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陵乃楚国之地,有着丰富而淳朴的南楚文化传统。后汉王逸在《楚辞章句》中说:“昔楚国南郢文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可说是战国时期楚南民间巫觋歌舞的主要表现形式。到了明代,这里的傩舞呈现出多种形态。他们把民间的杂耍、杂技也溶于傩舞之中。比如说“上刀山”,数丈圆木立地而起,利刀横柱密挂,表演者赤脚登梯,下得刀来,却皮不开肉不绽,众人莫不瞠目结舌。
再看“下火海”,一堆木炭,熊熊燃烧,随意泼些水入火,只听火海吱吱发响,青烟滚滚而来。表演者却能赤脚穿火,如同脚踏风火轮,几个来回,火海翻滚,表演者不仅皮不起泡,肉不受伤,就连脚毛都依然无损,岂不真神也。
“滚刺床”同属酬神的表演活动,同是愚和勇的象征,都是傩、技混存,傩、戏杂陈的明代戏曲发展过程。
到了清代,傩舞逐渐向戏曲演化,至清康熙中期,傩戏已基本形成,并有一定影响。康熙四十年,任沅陵教谕的向兆麟在《神巫行》中写道:“汝有病,何须药,神君能令百病却。汝祈福,有嘉告,神君福汝万事足。”
屈原那神秘、华美、热烈、充满浪漫激情的《九歌》,就是沅湘一带楚人宗教的民俗的艺术的多种事象的反映。
这反映不仅表现在许多的动态艺术上,同样也表现在近代出土的静态艺术中,如帛画、织锦、刺绣、漆器、铜器等图像,其纹饰、色彩、造型都充分表现出楚文化的魅力。
人们从这些文献和文物两方面,理解到古楚文化是建立在“万物有灵”这一泛神基础上的文化,因而楚人对万物总怀有一种崇敬心理和泛爱倾向,表现为楚人特别重生命的庄严、重个性的自由、重时空的流变、重形式的精彩、重创作的标新立异,这便是人们平日公认的、尊崇的楚艺术精神。
不难理解,楚文化是流变在湖湘土地上的文化,演绎在湖湘风雨中的文化,奔涌在楚人血管里的文化,任何圣人贤达都会在楚人的“淳朴重义”、“勇敢尚武”、“经世致用”、“自强不息”的精神中得到许多感悟和教化,然后又在自我的升华中开花结果。
不然,刘禹锡何以会在民歌的基础上诞生出诸如“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的新《竹枝词》;董其昌何以会在龙兴讲寺的大雄宝殿上留下“眼前佛国”的匾额;林则徐何以会给辰州知府亲笔书写“一县好山留客住,五溪秋水为君清”的诗句;屈原何以会在流放沅湘时写下震烁千古的《九歌》。可以说:楚文化是楚人和圣人贤达互为教化的轮回,互为渗透的结晶。
许多年来,人们都以为神秘而灿烂的古楚文化随着楚国的灭亡而融入中原,不再以独立形态而存在了,没有注意到在偏远的沅水流域,因种种历史的、地理的原因,楚文化在楚亡二千多年之后,一直还以活生生的形态存在于沅水中上游水系城乡间的事实。更没意识到,随着沅水中上游水系城乡人群的涌入,曾将这楚文化大量带入,使之奇迹般地得到一次整合与张扬这一事实。
关于沅水流域水系城乡的楚文化性质,在近代,最早对其确认的是沈从文。他多次指出自己目击的沅水城乡文化事象,与《九歌》等古楚文化事象“今古相同”之处。它反映在神秘而热烈的巫事祭仪中,反映在古老而充满人情味的傩戏中,反映在五光十色、万人迷狂的龙舟赛及年节之中,也反映在寺庙建筑及寺庙种种雕塑和彩绘上。
从先秦两汉到两宋明清,从傩公傩婆到道庵佛寺,从吊脚楼到窨子屋,从土地庙到龙兴讲寺,或许是这条象征人脉、龙脉、文脉的沅水,它一头伸向中原,一头连接西南群苗。因此,沅陵表现出的楚文化形态应是汉文化和少数民族文化的结合,沅水文化与五溪文化的交融,也是以屈原为代表的南楚文化和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文化的贯通。所谓“深山大泽、实产龙蛇”,实因楚风之底蕴。
