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会哭能笑的山:石煌远影视剧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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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我默默地读完这不是遗书的遗书,看着这无边无际的芦苇,此刻我才知道它们为什么总是垂向太阳的。夕阳西去,明天还会升起;芦苇老去,明年还会再生。我无意中吹散一根芦毛,在那绒花点点的纷纭中,那尊群雕依稀出现,他们没有远去,就像这山间的芦苇……

绒药般的芦毛在微风中飘摇了好久才散去。我们拜别了芦苇山,来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旁。溪水好清,缓缓地低吟着一支没有名字的小曲,它究竟是唱给高山的歌还是唱给大江的歌呢?蓦然间,我发现溪边轻轻点头的小草。莫非这几分哀怨,几分赞美的声响就是唱给小草的歌谣。我似懂非懂地沿着小溪走去,因为这是通向烈士张宏陵家的路。

在落坪,1991年毕业于怀化卫校的张宏陵,算得上学历最高的青年人,他和他的父亲被人称作“落坪乡的两把刀”。按理,做一例手术,乡政府都要付给医生40元手术费,然而他却从未拿过一分钱,仅此一项,几年来,他就为乡政府节约了上万元的资金。如今他去了,破旧的手术室里只留下他工作中用过的几件遗物,只留下他亲人和同志们对他的评说。他实在太平凡了,就像那溪边默默无闻的小草。然而他有他的生活追求,就像小草能绿满天涯而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一样。他热爱生活,可是他更爱他的计生工作。他原本希望小草也能开出并蒂花,然而直到他离开人间,妻子那朵小白花依然摇曳在寒风里。

听人说,他和心上人今年2月就领了结婚证,可因为计划生育的“春突”工作“夏突”工作,他没有时间举行人生难得的一次婚礼,他只得将婚期一次次推迟,最后改期到10月1日。谁知他们没能等到花好月圆的一天,只落得“梦中共剪西窗烛,醒时已是人去空”。妻子侯珍玉万万没有想到,她没有戴上红花却先戴上了白花,没有盖上喜帕却先系上了孝帕。

在我眼里,这喜字是宏陵的鲜血书写,这烛花就是珍玉的泪花凝结。我们在她的新房里没有找到侯珍玉,却在张宏陵工作过的桌前碰到了她。她没有哭泣,只是强忍悲痛回答了我的提问。

这就是我和烈士家属的对话,这就是一个20岁女人的情怀,她不知多少次地翻阅了张宏陵的生前笔记,她不知多少次地看过宏陵6月20日晚8点的最后工作记录,这记录离宏陵牺牲时仅仅几小时,这不就是他的遗书吗?她得接着他的遗言写下去,她得沿着他的路走下去。

我不愿再去触痛她尚未愈合的创伤,悄悄来到那条清清的小溪旁。这小草虽到初冬却依然翠绿,虽带泪滴却依然晶亮。我有意摘下一片小草叶子合进我的记忆,他们没有远去,就像这溪边的小草……

我们迈着沉重的步伐,几次穿越那条长满小草的小溪,来到了一片空旷的田野。此时的田野已没有春的嫩绿,也没有秋日的金黄,只有守护神一样的稻草堆排列在田野旁。带路人告诉我们,穿过这无数的草堆,爬上一个高高的石坡,就到了烈士钟志刚的家。

钟志刚是大合坪乡覃明头村杨家岭人,他曾站在这岭上为家乡叹息,为家乡洒汗,他多么想家乡很快富裕起来,然而,他过早地去了,只留下乡人的遗憾和眼泪。

他们哭诉着钟志刚的为人品格,哭诉着他的献身精神。钟志刚统管全乡水利水电建设,也统管水电建设器材和资金,他还兼管全乡各户的水电安装和修理。然而他却一尘不染,从来不拿农民一分钱报酬。他只是拿着他的每月90元工资,在全乡的高山大川中抛洒着他的汗水。可以说,这里的每一根电杆都印着他的指纹,每一条线路都流动着他的心血。他曾带伤去县城购买器材,他曾带病去水坝检查工作,他当了20年村干部和4年招聘水利员,直到今年5月才转正,可惜这转正来得太迟太迟……

