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读了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他不觉发出会心的微笑,尤其是男主人公阿里萨对再度相遇的初爱费尔米纳说,“我等待这一刻已五十三年了,我为你保持着一个处男身。”费尔米纳则淡淡地说:“你是个骗子。”乔杨理解阿里萨,他自己身边围拢的女生不过也是释放激情排解寂寞的玩具,却也像阿里萨一样,放纵、逢场作戏、说一些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话,而对那个女生的真情挚意却一直装在最重要的一个口袋里,并藏进了一首首分行的文字中。他交付给不爱的那些女生的是精液,而交给自己爱的女生的却是一颗盛满爱情的心。
有的人,心和身体都干净;有的人,心和身体都不干净;有的人,身体干净心不干净;而乔杨认为,自己身体虽然不干净,内心却是洁白无瑕的。因为他从没有和其他女生说过一句“我爱你”,他只把“我爱你”留给了一个人,如果她回应自己的呼唤,他会和其他女生一刀两断。
乔杨希望她知道这些,而她的清高与无视,把他的激情与渴望一会儿挑动到了高处,一会儿又打压到痛苦的深渊。于是,在与其他女孩子的胡闹中,他消解着无法抵达的那份爱的痛楚。不想,越消解内心却越痛越空。
职专毕业后,父母怕他混迹于不三不四的人中,认为栓住了儿子的时间,也就栓住了他的人,为乔杨求得了一份国营单位库管的工作。看着有些权力的人,把单位的库房当成了自家的储藏室,不是出库的材料不填出库单,便是在进库时的地秤上缺斤短两,或入库单根本不如数填写。不到半年,看不惯这一切的乔杨辞职不干了。
母亲指着他鼻子骂:“你个没良心的,为得到这份工作我们腿都跑断了,求爷爷告奶奶的。现在的大学生,毕业就意味着失业,你倒好,这么稳定的工作,说不干就不干了,由着性子胡来!”
乔杨毫不示弱地说:“我虽然不是只好猫,却也无法忍受做硕鼠的帮凶。”
“你以为你是谁呀?一介平民老百姓,能折腾出什么来?”
“惹不起,我躲还不行吗?”
“躲躲躲,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就你这狗脾气,不给我们惹事生非就烧高香了!”
再也无法忍受父母唠叨的乔杨,从家里搬了出来。幸好疼爱他的爷爷留给了他一个小独单,否则,飙升的房价就是抽干他身上的血都买不起。从此他也不到任何单位上班,而是选择了只为自己打工的自由人——推着三轮车卖盗版书。虽然时常被城管追得到处跑,赚钱不多,却也自得其乐。
乔杨有许多另类而又乖张的经典段子,从不介意讲给白玫和小佳听,包括和他前妻的事,都像一个个传奇。
还在他上职专的时候,见快九十岁的爷爷身体每况愈下,他感到了恐慌。爷爷最疼自己,若不再表达孝心,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一番苦思冥想之后,他来了灵感。对身边一个女孩儿说:“我还没赚钱,给爷爷买不起营养品,要不你替我向爷爷尽尽孝心?”
女孩儿有些懵,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他说:“我奶奶死了四十年了,爷爷肯定忘了女人滋味了!”
听他这么一说,女孩儿有些懂了。半天,才红着脸指着他鼻子说:“你拿我当什么了!亏你也想得出!”
他搂着女孩儿说:“你不乐意拉倒,就算我白说。”
“你也不想想,这种事有哪个正经女孩儿乐意?”
“正经,都他妈装给人看的!”
几个月后,爷爷离世了。离世前,已说不出话来的爷爷迷离的眼睛在人群里寻找,看到孙子时目光站住了,而后才慢慢合上了眼睛。
那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表达,乔杨怎么会不懂。
乔杨与前妻相遇,也颇具传奇色彩。或许是他反其道而行之的性格,决定了他以后婚姻的成败。
一个夏日的傍晚,乔杨趴在三轮车上写小说。他小说里女主人公的原形,就是中学时代连正眼都不瞧自己一下的那个女生。
突听有人问他:“有王小波全集吗?”
他眯缝着眼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儿,她说不上漂亮,那双单眼皮的眼睛里却充满了当下许多女孩子少有的灵锐之气。她蹲在地摊前翻书,高挑的身材和充满活力的曲线从紧裹着的牛仔服里透了出来。
女孩儿见他只是看着自己也不说话,把嘴一撇说:“就你这个卖书法儿,怕半个月都开不了张!”
乔杨嘴角向上一翻,乐了。他那张有棱有角的长方脸,一乐就有了很多故事,玍坏玍坏的,透着没有多少经历的女孩子难以琢磨的神秘。
“还乐,我要是你得扎到哪儿哭去!”女孩儿的话听不出恶意,很像当下的孩子们在“论坛”里与人聊天时的语气。乔杨也常上网聊天,这样的女孩儿他见得多了。
“你还真说错了,我这叫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两手抓!”
“两手抓,却两手都不硬!”女孩儿好像无心再跟他胡侃,转口说,“说正经的,王小波全集你有没有?”