横篙浪里走,侧桨风中行。
举杯上川贵,托碗下洞庭。
坐地说圆缺,卧舟论浮沉。
笑里好梦起,酒酣荡雷声。
(第三章)汤汤长河
说文就得说人,说山就得说水,沅陵二字不就是山水缩写吗?“沅”则为水,“陵”则为山,沅水其实是被大山挤压出来的河。
不知是先有沅陵,还是先有沅水,沅水从贵州境内的诸梁江和马尾河的南北源头出发,一路躁动,一路喧啸,先后接纳了渠水、雄水、舞水、辰水和酉水(俗称五溪),在沅陵城下合为一体,所谓万山雄峙、五水在境就是指这一胜景。
一切要去永顺、古丈、泸溪、辰溪、洪江乃至于云南、贵州的货船都要在这里停泊,凡是要去桃源、常德、武汉乃至于江浙的木排都要从这里经过。自古以来,沅陵就是船的码头、排的港湾。什么(以下指船名)“麻雀尾”、“鳅鱼头”、“苗划子”、“平脑壳”、“炭舶子”;什么“辰州佬”、“麻阳佬”、“铜仁佬”、“保古佬”、“桃源佬”、“溆浦佬”,船种之杂,船帮之多,不胜枚举。
船帮一般依北岸而靠,木排大多靠南岸而宿。每每清晨,只要岸边“凤鸣塔”上的风铃响起,凤凰寺里的木鱼响起,水手们都觉得这是平安的祈祷,于是都会在一阵吆喝中将船排启动,在晨雾中顺流而下。
离城八华里的地方,沅水中心有一小洲,名曰河涨洲。当地人都说此洲水涨洲也涨,无论多大的洪水,即使是民国三十二年的特大洪水,河涨洲也没有被淹过,所以洲上的百姓很爱这块土地,把这块土地耕耘得如同世外桃源。
洲上有一明代所建的白塔,塔层七级,高42米,是湖南最高的砖木结构宝塔。由于此洲四面环水,日夜可听江水咆哮,如龙的呻吟,加之此塔临水而立,此洲遇水而涨,龙得水而灵,所以此塔称为“龙吟塔”,实为镇洲之物。所谓“黄头桥,桥上荞,风吹荞动桥不动;河涨洲,洲外舟,水流舟流洲不流”就是此地画龙点睛一笔。洲尾,有一长滩,波涛滚滚,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犹如百鸭展翅,所以名曰百鸭滩。行江人途经此地都要摇动长橹,喊起号子,以谢镇滩之塔的灵光。
再下三十里,便是“横石”、“九矶”(滩名)。此地两岸山势陡峭,河床怪异,一排横石拦江而立,使得江水翻石而过,行江人只得寻石缝而过。
每到此处,艄公就会破口大骂:“头篙……眼睛日瞎了呀……船舱头了。你,你用的什么屙屎篙。”船头公似乎被骂醒了,篙子横江一甩,一个“猴儿上树”将船头敌住。只要一口气刚喘过来,那张利嘴也绝不便宜了艄公:“狗日的‘烧火佬’,你扳的什么艄……扳你婆娘的大腿呀?”也许“横石”、“九矶”就是这样出名的。
从“横石”、“九矶”滚浪而下,经过嚷滩、储滩、碣滩,只听得耳边响声四起,一片喧哗。睁眼看去,三十里波涛,三十里号子,三十里礁石,三十里吊脚楼,那便是名震三湘的清浪滩。
清浪滩离县城120华里,水中礁石千座,把江水化为百川,但是可以行船走排的水道只有“华山一条路”,上滩下滩,险而又险。传说东汉伏波将军马援奉旨征服南蛮,兵至清浪滩下望水兴叹,无法上滩。由于正遇三伏天气,酷热无比,加之官兵不适当地水土,因瘟疫而死者众多,只好挖洞避之,留下了许多避暑洞的遗迹。
马援驻军,待机举兵,当地苗王自知难以与之抗衡,于是心生一计。一日,苗王相约马援来到清浪滩南岸的一座山上,设下鸿门宴,以“阴阳壶”敬酒马援,壶偏左毒酒,偏右好酒,马援困毒回营后身亡。其实马援早生疑心,交代部下死后不举孝、不发丧,依衣冠端载,坐车巡防。消息传到苗王耳中,苗王不信,亲自偷探,果然如此,顿生疑惑,以为毒酒失效,亲自品之遂死,从此,此山就被当地人称为“壶头山”。
