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北平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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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考验(1)

一天天刚黑下来,忽然有人边拍门边喊:“这是刘林家吗?”母亲和姐姐听见披上衣服急忙迎了出去:“是,您有什么事吗?”

“你们听好了,上边来传票了,要你们全家明晚八点之前务必去刑侦处报到,少一个都不行。去还是不去您惦量着办。”

“我们的案子早就结了,为什么还叫我们去?”

“这我不管,反正我把话带到了,您提防着点吧。”骑车人递过传票,瞪上车走了。母亲愣了半天才回过味来,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天呐,我们是招谁惹谁了,老天不公啊。上回他们将我的闺女抓起来,逼着她承认自己是共产党,这回他们又找我们的茬,要把我们一家人都拘押起来,这是成心要我们的命啊,这是黑上我们了,我们怎么这么倒霉呀!我们连吃饭都顾不过来了,哪有那闲心入什么党啊。”临近的街坊跑来才将母亲拽了起来。

“您就别哭了,您今天哭死也是没用的,事到如今您只得想想怎么去应付。有道是‘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您想得通想不通都一个样,不都是一条命嘛,明天您就拼一回再说吧。”街坊们劝完了都走了,姐姐和哥哥们接着商量对策。

姐姐说:“这事不说都清楚,这是朝着我来的,他们是不杀了我不歇心,事到如今我只好拼了,我死了不就是闭上眼嘛我还不怕了,我就不信斗不过他们。我担心的是咱们过得好好的日子,如今都得跟着我死,您说我对得起谁。”

“你甭说这话,现在就这个世道,不怨你。”母亲说。

“咳,不说这个。我跟他们斗过,我看他们不过那两下子,我能跟他们顶,咱们一家就更甭说了。到那儿之后一定不能胡说,他们问我是不是共产党,就给他三个字‘不知道’。小铭这次不错,他就说‘不知道’,要不就说‘不懂’,他们一点辙都没有。再有,他们的话都别信。我估计这次他们得把咱们分开审,这样好套咱们的话。这样只要有一个说错了,咱们一家子的命就没了,这点都得小心点。所以他们的话千万别听,他们说我死了或是谁跳河了你们都别信,不信就上不了当。明天咱们都长点脑子,这样他们就治不了咱们。还有说的没有?没有的话就早早睡觉,这事咱们明天再说。”开完会一家人早早歇了。

第十三章考验第二天晚上一家人去刑侦处报了到,在一个剧场里等候传讯。说是剧场,实际里面没有一张座椅,报到的人只能在昏暗的灯光下席地而坐。台上倒是很明亮,有的人打着牌,有的看歪脖糊,吵吵嚷嚷玩得正欢。不知道的人还过去凑热闹,给骂回了来。台的对面是正门,那里有人把守,许进不许出。右侧的门全部关闭,只有左侧的太平门开着,可门边有兵把守,去厕所的人回来一个才准放出另一个。一开始剧场里人并不多,后来男女老少越积越多,这些人有穷的也有富的,坐了一大片。这些人唉声叹气等待恶运的到来。后来,门外好半天喊了一个名字,场内的人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被带了出去,也有的时候一个小时都没喊一个人。人越积越多,后来坐的地方都没有了,整个剧场到处是混乱和臭味。人们愁得说话的劲都没有了。不过,有的年青人却一反常态,他们喊:“咳!你们审不审呐?你们半天审一个得审到哪辈子?你们让不让我们活了?”

“报告,我内急,我快憋不住了。”

“我们女的就不管了?”

“你们等着,一个一个来。”看守的士兵说。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你们没看见场子里的人都坐满了吗?你们再不快点审,明天这个剧场就该撑破了,撑破了剧场跑了犯人你们负得起责任吗?”

“谁敢这么猖狂,这是你胡喊乱叫的地方吗?”剧场边上的军官喊。

“老子喊了,你怎么着吧。我告诉你说,老子到这儿来就没打算活着出去。”

“好小子,我看你是活腻了,要这样,我现在就给你找个地方。走!”

