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杨的母亲是一家没落的大户人家的孙女,能说会道,处于强势。他父亲出生于一般工人家庭,生性木讷老实,不管是家务事还是教育独生子上,逢事依着妻子。怒不发,怨不言,这么多年一直是这样。乔杨评价他们说,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父亲不像父亲,母亲不像母亲。
在这种极度压抑缺温少情的环境中长大,别说乔杨,就是任何一个人的心灵也会变形。乔杨婚姻的离析,有他们夫妻间的因素,也有一部分来自时时插手于他们间的母亲。
他曾说,母亲对他的爱是残酷的。当时,白玫听了不是很懂,爱到了残酷,那又是怎样一种形式的爱的表达!后来,听了他讲的一些小事,她似乎有些懂了。
不久前,母亲要他赶快去交医疗保险金。
乔杨说:“我刚还完房贷,手上没钱!”
“没钱,你给我借去!”母亲喊道。
乔杨伤心地落泪了。
每年的医疗保险金才几百块钱,怎么会没有,只是他多想听母亲说一句:“儿子没事,妈给你交上!”像这种在别人父母那里最普通的一句话,在他这里从来都要不到。母亲不疼爱他,不会提醒他交医疗保险;若真的疼他,怎么这么一句体己话都说不出!乔杨自始至终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小时候,乔杨和同学一起做功课,同学早早地做完了,乔杨却没有。母亲端着几个煮熟的鸡蛋走了过来,看到乔杨没完成作业,给了他的同学两个鸡蛋,没给乔杨。乔杨的眼里涌出泪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对别人家的孩子永远比自己好。母亲却气愤地说,你还有脸哭!乔杨知道,自己哭的不是没得到鸡蛋,而是没有得到母亲亲手把鸡蛋递给自己时的感觉。
他因为淘气,学习成绩不好。母亲常把他关在小黑屋子里,任其在里面大喊大叫,也不把他放出来。年幼的他吓得常幻觉幻听,无论走到哪儿,或正做什么,猛一抬头,恍惚间总能望见母亲的那张大脸挂在眼前,立时一身冷汗吓了出来。
“昨晚,我做了个梦!”乔杨的母亲看了白玫一眼说。
“妈,别说!”乔杨有些急了。
“有什么不能说的!”
“三句半”的目光也瞄向白玫,似笑非笑。“三句半”不是他的真名,他说话总像三句半里最后的半句,逗得大家哄堂大笑,白玫便给他起了这个绰号。她心里有些嘀咕,她的梦莫非和自己关?
他母亲终于什么也没说。
这顿饭,大家吃得都很压抑。为了放松心情,别了乔杨父母,大家去KTV唱歌。
坐在车上,小佳贴在白玫耳边说:
“乔杨母亲说的那个梦,在场的就你不知道!”
“什么梦?”
“她梦见你和乔杨结婚了。”
她无可奈何地笑了:“不过是一个梦,哪儿对哪儿啊!”
“‘三句半’当时却说,靠谱!”
“梦里的事,在现实中都是反梦,是不可能发生的!”
“那也没准儿!”小佳笑了。
唱歌时,白玫还在想小佳的话。乔杨的母亲她是第一次见,怎么会梦到自己,而且还是这样的梦!难道乔杨对她说过什么,潜意识里才有了这种想法或担心?
乔杨唱了一首郑钧的《门》。
白玫还是第一次听乔杨唱歌,他声音有些嘶哑,站在屏幕前松松垮垮的,倒把这首歌演绎得很到位。他欠佳的生活状态,却拦不住随处可以挥发的才情。白玫想,他如果生长在一个温暖的家庭中,无论是当作家、做演员、主持人、说相声抑或是唱歌,只要认准一条路走下去,一定能成功。他的艺术感觉及逆向思维,是那些被驯化了的看似正常的人所没有的。不过,也许只有在这种家庭氛围中,才造就了这样的他。
那道门已经被破坏,欢乐再也回不来……和你在一起多美好,就算什么都得不到……
乔杨反复唱着。一个死而复生的人,一个几乎迈过了罗生门步入阴森的魅影重重世界里的人,对门的理解,对美好的事物因破坏而失去的理解,要比一般人深刻。否则,乔杨也不会宁要想象中的那个世界的温暖,也不要现实中的这个世界的缤纷了。
有文学或有艺术情结的人,其实很多是从小被幸福遗弃的孩子,由于梦想的渴求太多,长大后又被现实生活冷落。孤苦无依的状态,想象力的触角伸得很长,以此来弥补在生活中难以实现或难以得到的。
痛苦尖锐的碎片激到白玫脸上,溅入瞳孔,泪水又流了出来。今晚饮了多少泪水,她数都数不清了。她恨自己连着鼻子和眼睛的三叉神经为什么这么敏感,有些事即使看明白了,也做不到铁石心肠或无动于衷。泪水中百分之九十九是水分,而那百分之一中一半以上却是盐。她认为自己打一落生,泪水中的含盐量一定像死海一样高,否则,怎么这么爱哭!