后来,马援兵败,三千官兵的躯体化作壶头山下侏罗溪的十里彩石,红者如血,白者如骨,黄者如肤,黑者如发。每块巨石上都有风绘雨画,色彩各异,似花似草,似根似图……其中一块巨石上图形极为奇怪,从东到西线条流畅,从南到北,色泽分明,长江、黄河、北国、南疆,酷似大中国的地图。当地人说它是马援的化身,死后还想看中华的统一大业。苦哉!悲哉!壮哉。
溪中干湿自然,水石分明,有的好像凤凰池,有的恰如鸳鸯潭,有的又如日月井。传说这些都是阵亡官兵的思乡之情,思家之情、思妻之情。
有人说十里彩石是那些官兵的躯体,而盘旋在清浪滩上空的乌鸦,才是他们的灵魂。每逢上下船只,三千乌鸦兵黑压压一片哇哇直叫,声音凄厉黯然,船工不知何故,情急中抛出饭团,乌鸦一一用嘴接住,如黑云般随船而下。
天长日久,船工将这三千乌鸦当着护船神鸦,只要经过清浪滩,都要去“伏波宫”(马援庙)烧纸敬神,都要将准备好的一篮米饭供鸦神食用,从此,抛水饭就成了所有行江人的习惯。
清浪滩的故事好多,多得像吊脚楼下的好多脚,长的是长故事,短的是短故事,无论天南地北说到哪里,三千乌鸦兵总是最精彩的一个。虽然难说三千乌鸦是否真的是三千士兵的化身,但是从古到今,乌鸦实实在在盘旋在清浪滩的上空。直到解放后,破除迷信赶走了一批乌鸦,机动船只淡忘了一批乌鸦,整治沅水的炮声惊走了一批乌鸦,加之陆路交通的发展,五强溪库区的形成,那些满载历史风雨、饱经沉浮沧桑的小船,已静静地躺在沅水之边。
乌鸦是清浪滩人心中的图腾,鸬鹚同样是捕鱼的神灵。说起鸬鹚,不由人想起“思鱼滩”,想起“思鱼滩”上的鸬鹚和一个发人深省的故事。
在“思鱼滩”下面的深水潭中,经常有一群鸬鹚船。一天傍晚,船主将一群鸬鹚放入水中后,发现一只老鸬鹚嗷嗷低鸣,主人突发善心,解开它颈上的篾箍,希望它安享晚年。谁知老鸬鹚像通了人性,为报主人之恩,拍打翅膀又一次钻入水中。
主人好生得意,一根竹篙荡起轻舟。一阵吆喝,各鸬鹚先后露出水面,衔鱼请功。主人自然论功行赏。高兴之余,发现老鸬鹚迟迟未归,千呼万唤,仍然不见踪影。主人生疑:莫非它衔了一条大鱼在一边偷吃,莫非……水面好静好静。
第二天,老鸬鹚艰难地浮出水面。主人一夜未睡,怒气未消,不问青红皂白一篙将其打死。就在此时,远处浮出条一百多斤的大鱼。主人细看,鱼身千疮百孔,再看老鸬鹚,更是遍体鳞伤,主人恍然大悟,后悔莫及。
后来,主人在沅水边修了一座庙,庙架全由鱼骨一样的木架所撑,并在庙前烧了七担烧纸,以示对忠烈的怀念。从此,这庙就叫鸬鹚庙,庙前的河洲就叫鸬鹚洲。
沅水的故事有时是凄婉的、悲愤的,有时是激越的、壮烈的,但有时也是洒脱的、浪漫的。正是这多层次的色彩,才构成了楚文化的绚丽。
在柳林汊和桃源交界的一段水路,就有如同桂林山水般的撑架岩、卦子岩、蛤蟆岩、穿石等美丽的奇观,它们是沅水七十二岩中的一部分。在游人的眼里,它们或许只是形状各异的奇峰异石,但在行江人的眼中,它们却都是一些张果老放排的故事。
一天黄昏,张果老放排至柳林汊对面明月山下,由于十分饥饿,急忙搬来三块巨石架锅煮饭。火太大,三块巨石被烧成圆溜溜的石峰,留下“撑架岩”的美称。锅中的米汤溢出汇成一道溪流,色泽如乳,俗称“米汤溪”。
张果老饭未吃完,忽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江水猛涨。情急之下,张果老挥斧砍缆,用力过猛,将拴排的石柱劈成两半立于大江之中,形如石卦,从此便有了为行江人预卜吉凶的地方,名曰“卦子岩”。
木排滚浪而行,忽然遇到一座大山挡住去路,张果老一篙穿破大山,被观音菩萨压在大山之下的千年蛙精趁机跳入江中准备逃生,张果老哪肯罢休,念动咒语,点蛙精为巨石,那便是如今尚在的“蛤蟆岩”。