在村民的眼里,唯一能给他安慰的是今年4月,县委授予了他优秀共产党员的光荣称号,并给他200元奖金。可他把这笔钱寄给在长沙读书的儿子,还在信中叮嘱:“200元钱,你150元,另外50元给火场乡小符同学,因为他家里比我们更困难……”

也许就因为他这种奉献精神,他工作了几十年,家里仍然一贫如洗,就连这简单的几张桌椅还是乡党委书记送给他的。

我有些不可思议,重新走向那片希望的田野,我想大声疾呼:是他的生命之水灌溉了田野,是他的生命之光涂染了金秋,他为什么还是如此的家境呢?茫然间,那草堆化成了他的形象,继而又化成了草堆。我终于明白了,他把金色的谷粒都献给了别人,而自己……我望着冬日的太阳,急切地打开了日记本,写下我的伤感和敬意,他们没有远去,就像这田边的草堆……

草堆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久久不能消失,直到一条宽阔的溪流横在面前时,那座小木桥才把我从沉思中拉扯回来,那桥通向烈士张英老师工作过的地方,他曾在全乡9所村小中的8所学校任过教,那些学校的附近都有横溪而过的桥,有些地方是小跳桥,有些地方是小吊桥,更多的地方则是像我脚下的小木桥。溪水清清,流去了多少记忆;小桥悠悠,隐现出多少师生感情。听说张英每到一个村任教,那里的入学率便跃居全乡第一。我们沿着无数的小桥来到了张英牺牲前所在的落坪乡中心小学,在操场找到了烈士的女儿。

这就是他曾教过的学生,这就是他任教的学校,几座民用堂屋装满了感情,几块蛇皮袋抵御着春雨秋风。

如果说同事们的叙述是一位老师应该做的,那么他的牺牲又该怎样看待呢?在8位烈士中,他是第一个赶到出事现场参加抢救的,可怜他的妻子一直尾随在他的身后,生怕丈夫有什么三长两短,直到两位民工被救出时,张英才喘着气对妻子说:“你回去看好孩子,我等一会就回来。”说完又钻入了废墟之中。谁知他的这句话竟成了和妻子永别的留言。

其实,他也曾有过不在这所学校教书的机会。1992年,公安战线扩编,有人劝他去考一考,他没去。前两年妻子劝他换个工作,他拒绝。他爱教育事业,爱学生,尽管工资微薄,每年他都要挤出几百元钱解决学生的困难,他怎么会离开讲台呢?

如今,他真的去了,学生们依然唱着那首歌,“老师的窗前有一棵米兰”,那是他听过多年的歌,现在他还能听到吗?

那歌由甜变酸,酸得使人心痛,我无法在这种环境,在这个时候听完这首歌。我沿着溪水向前走去,不知是寻找希望的大海,还是追逐张英的足迹,蓦然间,我看到了一群学生从桥上经过,我又一次懂得,他们没有远去,就像这溪上的小桥……

小溪越来越宽,越来越深,小木桥渐渐消失,摄制组只好乘船来到烈士龙辉创建的“青年工程”所在地。

这里山连着山,坡连着坡,当年是一片荒山野岭。为了带领全乡青年脱贫致富,落坪乡团委书记龙辉曾在这里多次考察,曾在这里挥刀砍荒,曾在这里破土植树。如今,每当人们走进这片林子,都会想起龙辉,都会想起当年的情景。

听着她的哭诉,我知道龙辉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听不到他的歌声,再也听不见他的开山号子,但是这林子还在,小树还会迎风而长,他所创建的“青年工程”还会在后人的汗水中扩展,他的精神还会在更多的青年人身上发扬光大。