小佳凑到她耳边说:“有件事我没告诉你。”
“你怎么总有事告诉我?”白玫恹恹地说,心情仍沉浸在无以释怀的情绪中,对她的话有些心不在焉。
“那次你发现房屋产权果然转移了,乔杨知道后说……”
音乐的声音很大,震得白玫没有听清后面的话,她也没再追问。
白玫回到家,开门时听到楼上“貌似”的吼声。接着,是果果的尖叫:“这么晚还不让人睡,你们有完没完?”
她支棱起耳朵,踮着脚往楼上走,刚站到他家门外,就听到刘媛嘤嘤的哭声。她有些鄙视自己的行径,自己家已问题百出,还幸灾乐祸人家的鸡吵鹅斗。赶忙回到自己家里。一切都是她走前的样子,可见子枫没有回来过。
如果是在过去,她会打个电话给他。知冷知暖的那一声惦记,总会让人筋骨舒服的。而现在,一堵冷漠的墙横亘在两个人中间,多关心对方一句,似乎对自己又多了一道伤害。
一周没见儿子蛋蛋,白玫非常想他。自半年前发生那件事——发现房本不是子枫的名字不久,她父母那里也接到了一封匿名信,他奶奶家她再也没去过。冰儿告诉她此事时,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信里的内容是描述自己和几个男人的鬼混的。滑稽!无聊!可憎!母亲见信后气得几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父亲也犯了血压高,一提自己的名字就长吁短叹,沉默不语。
父母搬家不久,连白玫都说不清地址,除了子枫一家不会有外人知道。她不能不怀疑这件见不得人的事是他们干的。信里所讲的那些事,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即使有关系,也应该坐下来跟自己谈,他们下作的行为,她感到不能原谅,不可原谅。
类似的信件,上班的第二年白玫也收到过,那是她最不愿触及的一段经历。当年若不是有子枫跟她站在一起,真不知自己怎么能跋涉过来。
当时,她在一家杂志社工作。一位结婚多年的男同事总爱跟她套近乎,除了工作上的事物,她很少答理他。自我感觉良好的他,曾对人说追女人他很少失手,不想在她这里却碰了钉子。或许她的冷漠刺激了他,单位里收到了针对她而写的污言秽语的匿名信。不仅如此,还寄给了子枫。共有六七封之多。刚参加工作,她也没有得罪过谁。若有纷争,不过是工作上的观念不同,也不至于升格到对自己作风上进行莫须有的攻击。
单位领导无心管这些破事,同事们也没在她面前说什么,可对她这个才二十四五岁的女人来说,还是感到奇耻大辱。确信就是那个人所为,因得不到她,以为伤害了他的自尊,便用这种最猥琐的方式诋毁她的声誉!
白玫无心再去上班,蛋蛋身体不好,便以此为借口不去上班,在家做起了自由撰稿人。而写长篇小说,却又起自另外一件更为不堪的事。在一些表格里,她之所以填写假的个人信息,是吃过亏之后,给自己留下了一个自我保护的心眼儿:现在最不可信的就是人!
