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七十二朝人物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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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 (1)

第四十卷 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 (1)

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予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此诗乃宋朝程明道老年自誓的。你说人到老年,志气衰耄,昏昏愤愤,那里还肯把什么道义学问去琢磨。身心或时萌动一个念头,那精神应付不来,也只索罢休了。毕竟要像这样活活泼泼、鸢飞鱼跃的心趣,那里能够。故此程明道:“虽是自警,亦可警世。”当年曹孟德还有几句诗,道是: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这又是曹瞒老年自叹的。你说老年的人,力量不加,时光有限,只得把勋名事业都置之度外了。就是富贵逼人,晚景荣华,争奈心力已疲,把什么去受享他,毕竟要像这样烈烈轰轰、斩钉截铁的景象,那里能够?看来曹孟德虽是自叹,亦以叹世。所以苏东坡曾有诗云:

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

这诗是教老年人自当恬退的意思。邵康节又有两句诗道得好:花见白头人莫笑,白头人见好花多。这诗又是说老年人不可轻薄的。若能像得道学先生的这一种心趣,又要像得奸雄坚忍的这一种景象,两下合将拢来,便是真正圣贤豪杰,任他迟到多少年纪,他也是至老不衰的。如若世人不信,难道不晓得那商末周初的太公么?

商家遗氓,周氏贤臣。海上逸叟,齐国英君。

行年九九,老干逢春。百有二十,桓圭在身。德久称笃,人老愈新。

却说太公姓姜名尚,字子牙,东海上人。先世尝为四岳封国于吕,后来子孙遂从其封,及故亦姓吕。幼时聪明伶俐,百能百会,及至长大,愈加胸藏道德,怀蕴韬钤。只因时运不齐,故此作事都颠倒了。好好一个丰盛家私,不知怎的弄得七零八落。好好一个齐整人材,不知怎的学得东倒西歪。数年之间,却也穷到极干净的田地。就有几个亲戚朋友,也都挪借到了,也都挨光到了,还有甚么好伸缩处。那时,子牙将次有三十岁了,想一想道:“我终日在此恹缠,怎得个出头的日子,到不如撞到他州外府去,或者寻得一个机会,安置这个身子也好。”其时动了这个念头,那里还肯担搁得住,看他这样光景算来还有什么家伙什物掉不下的,还有什么随身行李要收拾的,无过吃的在肚里,穿的在身上,单单走着一个身子便了。出得门来,又想一想道:“漫天遍地,往那个所在去好?想来海上与齐最近,又是都会地面繁华殷富,还是这个去处或可容身。”正是:

不因家业凋零尽,怎肯飘萍到外方。

夜住晓行,不只一日,却早已到齐城了。子牙身边又无货物,又无囊箧,他也不去投客店宿歇。那些客店也不肯留他,一连在市井上闲走了数日。事有凑巧,城中有一富翁,止生一子一女,适因其子新丧,那富翁年老无人帮他支持门户,意欲招个赘婿同家过活。不论家道,只要做人能干。有几个门当户对,曾有议亲,老翁又嫌他自像自意,不服教训,急迫中那里就去寻得称心的出来。那老翁心事不宁,日日在门首闲坐,看见子牙走来走去,全然不像有事的人物,却也生得一表不俗,但不知他肚里才调如何。正踌躇间,子牙恰好又在那里经过,这个也是他的天缘辐辏。老翁就叫住子牙问道:“客官,你为何不时在此行走,有甚贵干?”子牙答道:“我东海上人,因为探亲到此,无处寻觅,只得在街坊上胡乱走走。

”老翁想道:“这样人若收留他,倒是死心塌地在这里的,决不寻思再走到别处去。”又把几句话去问他,只见他应对如流,言言中轂。老翁大喜道:“老朽在家甚是寂寞,客官探亲不遇,想无别事,何不移到家下暂住几时?”子牙道:“只是取扰不当。”老翁道:“我家住下,就是一家人了,何必太谦。”当下子牙就在老翁家里作寓。那老翁要把女儿赘他,已有十分意思,又虑终身之事,一些差池反为不美。因此留他过来,看他日常为人如何,行事如何,性格如何。半月之间,件件试过,无一不可。主欢喜了,老翁见他两下俱各快意,就去择一吉日,邻里中请一个年尊的老者来把他当了媒人,自己竟去市上买些香烛纸马之类,等他们好结花烛,又买些肴馔果品,回来安排请媒人,就请两个新人也吃一杯。总是入赘女婿连家事也尽是他的,故此衣服首饰都不打点,无过是些随身服饰,与他两个成亲便了。

