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会哭能笑的山:石煌远影视剧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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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鸟乡人为自己洗澡非常随便,夏天或在山泉里、或在小溪中,不带肥皂、不带澡帕也可冲冲完事。冬天则更不用说,耐烦时烧桶热水搓搓发热,不耐烦时十天半月不洗妻子也不会有什么牢骚。但是对鸟儿的洗澡问题必须按规矩办事。

给鸟儿洗澡分干洗和湿洗两种。竹鸡常用干洗,画眉常用湿洗。

干洗并非现代男女在发廊里的洗法,而是让竹鸡在沙堆里翻腾滚擦,俗称“竹鸡滚沙”。不过这种洗法的用沙并非随便,不讲究的鸟主会在溪边洗一块洁净的沙地,将沙轻轻掏松两寸,去掉杂物,然后任凭竹鸡嬉闹、舒展;讲究的鸟主则要用细筛将沙筛好,如同修筑电站、铺架高速公路的用沙,不允许有半点异物。竹鸡翻沙腾滚之时,就是鸟主满意之时。

画眉的湿洗则更有学问。首先鸟主必须寻来一只干净的脚盆,认真清洗几次然后倒进20度至27度的清水,水浅不能让鸟露出膝盖,水深不能漫其鸟身,随即将鸟笼轻轻放入水中,手轻而平,切不可让鸟受惊,当鸟儿临水洗翅时,那溅起的水花伴随着画眉的欢鸣,真是鸟乡人的一道风景。虽说鸟乡人还尚未尝试妙龄少女的高级洗发液,但几滴菜油还是要滴入水中的。因为这样,鸟儿沐洗完毕,毛身会油光水光,色泽透亮。就因为养鸟人对鸟儿的洗澡问题特别关注,一位妇人犯了一次严重的错误。一天中午,丈夫因上山劳作迟迟未归,鸟儿在笼中躁得不可开交,媳妇知道已超过鸟儿洗澡的时候了。她怕丈夫回来怪她,顺手拿了一只脚盆倒水给鸟儿洗澡。就在这时,丈夫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先是一阵表扬,后来脸沉了下来,他细看脚盆,顿时大怒,端起盆子扔向门外。老婆莫名其妙,直到丈夫骂出声来,才知道自己拿的是女脚盆……

为了少犯鸟规,从此,鸟乡人给鸟洗澡都有专用的鸟盆,用桐油油,油光油光,闪闪发亮。

喂鸟

沐鸟马虎不得,喂鸟则更需精细,除了各鸟有各鸟的餐饮习惯外,还要注意其营养搭配。就拿画眉来说,有的喜欢吃水蜘蛛,有的喜欢吃蚂蚱,有的喜欢吃草上青(草上的青虫),但无论怎样,主人都不能只让它吃一种,必须哄着它少吃多餐,品种多样。

干食如此,水饮也是如此。鸟与人一样,要是渴极了,它会一阵暴饮,此刻,主人必须控制它的饮量。“沙沙”能喝几口,“利利”能饮几滴?主人绝不会粗心大意。平时鸟儿的伙食也只能这样,但是到了斗鸟节的前一个月,所有打鸟的伙食标准都会提高。这段时间,鸟儿除正常享用一般的野生绿色食品外,还得专门为它们安排特殊的烹调。如“高丽参磨水拌瘦肉”,“朱砂拌鸡胸”等,都是为鸟儿准备的专用菜谱。

别看此方山里人并不富有,直到盛夏,每家每户的火床上都挂有一小块一小块的肉中之肉,这些都是留给鸟儿战前专用的,如若有人去鸟乡一行,只怕会生出妒鸟之情。

鸟儿最高级的食品是“灌蛋”,这必须等到临战前的几天才能享用。说起“灌蛋”,还得说清其烹调过程。

“灌蛋”是用筷子头将鸡蛋轻捅一个小口,然后将高丽参、小米灌入蛋口之中,与蛋汁一起拌匀,再将桐叶打湿将蛋口连同蛋身封住,放入火坑的热灰中慢烤,等到“灌蛋”散发出奇异的清香时,才能将“灌蛋”取出放凉至22度掰开捣碎,一粒粒喂给战鸟,那鸟会一天天壮实,一天天提神,把笼子啄得咚咚地响。虽然这种喂鸟之术有违忌之嫌,但在斗鸟规则中并无规定,所以有经验的斗鸟人常常采用此术。