“家里有,明儿给你带来!”他也无意跟她矫情。
说实话,他家里还真没有。一向都是这样,读者要的书,他都说家里有,留下对方的联系方式,第二天一早到图书批发市场进货,如果那里也没有,等书来了他再通知对方。也别说,这种方式的确吸引了许多回头客。
“你可别拿盗版书对付我。纸张粗糙,错字连篇,就像进厕所见到谁的大便没冲一样让人恶心!”
女孩儿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认真地打量了她一番说:“许多人到我这儿就是冲便宜的盗版书来的,你倒好,偏不!”
“亏你还写小说,我看你这种思维方式也写不出好小说。”女孩儿站起身,两手插入后脑勺的衣服领子,理出被汗水渍湿的头发。她的头发真长,垂到了屁股上,挺性感的。
“你怎么知道我写小说?”乔杨好奇地问。
“中文系一位学姐说的,她说学校门口有个卖书的臭小子,天天蹲在三轮车上写小说,可他卖的都是盗版书,还有黄碟。她说那小子被‘工商’追得像浪鸭子似的,还恶习不改地跟他们打时间差。”女孩子咯咯地笑了起来,身后的长发一波一波的好像也在笑。
乔杨板起脸说:“你也不想想,我若卖正版书,还要有证经营,那些搞公务的还有事儿干吗?再者说了,我一边卖盗版书和‘大黄’,一边涂阳春白雪的鸦,才显示出我出淤泥而不染,同流而不合污,精神和物质这两只脚走的路截然不同!”
“哈哈……”女孩儿乐得更欢实了,“你把卖狗皮膏药的把戏玩到了极致,不愧是人渣里的VIP!”
“谢谢赞美!”
“你看上去胃口挺大,不像那么容易能满足的!”
他被女孩儿的话逗乐了:“好像我的胃是口袋,是翻在外面专供别人瞧的。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机械。怎么了?”
“我说呢,不仅会拆机器,还能把人拆开了看!”
路灯亮了起来。女孩儿说:“我得去阅览室了,别忘了明天把书带来!”
“你干吗一定要王小波的书?”
“这是我的秘密。”
女孩儿说完,长发使劲一掠,转眼间化成了一缕夜霭,飘然而去。空留下来来往往的车流,在他眼中穿梭。
买《王小波全集》的女孩儿,勾起了乔杨的一些小心情。
“人家是大学生,我算个屁”,他骂自己,“不过,我他妈的就算是个屁,放时也一定要带响儿的,最好还带着点臭味儿,腻歪几个算几个!”
第二天傍晚,要买《王小波全集》的女孩儿果真来了。
乔杨从三轮车里拿出一个塑料袋说:“全在这儿了,正版的。”顺手牵起她的一缕长发问,“养了多少年了?”
“五年了!”女孩儿笑眯眯的,有点像刚吃了熟透的甜瓜,嘴角上还留有糖汁。
“以后我要交女朋友,也要她为我养这么长的头发!”
“得了吧,我都想把它剪了,若不是——”女孩子突然住了口,斜睨起眼睛看他,“你还没有告诉我这套书多少钱呢?”
“白送你了!”
“嗬,还有这般好事?我可领不起你这份陌生的人情!”
“咱们都第二次见面了,你怎么还说陌生?”
“那你知道我叫什么?”
“还有我不知道的?”
“你说。”
“你姓女,名人,俩字一并叫女人!”
女孩儿听他这么一说,大笑起来。指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说:
“这么说,你跟天下的女人都认识?”
“差不多吧,我闭着眼睛就知道她们的鼻子眼睛长在哪儿!”
“哈哈,鼻子眼睛若不在该在的地方,那是怪物!”
女孩儿说完去翻书的定价。
“别看了,定价也不是我进书的价。这样吧,你赶明儿请我吃顿饭就顶了书钱。”
“也好。”女孩儿把长发一甩说,“你可别往歪处想,咱们只是礼节性的吃饭,我可是名花有主的人。”
“你也没有漂亮到让我心生邪念的程度。就这么定了!”
还没有等到女孩儿请乔杨吃饭,有一件事就发生了。
一周后,天色已经很晚。乔杨正收拾书摊,看到那个女孩儿向自己走来。只是,今晚的她不似前两次见时那么阳光。
“你,有事……”他问。
女孩儿什么也没说,只是双手反剪在身后,脚不停地踢着他刚刚理好的书。
“有事就说,也许我帮不上什么忙,至少能替你出点馊主意。”
“我,我怀孕了。”
乔杨把双手一摊,乐了:“这忙我可帮不了,又不是我给你搞的。你,你还是找你准孩子的爸去吧。”
“我跟他说了,他让我自己去医院把孩子拿掉。”
“哼,哪有这样的男人呀,占了人家的便宜却不想负责任。”
“他是我们的系主任,也有苦衷。”
“我没问你,干吗把底儿抖搂给我。就不怕我把你卖了?”
“你?”女孩儿盯了他一眼说,“你不会!”
“可别这么说,你又了解我多少?”
