉小师姑已出落得容色如玉。一张淡白梨花面,一把三春柳腰身,那无暇的素颜,是常年在香案前由旃檀熏染出来的澄澈空明;那一身洗得泛白的衲衣,纵然肥厚宽大亦盖不住下面那微团的青春好娉婷。故此,尽管她终年缁衣素面,却别有一种秀骨清颜。谩论乡里乡亲,就连镇上的五尺之童,也作歌谣拍手称道之。家祖父民国二十年生人,那心觉小师姑,约略年长他八九岁。老人家回忆那时说,“心觉师姑神仙姐姐似的这么一个人物,放哪儿都是出类拔萃一等一的人才呵,她去寺前的苕溪河埠担水,身后总是跟着一帮叽叽喳喳的小孩”。更难得的是心觉温良懂事,接人待物从无差池。既为空门中人,本已低眉顺眼,又是这般乖巧容颜,更觉观之可亲;再想到她一生孤苦,身世可怜,镇上的人们因此都十分待见,看见她干粗重活儿也怪不落忍的,常有善信去接待寺帮衬着洒扫。每每谈起她,人们言辞之间总是充满了赞叹,末了总要叹口气,仿佛还带着些暴殄天物的惋惜。

然而上天造物自有钟情,何劳世人费心或惋惜。她的人生,和她的容颜一样,注定不凡。

故事,发生在民国三十四年的秋天。那一年,日本鬼子战败投降了,汪精卫的和平军一车一车地来将垂头丧气的日本兵载走,猛烈的秋阳像发了疯似的打下毒日头,晒得曾经凶神恶煞的人也终于不得不垂了头认小伏低。汽车路上扬起漫天沙土,渐行渐远渐无书,这场烧了八年的熊熊战火终于尘埃落定。然而倭焰虽已平息,却留下一片衰敝陵夷,还有那倾圮瓦砾掩埋下的许多冤魂。安溪镇上的十寺十庵于是联名为亡者做法事超度。

那是一场盛大的佛事,四方贤士瞻风景从,缁流衲子,善男信女,纷纷赶来云集于此。僧尼共事,齐诵佛号。慈悲道场里旃檀燃起袅袅轻烟,香烟直上,仿佛那些不得寿终的亡魂,果然在钟声梵唱的引渡下去往无嗔无怖的极乐世界了。整整三天三夜的大法事,战乱以来头一遭,几位师太和方丈都铆足了劲,是为死者超度,亦为生者祈福。

不知道哪一刹一念一瞬一弹指间,一位东明寺的小沙弥,一位接待寺的小师姑——于那浩大的佛号钟声之中,于那漫天缤纷的花雨中——四目相对,一眼万年。“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影,从业缘现。是身如焰,从渴爱生……”众僧高诵佛经,咳唾皆是珠玉,如黄钟大吕,响彻大殿如雷音,一字一句都有大智慧、大解脱、大悲悯、大涅盘。然则正是这样的神圣一刻——情似水中天,心生镜花缘——只不过是一个眼神的交汇啊,两双澄澈得不染尘埃的眼睛,便就此目盲,所能看见的,唯有彼此。

那年轻小和尚,是东明寺的沙弥,法号释香林,亦是自幼生长佛门。这么多年来,受东明寺的养育,吃的是清斋素饭,听的是钟音梵唱,看的是贝叶经书,只差没在庙里落了胎胞。谁承想教养到这么大,还是破了戒,而且是色戒,还同是个释家子弟,二人算来尚有同门之谊啊。当时那万象庄严的场合下,小和尚心中当是何等的欢喜、兴奋、恐惧?那罪感,耻感,快感,色相缠碍,交织成一颗狂乱的心,如何再滥竽充数地继续口诵香颂?纵然闭了眼睛,脑海里浮现的,怕还是那双明眸妙目呀。想当初阿难尊者定力深厚,面对摩登伽女终能坐怀不乱:“须知花容月貌,亦终不过红粉骷髅”。然而小和尚到底修为不到家,他参不透,或者,不想参透,未尝情果乍闻香的少年郎,一见冤家终身误,巍巍大雄宝殿那一面,缘乎?劫乎?情乎?孽乎?那染了尘埃的心,早已不堪闻问,只道从此牢牢锁定一个她,再也不思得道成佛——