不过,此术必须有闲心、有闲时,一旦忙中出错,就会前功尽弃。一位曾被称为鸟王的阿公就留下过无尽的悔恨。那是十多年前的故事。鸟王为了战前壮鸟,在家里的火坑边烤了一个灌蛋,但又记起溪边还未洗完的魔芋,于是他急忙去了溪边,迅速将魔芋洗完跑回家中。这时“灌蛋”已香,鸟儿已叫,他在情急中将“灌蛋”喂饱鸟儿后,他发现鸟儿已渐渐不行了。这时他才想起了洗魔芋的双手,他才知道是他这双手使鸟儿麻醉而死的。他后悔莫及,痛苦万分,只好做了一口鸟棺,默默地将鸟儿埋在后园里,直到现在,他还每年烧几根香,燃几页纸……

斗鸟

或许是鸟乡人太爱鸟,才留下好多让人不解而又感人的故事,其实他们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斗鸟。因为斗鸟的输赢关系着他们荣耻,他们等着斗鸟的这一天,盼着这一天,和河边人赛龙舟恐怕是一种心理。

鸟乡人的斗鸟分为三类:小斗、中斗、大斗。小斗平时都可进行,两户三户相约而斗即可。中斗场面稍大一些,十户、八户在一起只要大家愿意,随时也可进行,只不过输赢有了一定的影响。大斗则要等到农历八月中秋前后,因为此刻除了山民的谷子进了仓,犁耙进了房,农活忙得差不多了以外,最主要的原因是鸟儿在这个季节里精力最旺,体魄最壮,也是最好斗的时候,因此“大斗”就逐渐演变成沅陵的斗鸟节。

“当、当、当……”村头树上的钟声响起,人们一反常态地提起鸟笼,一路牛皮、一路笑声向斗鸟场奔去,笔者幸运地赶上了这场盛会--那是在火场乡下寨村的一次。

斗鸟场设在一片茶林的空隙之中,此刻这里已是人山鸟海,其热闹程度不亚于沅陵的其他节。担任鸟会协会主任的村长,简单地宣布了斗鸟规则以后,人们便自动围成了无数个小圈。斗鸟开始了。

按照习惯,先进行“笼斗”。即将关在笼里的画眉两笼相靠,抽掉笼门过密的竹签,两只画眉就隔笼厮杀起来。别看那些画眉平时歌喉婉转,打起架来却勇不可当。它们利爪为盾,长嘴当剑,你腾我扑,你啄我抓,直急得鸟主在一旁大喊大叫。他们用什么“单捆丝、双捆丝”、什么“箍头”、“夺目”等一大堆鸟语指挥着战斗。几十只画眉在几百人和各分组赛中进入复赛,再进入决赛。“铁腿铃铃”和“豆眼沙沙”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决赛开始了,无数个小圈圈成了一个大圈,方桌上的两只鸟斗得不可开交。铁腿铃铃使出雄鹰扑鸡之势,豆眼沙沙一个翻身,以翅当脚,使出古树盘根之招,四爪相击,各退尺余。铃铃性急,再以雪花盖顶之势压来,沙沙眼快,以丹凤朝阳之势拔地而起。对方扑了个空,一气之下攻势更紧,过早地使出绝招连环腿,以二龙夺珠直取沙沙双目。沙沙左避右躲,连过三招,趁铃铃立足未稳,将其腿一口咬住,头一摆,铃铃只剩单腿败下。沙沙胜了,在主人的眼前连叫三声,主人不平坦的脸也笑出了一朵花。

竹鸡与竹鸡相斗不在笼中,而是从笼中放出任意相斗,所以当地人称之为“空斗”。数对竹鸡在一阵厮杀中也产生了冠军,它的名字叫赛鹰,正当赛鹰盛气凌人之际,忽然有人大喊一声:“敢不敢和这大公鸡干一盘”?赛鹰的主人哪肯服气,杀红了眼的赛鹰更是血性正起,哪管什么大公鸡小公鸡,“刷刷刷”就是腾空几嘴,大公鸡还未摸清头脑,红冠上就滴下几滴血。当它发现对手只不过一区区小物时,气得“咯--咯”两声大吼,然后圆瞪双眼,左扑右啄,一阵咆哮。竹鸡“赛鹰”个子虽不足四两轻重,但身轻如燕,敏捷过人,如一道光,一道电,来无影,去无踪。平时也算敏捷的大公鸡此刻却笨得如相扑运动员,只恨英雄无用武之地。鸡鸟之斗在一片呼喊声中结束。