孑身只与影相依,乍变浮萍东复西。鹏翼搏天全未稳,鹪鹩暂托一枝栖。

子牙自赘富室之后,他既有了这些根基,一心思想发达,未免要去揣摩些学术。那里就肯像这些寻常人,琐琐碎碎去做称柴数米,掂斤播两的勾当。那妻子却怪他闭门静坐,不管外事,常常到在父亲跟前絮聒。那老翁听了那女儿的话,常常去嗔道子牙,子牙也只得忍耐。父女两个噪聒惯了,见子牙并不焦躁,日复一日,开口就是嚷骂。子牙明知难过,却也无可奈何,在他家里十年,直头受了这十年的厌薄,真个是坐吃山空,家事又堪堪消条了。那妻子怨恨道:“我们好好一个人家,都是这厌物来后,竟自冷落得没下梢了。况且做人又躐蹋,那里还有发达的日子,不如赶他出去,也落得眼面前干净些。”那妻子自己想了这个主意,不免走去与父亲说知。那老翁道:“我也看他不得,你若意思决了,只是逐他出去也罢。”即时父女二人,走到子牙跟前,你一句,我一句,无非要打发他出门的话。子牙忍耐不过,只得回答道:“如今共守贫贱,后来少不得有福同享。”那妻子道:“富贵也不想你的,总是眼睛里看不得你这样人,不如早开交好,休得多言。”子牙仰天长叹道:“大丈夫到处为家,何苦如此。”就走出门,更不回顾。正是:

直教夫妇成吴越,只为英雄不遇时。

子牙离了齐地,正不知走过了多少国都邑治、市镇村坊,约来有几十个去处,并不曾觅得一个安身的所在。初时身边带得几贯钱钞,日逐盘缠,盘缠完了,又把身上衣服脱下质当,质当的又完了。从此之后,撞来撞去,胡做乱做,赚得几文钱,将来用度,怎济得事,真个是有一餐,没一餐,披一片,挂一片,饥又饥,寒又寒,不知亏他怎的过了日子。一迳挨了二十余年,子牙年纪已有六十多岁。一日,正在朝歌地方,那市镇十分热闹,子牙想道:“天无绝人之路,看了这样富庶的所在,难道容不得我这一个身子。况且英雄豪杰能屈能伸,凭他甚么佣工贱业,都可做得,我如今偏要在这里寻分人家度日。”刚才自言自语,抬起头来,看见一分人家门首,贴着一条纸笺,子牙近前一看,上面写着:“本家要雇一工人。”子牙就想道:“便是他家也好。”即便走进门去,只见门里人问道:“做什么的?”子牙答道:“是做工的。”停了一回,主人走出来问子牙道:“你可做得些甚么?”子牙答道:“一应杂务俱可做得。”原来这主人是个屠沽出身,后来积攒得些资本,思想要开张铺面,自己做个店主,还要雇个会做屠沽的帮手。

又问子牙道:“你可会宰牛么?”子牙道:“有甚不会?”主人遂与子牙商议,择日开铺,从此竟在朝歌屠牛。未及半年,这片牛铺的本钱将次折完。你说屠牛生意,极有趁钱,如何反会折本?那子牙原不过借此养身,自己且去磨练学问,那肯经理生意。算起帐来,本钱十去八九。主人正在那里与子牙吵闹,要他赔偿,忽见两个青衣人手捧币帛礼物,走入门来问道:“姜子牙先生可在此么?”主人回道:“不晓得。”子牙道:“二位为何见问,只我便是。”两人道:“我们奉子良大夫之命,特将这些薄礼,来聘先生为官。”主人道:“敢是同名同姓的,未必就是,二位不要错了。”两人道:“我们问过许多所在,一些也不差。”子牙道:“吕尚庸才,何敢当此盛典。”两人道:“大夫专候,先生也不必固辞。”那主人见子牙做了官,连忙奉承不迭,竟不是起先寻闹的嘴脸。子牙就把聘礼相赠,仍教他为本开铺,以谢主人。子牙辞别了,即同两人取路前去。可见古时取人不拘一些形迹,就是佣夫牧竖果然贤能,便举起做官。况且那些大圣大贤也不像后世的人,读得几句书,纤手不动,不肯做工作务的。古人看得做工作务原是不碍身心学问。所以姜子牙一个屠牛之夫,一朝取去做官了。后人看至此处,有诗赞曰:

贫贱无聊枉自嚬,空将伟略滞风尘。适然小就虽无益,乍警庸庸肉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