对当年单位里的那些匿名信,白玫从未怀疑过是子枫所为,但是现在她却不那么想了。婚后,她身边仍有不少追求者。这似乎让他感到了不安定,他曾提醒过她,既然跟他结了婚,就一心一意地过日子。
有一次,因家庭琐事拌了嘴,白玫一气之下从家里出来,看到天已黑了,天又冷,无处可去,便走进了住地附近的一家电影院。想在那里待几个小时,等心情平定了再回家。不想,正好碰到了好久没见的一个大学同学,便坐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天。电影散了,跟他一起走出来,却看到子枫正站在电影院门口,冷冷地盯着她看。回到家他没再提及此事,他看她的目光中却有一种可怖的尖利。
依白玫的性格,自己堂堂正正清清白白,没必要像做了亏心事似的低声下气地跟他解释。这却成了他心中的一个死结,对她的误解越积越深。不过,像匿名信这种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方式,不但伤了她,还牵累了自己的父母。她一气之下,不再登子枫父母家的门,他们也没打电话来叫她过去。这让她感到不可思议,更感到是他们理亏,否则,像这么不正常的事,身为公婆的他们怎么连问一声都没有?
一切还是被打破了。子枫把房产早早地转移,这种苦楚白玫都忍下了。他却如此绝情,追着跟她闹离婚,这里一定事出有因。
“乔杨说什么了?歌厅里太闹,我没听清。”白玫给小佳挂电话问。
“说你离了婚,他接着!”小佳的声音里含着被窝味儿,浓浓地呛了白玫一口。
“宝儿,谁的电话,这么晚了……”话筒里隐隐传出一个男人声音,听那口吻一定不是她丈夫。
“打扰你了!”白玫说。
“哪儿的话,咱姐俩谁跟谁啊!”
“宝儿……”男人的声音哼哼唧唧的,暧昧得发腻。
“啊呀,你这人真是!”小佳发嗲地叫了一声,像是甩开那边纠缠她的手臂似的,“他说得很认真,不像是玩笑!”
“我不怕她,把她叫过来,一块儿玩儿嘛……”男人说。
“哼,也不怕被浪风抽死!”听到哼哼唧唧的声音变得更加放肆,白玫骂了一声,把电话挂了。
小佳的私生活混乱成这样,让白玫感到剜心。电话里充溢的肉欲,佐证了小佳曾说的,孤单虽然是可耻的,而不孤单的孤独却充满无耻。小佳五年前暗自买下属于自己的公寓后,那里便成了寻欢作乐的窝儿,在她床上躺过的男人几乎能装满两辆大巴车了。
白玫曾开她的玩笑说:“悠着点,醉酒驾车,大闯红灯,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那些人大都是网络上钓来的,玩过一夜,在街上撞个正着都像不认得似的,谁也不关谁的事!那些生意上的伙伴或熟人就不同了,年轻的是有求于你,年长的是我有求于他,用身体投资是性价比最好的方式。生意做成了双赢,做不成也不亏本。相比之下,还是和陌生人玩要好得多,不带任何功利,不拖泥带水。你也是,天天面对电脑,放着网上那么多寂寞的种鱼干吗不钓?”
“我没有兴趣!”她有些恼火地说。
七八年前,白玫因为好奇泡过一段网络论坛,发现大都是一群寂寞无聊的人,话题大多也都围绕着不三不四的内容,她便不再聊天了。她不是性冷淡的人,也不是没有想男人的时候!
“一个女人一旦不需要男人解决生理需要,一个女人自渎时,脑海中再不幻想任何男人,这个女人对男人已经彻底失望了。”小佳说。
“你的心态已失控到极端了。”白玫不屑地说。
“我听有人这么说:‘一个女人和男人睡过一次觉,她就会继续在这个男人愿意的时候和他睡!’为什么不可以反过来?”
“得了吧,别像女斗士似的拿着一顶红布去战那些只想交配的公牛,他们若真是有志向想成大器的男人,也不会把精力花在这上头,跟这帮平庸之徒较劲,你的痦子岂不长在了脚底板上,点儿太低了!要知道只有我们自己的心中装着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身外的世界再世风日下,也影响不到我们!”
随着年龄增长,小佳的许多观念再也影响不到白玫了,虽然有些地方她们还是很合拍,这并不说明他们步调一致。
白玫吃了两粒安眠药,逼自己躺到床上。她想,这个时候儿子若在身边,只消看一眼他干净的小脸,世界就会一下子美好起来了。迷迷糊糊中她搂过枕头,像搂着儿子一样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