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来人已经来到栅栏跟前,并稍稍往上抬了抬带有护耳的帽子。
“天哪,昂旺曲柯,你是昂旺曲柯。”
秋秋已经认出他是谁了。他是跟丈夫一起潜逃出村的,现在却带着伤疤和一大把胡子突然出现了,在人们已经将他完全忘记的时候,而他那瞎眼的妈妈已去世多年了。
“你母亲已经死了。”秋秋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来人眼里闪出一点奇怪的难以捉摸的神色,终于,从那丛浓密的胡须背后传出含糊不清的话:“很多人都死了。”
“你是昂旺曲柯吗?”
“我从监狱里出来。”说到第二句话时,他的吐字变得清楚多了,虽然答非所问,想来是很久难得说话的缘故。“我找谁报到?他们叫我找新的政府报到。向你这个女人报到吗?”他从怀中掏出几张纸,向秋秋摇晃。
“不”,这时夏佳插话了,“不,我家是地主”。那人这时才露出了笑容:“我想也是。我知道地主是怎么回事,所以我也不提醒主人给经过远足的人一碗热茶。不了,不必了,我去报到去了。”
他后退一步,这次把帽子完全脱了下来:“我知道,你是秋秋。你的死鬼男人叫我回来娶你。”
秋秋惊骇地说:“天哪!”
他又一次对着夏佳脱帽:“我想,你还没有娶你的寡嫂。”
“你怎么知道。”
“路上已经有人告诉过我了。”他又并拢双脚,碰了碰两只破靴子沾满泥泞的后跟,说:“回见,乡亲!”“天哪!”
秋秋又捂着额头像在躲避什么突如其来的打击一样。
当夜,村里召开了斗争会。
主斗刚刑满释放的叛匪昂旺曲柯。陪斗是地主婆兼叛匪家属秋秋、地主兼叛匪家属夏佳。而昂旺曲柯这个家伙差点就把斗争会变成了一个欢迎英雄的会议。大家被人领着刚刚呼完口号,就听见他隔着火堆对下面坐着的人们说:“向乡亲们问好!”
“这里没有叛匪的乡亲!”
“老实交待反革命罪行!”
而他却像出席谁的生日宴会,或者是自己过生日,在家门台阶前迎候客人一样弯腰,不断微笑。并成功地引来了老人和女人们同情的叹息。他说他老实交待打仗的事情,这又引来了一部分不明是非的年轻人的欢呼。当然,一个反革命分子如此猖狂是难以容忍的。当即几个人冲上来将他打倒在地。夏佳清楚地分辨出棍棒、拳头、脚落在那个家伙身上的声音。他害怕得浑身打颤,但同时又感到高兴万分,因为他想起这个家伙初来乍到时对秋秋那些不客气的话语。夏佳已经隐隐感到这个家伙的到来对他形成的威胁。从昨天晚上开始,接连发生的几件事情,已经使他晕头转向了。接下来,人们退下去,不知又过了多久,开会的人们又散去了。
这是在村中小广场上。
夏佳又听到四周的野地里传来一阵嚓嚓的声响。夜晚也显得十分晴朗。借着那大堆篝火的余光,他看见昂旺曲柯半边脸上沾满了灰尘和黑色的血浆,但就是这些也未能掩住他脸上那道伤痕。秋秋跪在他身旁,一只手臂伸在脑袋下做成柔软的枕头。
夏佳并没有手脚无措,他抬头又望见满天闪烁的星斗。而且还感到那些星斗在头顶的天空中缓缓旋转。
昂旺曲柯呻吟了几声,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看看秋秋和夏佳,忍住疼痛哼哼地笑了。然后自己撑持着站起身来,说:“回家里,回家去吧!”
就这样,这个人就自自然然地成了这个破落家庭的一员。他说,既然当初是秋秋的丈夫鼓动他参加叛乱,那么,因为这个他坐了监牢,家产也早被悉数没收,他不住在这里又该住在哪里呢?一进屋子,他走到主人位上坐下,口中的话语一直没有停歇。
“有酒吗?”