“走就走,不就是死嘛,拿死吓唬谁呀。”年轻人气呼呼地站了起来。

“老总,您消消气,他年轻气盛,您就看在我们的面子上饶了他算了。”旁边的人忙拦着。

“我就不饶,你以为是在你们家,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这儿是刑侦处,这儿岂能让你胡为,带走。”“不饶就不饶,我也没求你。你们甭拦,我跟他走,我死了还不受罪了。走!”“嗬,你还挺横,等你吃枪子的时候就不横了。在座的都听着,从现在开始审案的速度加快了。大家放心,我们很快就审完,审完之后,该回家的回家,我们也能安静一会儿。不过,我得罗嗦几句,这儿是刑侦处,是审案的地方,你们再这样胡喊乱叫,我们的案子就别审了。所以大家要安静。现在我得警告某些人,谁在制造混乱,谁在传递信息,我早就看见了。你要是再闹可别怪我不客气。”军官说完押着年轻人走了,枪声过后年轻人再没有回来。喊人的速度加快了,有时候一连串能喊好几个。

“仝铃出来。”

“到。”一个年轻人答应了一声往外走去,他边走边说:“你们甭怕,他们是在吓唬人,没邪的。我告诉你们,这些戴大沿帽的没一个是好东西,他们头顶上长疮,脚底下流脓都坏通了。刚才那个说话的是连长,他就这么坏,可见这些人坏到什么样了。我告诉你们,最坏的还没出来,大头一露面这里的人就快出去了。”话音刚落,只见太平门大开,一群“大沿帽”闯了进来,当中的军官喊:“把这小子抓起来。”

“我怎么了,你凭什么抓我?”“凭什么抓你?凭你进行赤色宣传。刚才你说什么来的?是不是让我替你说。带走。”

人群里一个年轻人悄悄说:“你们看见了吧,当中的那个就是刑侦处的处长,他是头儿,这些“大沿帽”属他坏,所有的坏主意都是他出的。旁边戴大沿帽的都是官,最小的也得是连长。”。

“你给我出来,我问你说的什么?”刑侦处长说。

“我没说什么。”

“你少跟我装傻充愣,我告诉你,剧场里谁说,谁没说我全清楚。来人,把说话的人全给抓起来。”刑侦处长一声命令,戴大沿帽的和台上的人,以及人群里的特务全动起手来,将抓起的人带了出去,一下子剧场里的人减少了许多。刑侦处长这才发话:“你们都看见了,刚才我抓了一批人。我为什么抓他们,不抓你们?我有我的根据,我没有冤枉他们。事情是这样的,刚才你们都看见了,台上有人打牌,那些是我的人。实际上你们的人里也有我的人。我们早注意着这些人了,他们一会儿跟这个说,一会儿跟那个说,有的喊有的叫,越闹越欢,简直要把房顶给掀了。说实话,他们说什么,跟谁说的,我们都听见了,当时没功夫理他们,他们倒真跟没事人似的。让你们说,他们不是共产党是什么?我坦率地说,这儿是刑侦处,抓的就是共产党,在我的眼皮底下玩这个,你不是找死嘛。所以说这些人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他们不值得同情。现在剩下在场的各位,就我的愿望说,你们里面最好一个共党也没有。不过愿望归愿望,在你们这些人里有没有共党分子还真不敢说,所以我只能委屈你们一下,让你们接受一次考验。大家放心,考验合格的人今天就可以回家,你们原来干什么还干什么,该发财的继续发财,我决不干涉。都明白了吧?明白了就出去集合。”

“刘云出列。”一个“大沿帽”喊。姐姐站出来,跟着两个兵走了。

“瞧没有,这女的就是在剧场里给咱们曝光的那个,她真是死硬分子,她咬死了一个字都不说。”

“不说就给她上大刑。”

“大刑都上过了,不管用。”

“要这样,就从最小的着手,只要他开口就好办了。”

“你还别看不起这最小的,他也是死硬派。那次我们用的招不少,他除了哭还是哭,他只说三句话,不知道,不懂,我知道玩,除了这三句就没词了。”“这一说,这次让他们一家子来也不一定能怎么样。”“哼,我看悬。”两个特务悄悄地闲聊。不一会儿又将大哥二哥和三哥分别叫了出去,最后才叫到母亲。母亲带着我进了刑讯室。

“你是刘氏吗?”刑讯室的“大沿帽”问。

“我就是。”母亲答。

“我问你,你闺女是不是共产党?你给我说实话,如果你说实话我立即放了你,我不但放你,你的儿子我都放了,你看怎么样?你说,你的闺女是不是共产党?”“那好,我就说实话。她从小到大每天都在我的身边,我敢说她不是共产党,我们家跟共产党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儿子都跟我说了。”

“他怎么说的?”