龙辉走得太突然,不曾留下任何遗言,但是他应该听得到,在他所创建的“青年工程”中,已响起了后人的誓言。

他们从龙辉的身上已看到了一个青年人的价值,一个乡团委书记的价值。龙辉在担任乡团委书记期间,曾连续7年被县团委评为“优秀团干”,乡团委也连续6年被评为县“先进集体”。如果龙辉的牺牲闪烁出了生命的光环,那光环就应该是他平日光点的汇集升腾。他不是雷锋,但雷锋的精神已潜入他的肌体;他不是孔繁森,但孔繁森的品格已渗入了他的灵魂。

他去了,悄悄地去了,静静地躺在家乡的高山上,没有坟茔高筑,也没有墓碑高耸,除了家乡的那堆黄土,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平静。

我努力寻找着他形象的载体,可是这山上没有红叶,没有芦苇,也没有草堆和小桥……

好久,我才从那片绿色中找到他的形象,他们没有远去,就像这山中的小树……

告别那片挂满露滴的小树林,一路野菊花把我们送上了一个高高的山坡,我们又一次来到了像寨子一样的落坪乡中心小学。在这里,我们找到了烈士刘光发身前供养读书的小先培。

小先培父母痴呆,他不得不离开学校,刘光发得知后,仅凭70元的代课费就供起他读书、食宿。说先培像他的儿子,光发今年才20岁;说先培是他的弟弟,他们原本就非亲非故。也许就因为他这颗年轻的爱心,他教书总那么尽心尽力,校方对他印象也特别好。

她原来是刘光发的老师,后来是刘光发的同事,她深知光发是一条好汉子、好老师,她曾在光发牺牲后写了一篇文章,虽然这篇文章我们无法细读,但她的泪水就是对光发的承认和怀念。光发的老师对他感情很深,学生们对他感情也很特殊。光发牺牲后,全班的学生都写文章,一个二年级的学生写道:“……您知道我们多么想您吗?老师,您怎么忍心丢下我们,我们还等着您给我们批改作业,等着您给我们吹笛子、弹吉他,可您现在……”

当然,最伤心的还是一直深爱着光发的“晶”姑娘,打开她的日记本,每一页都写满了对光发的爱,对光发的一往情深。她不止一次地在日记本里印下自己的唇印,也不止一次地在梦中呼唤光发的名字。她在一则日记里写道:

阿发,今天是你离我而去的第14天。这14天来,我没有一天不看它的。你的离去让我真正了解到死别的可怕,过早地拥有苦之涩、痛之深,过早地结识生离死别的感受。

这样的离去,半句话都不留下,教我有何宁日?对你,好像是印证了你生前的一句话:

“我若有死路的时候,也要轰轰烈烈地离开。”你的离去,光荣而伟大,可歌可泣。而我呢……

其实,“晶”姑娘对光发的感情不只是停留在日记上,不只是停留在那把吉他上,当她带领全班同学垒好光发的坟墓后,她又以代课老师的身份走上了光发站过的讲台。我告别了这位可爱的姑娘,急切地在灯下打开她递给我的一封信:

他匆匆离去,我应该帮他圆好一位教师的梦,哪怕一辈子只有六七十元的代课费,我也愿沿他的路走去。他走了,只有这份职业给我充实,只有那些孩子给我欢乐,我也爱这份职业,我也喜欢那些孩子。为了他曾有过的执着与企盼,为了他曾留下的诺言与愿望,为了这场不可弥补的遗憾,为了我俩这场不可替代的姻缘,我发自内心的呐喊:教育部门的领导老师们,他留下的另一半自测考卷让我批改,他留下的那些“奖品”让我奖发下去,他的梦,让我为他圆好吗?