秋秋摇摇头。
夏佳说:“这么多话,好像一回来就没有挨一顿痛打似的。”
昂旺曲柯以颇为不屑的口气说:“这么多年,我每挪换一个地方,都要收受这样的见面礼。难道我不是回到了家乡,身边还有朋友的老婆和儿子。难道我不是从冰凉的水泥牢房里出来,身边有了温暖的火塘?”他这几句愤怒中夹带着真情的话语使秋秋热泪盈眶,夏佳也发觉自己被感动了。可是,这个人却是不要人为他感动的,他口气一变神情也变得刁怪了,“只是没有酒,只是这个女人还没说是我的女人”。
然后,就开始专心致志地对付眼前的食物了:一块烤麦面馍,一壶茶,一丁儿点酥油,几瓣大蒜,几块煮熟的土豆,外加一小碟盐。吃完这些东西,他说:“不要那样看我,有牲口的气力就有牲口的胃口。庄稼人嘛,有气力就可以好好吃饭了。”他说话时,只要不用戏谑的口气,就有一种动人的沙哑。
沉默了一阵后,他又问:“我跟谁睡觉?”
秋秋把夺科推到他跟前:“跟他。”
昂旺曲柯的一只大手轻轻捏住孩子瘦小的手臂,一只手拨旺了火,上下打量。望到那双鼓突的鱼眼时,他轻轻叹息了一声。他当然也知道在柯村关于家族兴衰的种种传说。当然也知道这双鱼眼意味着什么。他的嗓音又变得有些沙哑了:“他的儿子?”
“是他的儿子,夺科。”
“好了,夺科,去把你的被褥拿来,我在黑洞洞的厢房里可睡不着”,昂旺曲柯说,“我一直盼望有朝一日在火塘边睡觉”。然后,他低垂着头挥挥手,叫秋秋和夏佳走开。
睡下以后,秋秋一直在侧耳静听外面的动静。首先是听到那家伙忍不住发出了轻轻的呻吟,然后,儿子的说话声清晰地传来:“你认识我爸爸?”
“认识。”
“我不认识他。”
“因为他已经死了。”
秋秋又听见昂旺曲柯对儿子说:“你爸爸很英俊,死那天也是那样,他骑在马上,枪一响,他挥了挥手就掉了下去,死了。他真的挥了挥手。”
秋秋放在夏佳腰上的手不自觉地做了一下摆动的姿态,然后咬着手指哭泣起来。
“叔叔”,夺科又在问了,“冬天鱼藏在哪里?”
“没人告诉过你?难怪,不打仗我也不会知道冬天的鱼在冰盖下面。一次解放军的炮追着我们打,我们跑到河边时,炮弹炸开了冰,碎了的冰块和炸死的鱼就落在我们身上,我们面前。鱼飞在天上,身体笔直,就像一只只银子做成的鸟。”
后来,他们还说些什么秋秋就没有听见了,朦胧中她又看到多年前那条跟着鹰飞起来又摔死在自己跟前的那条鱼。现在她看到的是鱼的双眼,而且感到这双眼睛对她来说已变得相当熟悉。
她醒了。
听到百年老屋的梁柱絮语的声音。
就那样一直等待着曙光慢慢爬上窗棂。起床时,夏佳正在熟睡。也只有这个时候,他的神情才变得无忧无虑。他还是一张娃娃脸,在睡梦中像孩子一样吮吸着嘴唇。秋秋已经为勾引了小叔子、自己亲爱的堂弟感到后悔了。你将永远是个娃娃,跟我睡了两个晚上你差一点就成为一个男人了。你是个什么样的娃娃啊,她在自己心里默默念叨。
不知什么时候,昂旺曲柯已经轻轻推开房门,专注地看着秋秋爱抚熟睡中的小叔子。秋秋却是一点儿也没有发觉。等她听到一声怪笑,回过头去,只看到房门轻轻关上了,她这才开始思索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对她具有的意义。头脑里刚有点明晰的东西,又被另一个房间里儿子与那个男人说话的声音给弄得模糊了。她只知道,在这晨曦初露的时分,儿子的声音是欢快而又充满好奇的。这使母亲心中倍感甜蜜,泪水也慢慢充满了眼眶。
就是在这个早晨,她突然开始考虑将来的生活。虽然像她所撑持的这样的没落家族,是没有什么将来的。当泪水从她眼眶中慢慢退去,她就怀着一种亦喜亦忧的空落落的心情慢慢入睡了。透过窗棂的晨光愈益明亮,照在那张总是带着刻毒怨恨神情的脸上,叫人相信某种奇迹已经发生:那张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嘴角露出隐约的笑容。
醒来时,她见小叔子也醒了过来,她说:“我做梦了吗?”
小叔子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看到你在笑。”
“我做梦了。”
她告诉小叔子她又像以前一样在河里躲着沐浴,赤身裸体。“还有你,给我放哨,可是有一个人还是从林中向我偷看了。”
“谁?”