这传说和行江人的生活一样随意,一样夸张。张果老应该是他们共同的化身,他们都有着一篙定乾坤的胆识和勇气。
苍苍历史,汤汤长河,虽然故事不一定都是历史,但历史一定有它的故事。这条千古流来的沅水就是一条有色之河,有声之河,它每天都在向人们诉说。
岁月拆开了是风雨,日子拆开了是悲欢。
命运拆开了是生死,情爱拆开了是酸甜。
有泪就有血,有血火就燃。
莫道人生路难走,抬头就是天。
(第四章)沅水之声
奔涌的沅水把古老的辰州大地劈为两半,又将千山万岭连接起来,于是,拥有23个民族的64万沅陵人民便分而不离、离而不散的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看惯了这里的潮起潮落,听熟了千变万化的沅水之声。
沅水跋过浅滩,沙沙作响,如同风过林中,带给人一丝清爽、一丝闲逸、一种美丽的遐想。又好像春雨泼洒,让人联想到种子在发芽、在破土,芽上已分叶,叶上已开花,那该是春的流淌。
沅水绕过小弯,弯过田野,弯过村落,弯过一连串的小山,真像山妹子的长辫一甩,那弯弯的背影后洒下一路甜甜的浅笑,如同婴儿哺乳时“吱吱”的声响。
沅水漫步长潭,恰似母亲的沉思,那般宁静,那般悠远,那般宽阔,少女的时光真的离她而去?未来的道路是否这样平静……只有飞鸟戏鱼的一刹那,才惊碎她那长长的回忆。
沅水的声音是温柔的。即便是俏皮的小丫,也会光着脚轻巧地走向它身边,唯有那少妇洗衣的棒槌声和那善意的是非话,才会带起一片哗然。
沅水的声音是甜美的。即便是捕鱼的小船,也常常停下双桨,任凭渔舟随风飘荡,只有船崽的童谣,才勾起好多人的神往:“渔船小、鱼钓长,一钓钓起鲤鱼王。船舱窄,炉火旺,鲤鱼煎得二面黄。鱼肉嫩,鱼汤香,爸爸醉酒我醉汤。”
沅水的声音是多情的。每到油菜花开的时候,江边的花丛中总会传来含情脉脉的山歌:“油菜花开细绒绒,有情莫放在脸容,燕子衔泥紧闭口,蚕儿牵丝在肚中。”
沅水的声音是多彩的。点点露滴是在穿针,涓涓细流是在纺纱,高山流水是在织布,风雨中的小溪是在点花,阳光下的大河是在染绸。
还记得深溪边的石磨吗?它随着太阳转,跟着月亮旋,转了多少年?旋了多少圈?没人记它,没人数它,只知道爷爷说那是爸爸的鼾声,爸爸说那是爷爷在磨牙。
还记得酉溪旁的古碓吗?它好像永远是一匹只会奋蹄而不前进的木马。大哥骑它它点头,二哥骑它它也点头,只有满伢子知道古碓的无奈,它那“咣咣”的声响应该就是它的吼叫声。
还有明溪的水碾和兰溪的筒车,一个是躺在溪边旋转的圆,一个是竖在溪边旋转的圆,然而它似乎从来就没有开心过,总带着流不完的汗水,不知是奶奶的絮语还是妈妈的歌谣。
当然,沅水的声音也是腥辣的。一些四十出头还没找到婆娘的汉子,无聊之际,少不得要去河边码头,看到哪位船娘漂亮一点,他就会将重复了好多遍的山歌赤裸裸地抛出:“你姐穿的白裤腰,裤腰掉在股梢梢,放在大河洗一洗,马镰刀(一种鱼名)闹死好几条。”如若对方以山歌答对,他会更加起劲,如若对方破口大骂,他则灰溜溜一走了之,又去惹弄其他的妇人。
沅水的声音也是夸张的。一位川人与沅陵人争吵时说:“四川有座峨眉山,隔天只隔三尺三。”他以为这下可以把沅陵人镇住,谁知那位沅陵人根本不将对方放在眼里,随口回敬几句:“沅陵有个河涨洲,宝塔伸在云里头,要想去天上,还有三天下坡路,看你愁不愁。”
其实,沅水的声音主要是激越的、悲壮的。素以“三垴”、“九洞”、“十八滩”着称的沅水从来就是豪情万丈,惊天动地的。看那一泻千里的急流险滩,如烈马、如苍龙,一路呼啸而去,听那波涛的拍岸声,如惊雷、如霹雳,撕裂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