“大凡写字的人,无论外表看上去多‘流氓’,在他心底还是有点‘品’的。否则,文章的内涵也高不到哪儿去!”她把话锋一转,“你能陪我去医院吗?再帮我找个临时住的地方。我不想让寝室里的姐妹们知道这事。我是从农村来的,怕传出去……”
“我倒有间小破房,就怕你不肯住。”
“半夜下饭馆,有啥算啥吧!”
“是啊,你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肯不肯的!就凭你说的那个‘品’字,我也真想帮你。不过,也不是我说你,像那样拉完屎连屁股都不擦的男人,也不值得你跟他好。”
“他帮了我很多。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又没有任何背景,还能靠什么?”
“要么我的许多哥们儿都恨自己,为什么不是女人呢!”
女孩儿打断了他的话:“帮就帮,别说这么多废话。我也不是乱来的女子,我不爱他,也不会跟他。”
“犯贱的女孩子怎么都让我碰上了!不过,我能理解,一个男人在这个世界上混都不容易,何况小女子呢!就这么着了,明天早上九点你在学校门口等我,先陪你做手术,然后再做‘三陪’。”
“这是你乐意的,我可不付费!”
“如此消费我又不付账,那你起码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吧?”
“何美美。”说完,女孩子转身要走。
乔杨喊住她说:“我还有一个问题,你说买王小波的书是个秘密,为什么?”
“我想和爱人到王小波的墓前,把书一页页撕下来铺到地上,做爱!我曾爱死了他的一句诗,‘走在寂静里/走在天上,而阴茎倒挂下来’,这种本真的生命状态,给了我最不可想象的意象。”何美美扭过头,淡然地说,“以前是,从明天以后就不是了!”
“嗬,我见过疯狂的,还没见过像你这么疯狂的!”他觉得自己已是不顺南不顺北的一个另类了,不想,又碰到了更加绝对的一个。
在乔杨的瞠目中,何美美默默地走了。
第二天早上九点,乔杨准时来到学校门口。
时间已过,何美美还没来,他有些沉不住气了。打电话,她也不接。想一走了之,又怕她出了什么事,空对了抬举他的那个“品”字。
半小时后,何美美来了,脸色土灰,看上去没有睡好。不过,更让他吃惊的是她的长发却剪短了。在远处看,像男孩子似的。
“我都认不出你了。”他感慨叹道,“可惜了像黑缎子一样的头发,它又招你惹你了?”
“头发是女人的心情,有时却可以做男人的帮凶。头发越长,被男人伤害的可能性越大。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让它当线,交在男人手里牵着了。”
“丫头,跟我走吧!”乔杨说着,摸了摸她的短发,头茬很硬,有些棘手。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人家都这样了,你还笑!不许你笑!”何美美举起拳头在乔杨胸口上捣了一拳,却“哇——”地叫了一声,边龇牙咧嘴,边不住地甩手。
“这叫想吊死别人,不小心自己却被绳扣圈住了,自食其果!”乔杨乐得肚子都疼了,凑到她的面前说,“你要打男人算是自讨苦吃,男人即使不动手,疼的还是你,我教给一招吧,要用手掐,懂吗?”见何美美眼圈红了,他意识到自己贫得有些过分。
陪何美美做完流产手术。见她虚弱得像一只受伤的小鹿,顺从地听他摆布。乔杨第一次有了被需要的感觉。被需要说明自己重要,一个人一旦感觉到不可或缺,身上潜在的善良也会激发出来。
给她洗血染的内裤时,何美美哭了:
“你是唯一给我洗这东西的人!”
“我也是第一次给女孩子洗这玩意儿。老话可说了,洗女人月经裤的男人会走霉运,不吉利!”
“老话,老话,若信那些东西,女人只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笑时连牙都不能露出来。若信那些东西,时代也就别发展了!”
“可有些东西,细想想还是有些道理的。”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咋比怪味豆儿的味儿还怪呀!说真格的,你当我的男朋友吧!”
看何美美一脸正色,乔杨收起浮到嘴角的玩笑:“你想当我身边若干女孩子中的一个,我倒没意见!”话刚说出嘴,他自己也被逗乐了,还有比这话更像玩笑的吗?
“那不行,要么要我一个,要么你就要若干个她们!”
“只能二选一?”乔杨歪着头,一脸坏笑。
“嗯!”
“凭什么啊?”
“就凭有一天,也许我会做你老婆!”
老婆二字像一只小兔子撞到乔杨胸口上。柔柔的软软的,有一股痒酥酥的东西在心头泛起来。他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会儿:
“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说的!”
“明年我就毕业了,那个家我也不想再回去。系主任曾答应过娶我,可我怀了孩子他又变卦,说他已是副校长的候选人,若跟自己的学生结婚怕误了前程。嗐,不提这个了,想起来都寒心。”
从何美美做了乔杨女朋友的那一刻,他就没有停止过疼爱她。她的经历,唤起了他内心中柔软的东西。她对他说,她从四岁起就是个没妈的孩子。她妈跟一个男人跑了,她爸只疼她哥,还爱喝大酒,对她除了吃喝别的从不过问。所以,她从思想上来说,不但没妈,连爸好像也没有,比孤儿还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