宋晶英11月25日

不知是她的信件引落了我的泪水,还是我的泪水打湿了她的信件,我又一次来到了开满野菊花的地方,采摘一朵戴在我的头上,他们没有远去,就像这路边的小花……

我的搭档沉思在野菊花的花瓣之中,我的心也被这小黄花紧紧锁住,我们在沉迷中走了好久,走进了一片翠绿的竹林。那竹林依水而伴,一头顶着大地,一头伸向蓝天;那竹林倚林而立,一半遮住村落,一半遮住高山。穿过这片竹林,就是烈士宋海鸿的家。

走进那冷清的灶屋,只见海鸿父母以火为伴,虽以泪洗面却无怨言。我们不想触痛两位老人的心灵,只是说看看他们就离开了,送别之际,老人要我们去找海鸿的妻子,因为海鸿发表的那些文章都在她那里。

海鸿是落坪乡的秘书,在全县60多个区乡秘书中,他是很有名气的。他经常被县里作为区乡秘书的榜样表扬。他不仅上传下达,尽职尽责,还一有时间就走村串寨,调查研究,力求给领导当一个合格的参谋。他喜欢写文章,而文章内容大多数都是探讨当今农民如何致富的路子。他担任乡党委秘书不到三年,先后在《怀化日报》、《湖南日报》、《中国教育报》发表文章三十多篇。为了寻找这些材料,我们不得不闯入海鸿妻子所住的地方,不得不又一次触落她的泪水。

海鸿的妻子含着泪,但很通情达理。她颤抖地翻阅着丈夫生前发表过的文章向我们介绍。此刻,我们才发现,就在海鸿牺牲的前一天,6月20日的《湖南日报》上还刊登了他观看孔繁森事迹录像的新闻照片,可惜他自己还未看到这张照片,就真的学孔繁森而去。不久,他生前寄出的题为《谈谈贫困山区脱贫致富的出路》又在该报上发表,遗憾的是他的名字已框上黑框。他没有想到,妻子也没有想到,这篇文章竟成了他给贫困山区农民的最后留言。我看着这黑色的铅字,想着他早逝的年轻生命,真不知道该对他的亲人说些什么,然而他的亲人却是那样的大气,回答得那样悲壮。

这就是家属们的态度,这就是家属对烈士的理解,对党和政府的理解,从他们的身上,我看到了“6·21”英雄集体光辉的源流,想到了烈士家属为什么不跟政府讨价还价,因为他们生怕自己的过火要求玷污了烈士的英名。

泪别之际,海鸿的妻子告诉我们:“海鸿还喜欢画竹。”哦。竹子深深地扎根于故乡的土地,拥抱着故乡的田园。瞬间,我找到了海鸿的形象:(跟字幕)他们没有远去,就像这溪边的翠竹……

的确,他们没有远去。各类报刊上有他们的形象,人民心中有他们的形象,他们的精神自有后人继承,他们的事业自有后人完成,他们的梦自有后人去圆。

的确,他们没有远去。雷锋去了,走来了焦裕禄;焦裕禄去了,走来了孔繁森;孔繁森去了,又涌现出了“6·21”英雄集体。英烈们去了,也一定会涌现出更多的英雄。因为党旗本身就是血染成的,太阳的光辉永远不会熄灭。

的确,他们没有远去。看看这“6·21”英雄纪念碑前高举的拳头,听听这震撼山岳的誓言,这就是英烈精神的回响,这就是英烈品格的延伸。

我不知道该向英烈们献上什么,我只能把这座白色大理石的英雄群雕当成心中诗集的封面,悄悄夹入我血泪凝成的一串小诗:

他们没有远去,他们没有远去……

红叶轻摇着带血的记忆,他们没有远去;

苇花传达着太阳的情意,他们没有远去;

草堆留下了金色的谷粒,他们没有远去;

小桥追逐着村童的足迹,他们没有远去。

哦,多少思念,多少追忆,

全都融进后人的诗集。他们没有远去。

小树还挂满昨日的汗滴,他们没有远去;

小草还亲吻村头的小溪,他们没有远去;

小花还散发生命的清香,他们没有远去;

青竹还扎根故乡的土地,他们没有远去。

哦,多少感慨,多少敬意,

全都化成后人的勇气,他们没有远去。

牛铃摇小村

春笋为什么长,稻穗为什么黄。

麦苗为什么绿,菜花为什么香。

老牛为什么不知累,牛铃为什么叮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