“是……我不知道是谁,还有好多鱼。”
“鱼?”
小叔子的精神一下子变得不安了:“怎么会梦见鱼呢?”梦见鱼可不是好兆头。”
“算了!”
秋秋立即起来,胡乱往身上套上衣服,脸上神情又变得愤愤不平了。直到烧好早茶,也一声不吭。甚至一家人吃开了早茶,也没有谁发出一点声音。夺科睁大一双鱼眼,依次看到三个大人的脸都是紧绷绷的,而且没有一点儿松动的迹象,自己的神情也变得黯淡了。他小心翼翼地端起面前的茶碗,捞出里面的奶渣慢慢咀嚼。昂旺曲柯看他和他的叔叔一样轻轻地错动牙槽,不敢发出声音,就伸出一只大手怜爱地抚摸夺科的脑袋,眼睛却盯着孩子的母亲:“奶渣是又硬又脆的东西,怎么能不发出一点儿声音?”他拍拍夺科的脑袋:“牙齿用劲,把嘴里的东西咬得嘣嘣响!”他又转脸对一副低眉顺眼神情的夏佳说:“就是嘴里没有东西,也要咬得嘣嘣作响!”
这一说,弄得夏佳和夺科更加手足无措,牙槽错动越来越慢,终于慢慢地停止了。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偷看秋秋的脸色。她脸上愤愤不平的神情却渐渐被深受委屈的神情所代替了。
她带着哭声说:“我梦到鱼了。”又说了一遍,就伤伤心心地哭出声来。然后,她又倾诉男人离开后,她所经历的一切困苦磨难。就仿佛那个男人曾经对她十分挚爱,只是不得已才从家里离开,现在,这个男人经受了一切男人可以领受的痛苦,又回到自己身边。
这个当过土匪、蹲过监狱的男人说:“你梦见鱼是什么时候。”
“我年轻的时候,在河里沐浴的时候。”
“你没梦见别的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
“没人偷看你洗澡?”
“什么时候?”
“随便什么时候。”
“我梦到了,一个人在偷看……”
“是我。”
“不是你,我有夏佳给我放哨。”
昂旺曲柯哈哈大笑。夏佳和夺科赶紧起身下楼去了。到了门外,仍听到那粗野不羁的笑声。
其实,世事交替中,许多变化都是悄悄开始的,等到人们对这种变化有了发现时,这种变化早已成为事实了。我在这里使用汉语,而在柯村的方言中,这一切都必须用过去时态才能表述。
这年春天,等人们注意到森林开始消失时,有好几面山坡已经变得一片光秃了。而周围山坡上的原始森林正以更快的速度消失,犹如山峰顶巅那些在夏天太阳照射下迅速消融的残雪。由于森林的毁灭,豹子和黑熊在食物丰富的夏天就发出饥饿的吼声,从而招引来猎人的刀刃、枪弹,以及弓弩。
而夏天旺盛丰盈的水流上却昼夜不息地漂满了木头。河水的味道因为搀和了太多的松脂香气,以及迅速腐败的树皮的味道而显得难闻了。村里开始议论寻找新的纯净的饮水。鱼眼夺科常常在去邻村小学上课的中途溜掉,一来是因为索南等小伙伴学说从大人那里听来的故事,说他母亲秋秋同时和自己的小叔子及一个土匪睡觉;一来他总觉得大群产卵的鱼在岸边出现的时候就要到了。他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岸边,沉静地等待那些软弱而又敏感的,肯定是思绪纷纭但又沉默无语的鱼群出现。夺科静坐在那里,注视着河面的鼓突的鱼眼更加鼓突,鼻翼也不时翕动,捕捉鱼群到来时那种略为有些腐败的水草的气息,而他那双鱼眼在每一次从河上移开,布满失望神情之前,那双黑黑带灰的瞳仁上布满了源源不断漂向下游的木头。他不复看见大河往年那种完整的面貌。鱼群没有按时出现,他仿佛感到自己已失去魂魄,不能思想了。
坐在家里,他也是一声不响。