鸟主托住赛鹰,像托起一尊生命的奖杯在人群中走来走去。难怪他的笼上写着:“养得鸟中鸟,做得人中人”。

油灯点点

我望着燃烧黑夜的油灯,时而觉得好亮好亮,时而又觉得好暗好暗;亮的像透过云层的星星,暗的像不识天地的眼睛。

每天夜里,一束束火把夹杂着一盏盏油灯,从通道县马龙乡里问村的侗家寨子里摇曳而出,晃过小桥,晃过山道,晃进那座不知年代的鼓楼。

直到油灯摆定,我才发现所有的油灯都是用罐头瓶做的。显然,侗家妇女在品尝罐头的甘甜时,又领略着没文化的苦涩。也许就因为这种进化中的原始,原始中的进化,村委会和社教领导小组决定在这里举办为期半年的妇女扫盲班。

鼓楼里不再只是老寨王沉重的声音,而是一位18岁侗家姑娘的声音。她虽然也只读完初中,却是这个寨子的女秀才。她看着油灯下阿妈那双饥渴的眼睛,想着常来找她代读信件的阿姐阿妹,“难道里问村真的是‘你问’、‘她问’、‘我也问’吗?”

她想把自己所有的知识都倾倒给亲人,然而,小小的油灯一下子难以照亮她们心头的黑夜。她的声音后面重复着一群断断续续的声音,远不如她们推石磨那样流畅,踩碓马那样富有节奏,扛木头那样轻松自如。

能怪她们吗?她们从小就被一根侗带捆绑在阿妈的背上,梦里听阿妈的喘息,醒时抓阿妈汗湿的衣裳。阿妈只教她们漂洗青色的侗布,没要她们认识五彩的绸缎;阿妈只叮嘱她们放牛回来时带一捆柴火,没叫她们上山时带上纸笔。当然,阿妈还教会了她们唱侗歌,可是侗歌毕竟只在大山里唱呀。

记得前些年,这里也曾办了一个妇女扫盲班。一些阿妈准备了大半天,提着小油灯好不容易走过了那段歪歪扭扭的田坎,却挤在鼓楼的门外,你推我、我推你地折腾了好一阵子,才蒙着面嬉笑着闪进教室,可叹有几位阿妈最后也没敢走近那严肃的桌凳,居然趁人不注意时吹灭了油灯,情愿摸着黑夜悄悄地溜回了家里。

等到党的富民政策连同那条公路进入这老古的山寨,她们才觉得外面的故事是那样的新奇,有文化的人总比她们多一个心眼,就连寨子里先富起来的,好像也都是有文化的人。她们等不起电灯照亮山寨的黑夜,提着小油灯重新晃入了鼓楼改装的教室。一阵阵的读书声撩拨着寂静的山寨,也撩拨着我的心。她们不愿再让下一代只听到阿妈的喘息声,也想让她们听到阿妈的写字声、读书声……

离开她们的那个夜晚,那串小油灯摇晃着送我们走了很远很远。挥手之际,一位侗妹妹吱呀着对我说了很多,可是我一句也没听懂。她急了,颤抖地捏着我的手,捏得好紧好紧,好久好久,直到小小的手心有些湿润、圆圆的眼睛结出泪花……

哦,我终于明白了,那是“谢谢”、那是期盼、那是求援,她们多么希望无数双有力的手拉她们一把呀。她们需要电灯,需要电视,需要知道山外那五彩缤纷的世界。

我们走了,小油灯越离越远,一点一点、一闪一闪,像她们那颗淳朴的心,像她们那双期盼的眼睛。

官庄茶经

从长沙到常德再到桃源,如果还要再去湘西、云贵等大西南各地,解放前,官庄是陆路交通的唯一通道,如今也是必经之地。所以官庄是沅陵的大门,沅陵是湘西的门户,“上扼滇黔,下通常岳”,是黔楚之咽喉地带。从桃花源缓坡西进,一个半小时便到了云遮雾盖之地,那就是古今闻名的沅陵官庄。

俗话说:“高山有好茶。”因此,说起官庄的茶,首先要说起官庄的山。“上山九道弯,下山十八盘,山上难见日,山顶才见天,团团圆圆八百里,横横竖竖路三千。”至于官庄的山究竟有多高,当地老百姓很少用海拔计算,他们只是不厌其烦地背诵着当年民族英雄林则徐路经此地留下的那首诗:“重重入翠微,六月已棉衣,路穿石罅出,云绕马蹄飞。”的确,这里是“云遮雾盖日三变,霜冰露尽六月寒。”也许就因为这山、这水、这云、这雾,官庄茶才得以日罩云蒸,水浇露淋,集天地之精华,采山水之灵气,形成了官庄茶独特的清香。