“还用问,他说她姐姐是共产党。”

“我不信。你说,是哪个混账儿子说的,你把他给我叫来,我问问他。”

“这还用问……好吧,这一条算了。我告诉你,你闺女都招了,你还敢说不信?”

“你把她叫出来,她当面说我就信。”

“她呀,她跳河了,来不了了。”“大沿帽”奸诈地一笑。母亲脸一沉说:“她一没犯法,二没做见不得人的事,她凭什么要跳河自杀?我实话告诉你,你的那一套我懂。人说话得有证据,我就不信她凭白无故承认自己是共产党,她又不是傻子,她怎么会拿自己的命当儿戏?”

“你还别说,这儿有她写的字据。”

“既然有字据,你拿来让我看看。”母亲说。

“拿来就拿来。”大沿帽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条。

“我不认识字,你给我念念。”

“好,我就给你念:‘我承认,我是共产党员,我的目的是探听你们的情报。’怎么样,服了吧?你看,这儿还有你闺女画的押,这儿还按着她的手印呢。”

“这是她写的字吗?”母亲问。

“这还错得了?”

“这肯定不是,我的闺女要能写出这手好字,她就不在营房待着了。我实话告诉你,她没上过学。她认识几个字,这没错。那是她陪着兄弟们读私塾时学了一点,可她得看孩子,得做饭,她哪有那么多时间学写字。所以说这篇字据肯定不是她写的,你骗不了我。”

“你你,你个老东西,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告诉你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招。”“大沿帽”急了。

母亲也急了:“没关系,有多少招你就使出来,姑奶奶我不怕。我告诉你说,我闺女都不怕,你让我服输没那个门。”

“好啊,你,你敢跟我叫阵,来人,给她上大刑。”“大沿帽”一句话,小特务过去就将母亲绑了。“妈!”我哭喊着就往前冲。“拦住他,别让他坏了咱们的事。”“大沿帽”喊。

“小铭不哭,你放心,他怎么样不了咱们。”

“算了,算了,别费事了,你想想,她的闺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都不招,你让她的妈招认不是白费劲吗?”一个匪兵说了实话。

“也是,得,那我就便宜她一回。我告诉你老婆子,今天你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这会儿我没功夫搭理你,往后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招,你等着瞧。放人。”大沿帽无奈,只好将母亲放了。这时,姐姐也回来了,娘几个这才回到了拘留室。

话分两头,“大沿帽”说姐姐跳河的事一点不假,不过,这是他们的手段。姐姐被带进一个大门,门里有一座山石的影壁,影壁下边有一潭水,几个兵正逼着十几个妇女往水里跳。姐姐一到妇女们哭得更欢了,有的还在苦苦哀求。

姐姐说,“各位大姐,先听我说两句。今天反正是死,要这样不如跳一回。这样死了就死了,闹好了说不定还能活。”

“嗬,真有不要命的啊。好,我就看看你怎么跳。”“大沿帽”说完,姐姐就跳了下去。她儿时常与同伴在河沿玩,下过水。哪想到这次用上了。她憋了一口气潜到水下,睁眼一看前方有光亮,便顺着光亮游了过去,上了岸才知道山石的后边是一个花园,一些先前游过来的妇女正在岸边等候呢。

“好了,够数了。你们听着,这一关你们算过了。现在你们再过过这道关。你们顺着我的手指看,前边有一条马路,马路这边有一条小道,看见了吧。我现在让你们从小道走过去,过了小道往左拐,那边划着一条线,那是终点。你过了线就算赢。赢了就甭说了,输了没说的,两个字就是枪毙,明白吗?我还不怕你们跑,这儿只有一条路,我量你们也跑不了。我再告诉你们,小道这边有一头狗熊,如果它把你吃了可与我无关。我再补充一句。二十分钟之后,马路右边要过来一个哨兵,他比你们先到后你们就算输,那时候即使你们到了终点照样枪毙。明白吗?走吧。”