这天是星期天,夺科一早又来到河边守候,不经意在往日他经常停留的地方看见一个伐木工人手拿一段竹竿伫立岸边,那竹竿顶端若隐若现有一段细线垂人水中,像琴弦轻轻颤动。这天的河水也像歇了假,水面上没有负载乱窜乱撞的漂木。夺科停足细看,但最终还是难以明白那人手里是什么,又是用来派什么用场的。这时那人收起竹竿,隐人水下的好长一段细线也随之拽出,夺科看到线端还有两只细小墨黑的铁钩。那个人把竹竿揽人怀中,用肩膀支着,腾出双手往铁钩上穿上正蠕动不已的蚯蚓,又重新把穿上饵食的铁钩投入水中。夺科眼光一垂,没有随那铁钩投入水中,倒先被那人腰间的一只竹篓吸引住了,同时鼻腔里也已嗅到鱼垂死挣扎时,身上激出许多涎滑物质时的那股气息。果然有一条鱼正在那狭窄的竹篓中兀自挣扎不已。夺科不由得大吃一惊,脑袋“嗡”地一响,觉得自己全身已变得沁凉光滑,惟一的念头只是想投向水中,充分领受水的轻抚、压迫,以及静卧水底的意蕴。无疑,这时他和笼中之鱼已是同一感觉了。
偏偏这时,鱼群悄然来到了。
夺科喃喃念道:“来了,来了。”
但却根本不觉得眼前的河底下顷刻间已布满了鱼群。直到那人一甩竹竿,把一条鱼甩到他脚前,夺科才惊觉过来。那人迅疾来到他面前,嘿嘿一笑,夺科却只是大张着嘴,看那人把鱼从钩上取下,反手装进背后的竹篓。这下他才明白那人的竹竿作何用途,以及那鱼是怎样进了那人腰间竹篓的。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人捕捉鱼类。而用鱼竿钓鱼是他所目睹的人类捕获鱼类的第一种方式。
那人看到水下鱼越来越多,就像猎人碰到成群猎物一样发出了信号。没过多久,那片河面就被几十根鱼竿密密罩住。渔竿不断起落,鱼被提出水面的声音,鱼腾空而起又被甩落到岸上的声音,“啪啪哒哒”此起彼落。夺科此时已经忘了置身何处,只是感到了鱼所遭受的全部痛苦,感到仿佛自己也大张开愚不可及的嘴巴去吞食蚯蚓,而蚯蚓被囫囵吞下后还在肠胃中蠕动,散发出那么强烈的土腥与血腥搀和在一起的暖乎乎的气息……
夺科嘴巴合拢的时候,已经渐渐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了。
这时,那些人眼看自己的鱼篓已经装满,饵料全部用完,而河底仍然黑压压的尽是鱼群,只能无可奈何地歇手了。
一个人拍拍他的脑袋。
在此之前,夺科早已感到头疼欲裂。这一拍,他倒有些清醒了。钓鱼的人满载而归,嘻嘻哈哈地走远了,而他注视水底下遮没了河底的傻乎乎的鱼群,恍如梦境。这些东西原来是要吃东西的,他想,不由得心中微微作呕,它们吃了那么难看、那么软弱的蚯蚓,以前大人们却说鱼是可怜的只吃水的东西,是净洁的,也是神秘的。今天,却目睹它们吞吃蚯蚓而枉送性命。天已渐近黄昏了,水面上有稀稀落落的蚊虫飞舞,鱼也开始蹦跳了。鱼在黄昏时跳跃的姿势是夺科所熟悉的,目睹了千遍万遍,但只是在今天才看见它们腾身最高时张圆了没有牙齿的嘴巴,是捕食飞舞的蚊虫。夺科喃喃说道:“还有蚊子,还有蚊子。”
回到家里,秋秋问:“你怎么了?”
“它们原来吃蚯蚓,还有蚊子。”
“它们?”
“鱼。”
“你疯了。”母亲厉声说,“谁看见过……吃那些东西!”
“它们吃了。”
母亲看见他一副痴痴呆呆的模样,又厉声叫道:“不准说这些疯疯癫癫的话。”
夏佳把脸转向昂旺曲柯,要他阻止秋秋。
昂旺曲柯把夺科揽到自己怀里,对秋秋说:“他已经被什么事情吓坏了,你不准再吓这个娃娃了。”
秋秋背过身去揩擦夺眶而出的泪水。
昂旺曲柯让夺科喝茶暖身子。待到他全身轻轻的颤抖慢慢止住,才叫他说出事情的经过。
昂旺曲柯呵呵一笑:“你是看见人家钓鱼了。孩子,有好多地方都是钓鱼吃鱼的,不钓鱼不吃鱼的地方是很少的。”
“可是那些鱼吃了蚯蚓,还有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