据清同治十二年《沅陵县志》记载:“邑中出茶处多,先以碣滩茶为最,后界亭茶盛行,极先摘者名曰白毛尖,今且以之充土贡尔。”文中的界亭就在今日的官庄境内,由此可见官庄茶出名之早、影响之大。

官庄采茶的季节在清明、谷雨前后,所谓“极先摘者名曰白毛尖”,就是指官庄第一批清明茶。白毛尖已是驰名中外的上等茶,但是白毛尖的原名却更有诱惑力,由于白毛尖尖如雀嘴初张,茶泽黄绿难辨,似珍珠翡翠混色,所以白毛尖还有一个更好的名称--“雀嘴珍珠茶”。

官庄种茶的历史到底有多久,从何年何月何朝何代而起,史书上并无多少记载,老百姓更是说不清楚。或是热爱本土所至,或是想给官庄茶增添一些神秘色彩,官庄人,尤其是那些长胡子老人,他们常常要给客人讲一段美好的故事。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茶仙头顶霞光,脚踏祥云,经过此地,忽闻一阵清风飘香,她低头一看,见此地云飘雾飞、山峦起伏、绿意蒸腾,正是她寻找的地方。于是轻轻拂袖,播撒茶种数粒,从此官庄便有了“茶乡”之称。此话说来虽然有些玄乎,但官庄过去的茶园的确不像人工开垦。它东几亩,西几分,或在山崖边,或在山谷里,或是依山而长,或是傍水而生。冬天,如山媳妇身上的几块补丁;春天,像山姑娘裙上的几片花纹,羞答答,隐约在日月搭界处,躲闪闪,显现在云雾缭绕间。当外地人为这并不成山成岭、并不成方成圆的茶园感到疑惑时,官庄人却以种茶里手的神气不以为然。他们说茶园要自然于阴阳之下,随意于天地之间,人为造势绝非上策,所谓“高天阳而有露,阴而有风,大地干而不燥,润而不湿”,这种高山绝境才能生长出纯正清香的雀嘴珍珠茶。

官庄的茶园源于自然,育茶更是与众不同。他们习惯一年三锄:“夏锄雨,秋锄风,冬日冻土松一松。”到了第二年的清明节,官庄人总要摆上香案,以祭茶神,俗称“开茶山”。“开茶山”是件非常隆重的事。香案摆毕后,由茶老端起香茶,众人一齐跪下,然后在茶老的带领下口中念念有词:

一杯茶,敬茶仙,再把茶种撒满山,

来年长出雀嘴来,根扎土地嘴唱天。

二杯茶,敬祖先,香茶一杯泡丰年,

喝口清茶享清福,子孙后代都平安。

三杯茶,敬土地,不湿不水不燥干,

平地坡地茶叶绿,感恩戴德报万年。

“开茶山”之后,众人在一片欢笑中走进茶园,那红衣、白巾、蓝裙、黄帽,如同绿波中的点点渔姑,那鱼篓般的小茶篮,和服般的茶背篓,都有着官庄特有的风情。

雀舌尖尖,手指尖尖,采摘声如微风沙沙,细雨沙沙,偶尔间一句春情中的笑话,满山满岭的笑声洒落片片云霞。在外人的眼里,采茶几乎不是劳动,而是一种特殊的春游,游在绿色里,游在清香中。正如钓鱼比吃鱼过瘾,采茶一定也是如此。

当然,采茶还是为了饮茶。不过官庄人的饮茶要比其他地方的人讲究许多。有些人饮茶大多为了解渴,几片茶叶一杯水匆匆喝下便完事。而官庄人饮茶却分“静饮”、“闹饮”两种。“静饮”大多是一些老者。他们或是一人独饮,两人对饮,三人默饮。这些人是真正的品茶高手。一杯浓茶沏好,用盖子闷了好久才细品一口,然后闭目养神,茶在口中滚了几次才从喉头经过,继而只听舌尖与嘴皮“啧啧”作响,一阵摇头才把眼睁开:“好茶、好茶,苦中带甜,上等的好茶。”此后,各家各户,各村各寨的茶都在他们的品尝中基本定位,谁个次,谁个好,谁个优,都会八九不差十。因此,许多人家出茶后都要给他们包上一二两绝顶好茶,以求得他们的认可,或是口中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