妇女们一见狗熊就哭了,这狗熊在小道前边坐着,瞪着大眼正看着过来的人。姐姐向四外一望,右边有一棵槐树,树旁边放着一条扁担和一个铁桶,桶里的蜜蜂嗡嗡地飞。姐姐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人都说狗熊偷吃蜜,现在看它还是怕蜂蛰。既然如此,我就用这个方法把狗熊轰走。想到这儿姐姐用扁担吊着铁桶向狗熊逼来,狗熊一见蜜蜂忙进了小道,姐姐追出小道又往右边赶了一段距离,这才喊:“姐妹们,快走啊。”妇女们都看愣了,这时才明白过来,急忙穿过小道赶到终点。就这样,姐姐和这些妇女又逃过一劫。

下午,门外开始点名:“刘林,你把你的人都带出来。”大哥只好带着家人出了拘留室。这时,外边已经有百十人站成了一队。刑侦处长站在前边说:“今天上午算你们赢了,你们还敢跟我走一趟吗?这一次要是赢了,我真的把你们放了。不过,这次过关可不容易。你们看见了,前边这条街叫长安街,这条街的东边是建国门,西边是复兴门,两个城门都有兵守着,你敢往前走一步就开枪,打死了与我没关系。另外,长安街北边所有的路口都封死了,你只要往路口迈一步,立马抓起来。往南的路倒没封,可以随便走,不过那得绕道。这次过关有时间限制,按时到达的算赢,迟到的算输,输了二话不说,当时就毙。我看,这一绕即使走到地方时间也到了,到时候照样是死,要那样还不如早死呢,早死还不受罪了。有人说了,路都堵死了,我们怎么走啊?这我不管,飞也行,窜房越脊也行,绕道也可以,有什么招都可以使出来。不过,我得警告你,我说的全是真的,不是跟你说着玩,你可以不信,不过,后悔可别赖我。我说了半天包子,到现在还没露馅呢,现在我就说说馅。你们的任务是穿过长安街,下午五点以前到达目的地。时间一到过去的就活,过不去的就死,走丢了的或迟到的我就不管了。怎么走法我说过了,脚丫子长在你的腿上,你爱怎么走怎么走,今天我看的就是你的能耐有多大。我补充一句,过去之后在什刹海公园门口等着,再让人给我捎个口信,明白了吗?好,现在是两点整,咱们五点见,解散。”

“我们要是过去了,是不是就不杀我们了?”有人问。

“当然了,我说话算话,你只要按时到达目的地我保证不杀。没问题就散了。”刑侦处长说完之后独自走了,被拘押的人也散了。母亲带着家人走上长安街开始发愁了:“这条街哪儿都过不去,怎么办呢?”

姐姐说:“这样吧,他的话没准是瞎诈唬,成心让咱们不敢走。要这样咱们偏走。如果他说的是真话咱们再想办法。这样,您和小铭在这坐着不动,我们先探探路,他们俩往东,我和他往西,我们到两边的道口就回来。”说完之后大家就分头走了,可不多时间就垂着头回来了。

“怎么样?过不去吗?”母亲问。

“过不去。”

“那边也过不去,路口都让他们把死了,看来要过关还真得想办法。”

“那怎么办?咱们横竖不能飞过去吧。”母亲真犯了难。

“对了,我想起来了,我有办法。”三哥说。

“你一个毛孩子裹什么乱,这是大人的事,你不懂。”母亲说。

“我真有办法嘛。”

“那你说。”姐姐和大哥问。

“是这样,我有一个同学,他跟我是同桌,他说他姥姥家就住在那座高门楼里。他还说他的老爷过去是国民党的大官,姓鲍,这会儿退休了。退休之后就住在这儿。他还给我写了一个纸条,让我上这儿找他玩。听他说,这里边地方大了,亭子,楼什么都有,美极了。”

“有这样的事?那,纸条呢?”

“我带着,就在铅笔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