佛很慈悲,但是,佛也无情。

她也破戒了。二十年来无数个晨钟暮鼓早课晚课修持得来的清心寡欲,一遇情劫,即刻溃不成军。思凡之心一起,如那燎原的星火,绵绵不断地烧成一片不可收拾——

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这一世,投胎投到了空门,一辈子到头来也就一个“空”字。自幼被贩卖,从未得到过父母双亲的天伦之爱;许身佛门,佛祖微微垂目,破颜微笑,然而那不是爱,那只是佛祖千古如一的慈悲;师父待她自是好的,收留了她,授业解惑,但师徒一场也只占得个“恩”字。一个从不知爱与被爱的人,一旦爱了,轰轰烈烈,须弥山亦坍塌成尘。

“俺也知犯下这风流债,俺也知这抵债啊冤对冤,俺也知十殿阎罗无情面,俺也知阴曹刑罚有千般。刀山上过,剑树上穿,铁锯儿解,铜磨儿掀,烈火上烹,油锅里煎。剥皮的哪惜俺芙蓉面,抽筋的谁惜俺玉楼肩。明知他地府里阴风惨,阳世上造孽为哪端。哎呀呀,由不得俺,由不得俺,火烧眉毛只能顾眼前眼前……”小师姑陈妙常的一折《思凡》,字字曲尽人情,大概是心觉最体贴的心声了。

小和尚和小师姑当时是怎样地眉目传情、暗通款曲,我们都已无从知晓。只道后来镇上出了大新闻——接待寺的尼姑跟东明寺的和尚结下了枕席之爱做了无媒证的夫妻,而且还珠胎暗结,有了孩子。好在当时,镇上的人们对这件事并没有端出卫道士的架子加以苛责或者刁难,抗战完又内战,流弹纷飞的离乱之世,人与人之间都多了一分宽容:世间那么多苟且之事,又何必对这两情相悦的一对璧人苦苦相逼呢?何况,那不是别个,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到这么大的心觉小师姑啊,才不过十九岁,十个手指头掰过来都数不了两遍。乱世艰难,佛门凄苦,难不成真要断送她一辈子么?只不过善真师太觉得师门不幸,再无颜面在接待寺立足,就带着心觉离开了。香林被逐出师门,也一路追随了她去。

再后来,解放了,上级下来文件,指示要大力开展破除封建迷信运动。全镇的寺庙悉被拆毁,僧尼亦被遣散还俗。时过境迁,香林和心觉,不久也回到了安溪——怀里,抱着他们的孩儿,已经牙牙学语了。一家三口就在东明山下住了下来。两间清简的小茅屋,屋后处处青山壁立,山上白云欲去还停。他勤勉谦兢,她把得家定,静好的岁月,一住就是几十年。两人相互扶持,直到最后白发如雪,撇下满堂子孙,恋恋离去。很多很多年后,人们提起这段风流公案,仍会带着温柔的微笑……

东明寺,接待寺,隔着嶔岐山道,隔着十里幽篁,却终于在秘而不宣的同心结下绾成了一个浪漫交集。香林和心觉,为了彼此,各自放弃了往生西方极乐的修持,只为这炎凉人世数十年的双栖。“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愿为一滴杨枝水,洒做人间并蒂莲”——软红十丈,属于人间的爱欲嗔痴,就连空门中人,亦无计回避。流光溢彩的滚滚红尘,即迦叶的拈花微笑。这一出乱世中的《僧尼会》,是温暖而亲切的。

值得一提的是,原本接待寺前后两进十余间房子,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改作“安溪卫生院”;到八十年代初期,寺院房宇又被当地政府拆做他用,现在已废,偶尔当地佛教协会的老太太们会去那儿集会诵经做善事;然而2008年“东苕溪河道拓宽退堤工程”正式启动之后,老街上150户原住居民拆迁,接待寺又被充作了临时民宅。

又是一年秋风桂子飘香的时候,笔者前往接待寺考证,只望见男女敦伦一派烟火人间的景象。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其实只要一心向善坚持正道,在家、出家,走的都不过是个形式,不是么?而今,那曾经的佛法、戒律,都已随着接待寺的香烟化作风流云散。也许冥冥之中,接待寺,注定是属于红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