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老子不是解放军同志,老子也是土匪!”
舅舅抹掉光头上的汗水,放低了声音:“那我们一起跑吧。”
父亲“噗味”一下笑了。枪托落在舅舅脊梁上。
直到军营门口,父亲才低声告诉舅舅:“枪毙你之前叫你晓得,我和你妹妹好了。打完仗我要回去娶她。”
舅舅呆愣一阵,咧咧嘴唇。
舅舅稀稀拉拉的鼻涕流了下来。
“你回了家要好好看待妈妈。”
父亲回答说:“我会的。”
舅舅吐了口长气,又说:“生一个有出息的娃娃。”然后,大步跨进了俘虏行列。后来,他被判处徒刑,1961年才刑满回家。
舅舅对我的脸细细端详。羊子四散在坡上。我们看着山下的村子。看到人们从地里回家,屋顶上飘起炊烟。看到炊烟渐渐消散。看到人们出现在人民公社的地头,男人们修理篱栅,女人们在地头路边补种亚麻与向日葵。他们的歌声就像缓缓流过的时日一样深厚悠长。
“阿来。”
“嗯。”
“在监狱里那阵我就想像我妹妹的儿子的样子。有天早上我突然醒来。活佛收我为弟子时听到的颂辞涌上了喉头。颂辞就那样涌了上来。好像不是我说出它们,而是它们自己冲开了我的嘴巴。我看到铁窗外那株槐树开花了。我就晓得你是我想像的那个样子。你已经生下来了,生下来了。”
我放下连环画《铁道游击队》,轻轻牵动舅舅的衣角。他叫我倚着他看书。我又看了一本。那本连环画的封面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两个越南红小兵击落了树上一只巨大的蜂巢,几个美国兵在野蜂的追击下,用长满长毛的手抱住脑袋哇哇乱叫。
下午,我们赶着羊群下山。
外公泽尕尔甲坐在井泉边上。这个习医的老和尚好像在专注地眺望西方的绚丽晚霞,又好像在注视脚前泉井中翻起的珍珠般的泡沫,以及那只浮在水上的洁净自然的桦皮水瓢。泽尕尔甲半僧半巫,声称常从一些聪敏动物那里获得灵验的医术。他声言他拿手的去掉眼球上白翳的方法,就是从蛇受到启发的,后来又说是得自一只不能唱歌的画眉。他对我说:“孙子,过来过来。”
我不情愿挨近他,怕嗅到他身上干燥皮肤的味道和朽腐的羊毛织物的味道。这种味道和深山大刹中蛛网和浮尘的味道完全一样。
他鹰爪一样的手揪住我,诡秘地对我说:“我的医术来自一只红狐和一只白狐。”
我想外公已经疯了。
我把手伸到他眼前,说:“看看这是什么?”
他嘿嘿地笑了,嘴里冲出的气息仿佛来自干旱田野。我想这个老头肯定被拆卸开过,被他那种灵验的医术与奇奇怪怪的思想拆开过。他的内脏一定挂在什么地方风干了,又重新填进了他的胸腔。我的外公像一尊干燥洁净的蜡像一样闪闪发光。那天他坐在他擦拭得十分明亮的紫铜便壶上,嘿嘿地笑了。
“你的小小的嫩手才是莲花一样的手掌呐。”
这天,羊子走到外公面前的泉水跟前时,他愤怒地挥杖击打水面,羊群惊异地离开了泉水。他突然一闭眼睛,并像小孩一样张大了嘴巴,哭了,哭声像羊子叫唤。他攥住舅舅的手说:“我看到你们回来了,我梦见了阿来被一只神鹰叼走。梦见你胸前开出了红色花朵。”
舅舅像安抚小孩一样,跪下来连连亲吻外公的额头。
外公哭诉说,他的颈项上生了疔子,痛得钻心。他想自己治疗,想起药方却忘了咒语,好容易记起咒语时,药方又从脑子里溜掉,从心里溜掉了。
舅舅对我说:“你外公老了。”
我感觉一段曾经饱含水分的木头正在干枯。后来外公死时,身躯缩得更小了,他的尸体蜷曲起来,勾手曲膝,蜷曲成了婴儿在母腹中的形状。
这个已经死去的老头我们叫他外公。其实他是舅舅父亲的哥哥。和我们的亲外婆没有特别的关系。我要把他写进小说,实在想不起汉语中对他这种长辈是怎么称呼,便问一个汉族同行。
“就叫外公吧。”他想了一阵之后说,说得很没有把握。
外公是个喇嘛。
外公曾经无数次预言过自己的死亡,但总是不灵验。他只是慢慢地干枯。他像封存在时间深处的一尊蜡像。脸部肌肉收缩,拉弯了嘴角,拉弯了眉毛,使他看上去永远满含亲切慈祥的笑意。他坐在堂屋深处。舅舅出去之前,替他煨好了茶,替他用白色牛尾掸掉身上的东西,外公把那叫做“不是身上东西的东西”。“可以以为它们是东西,也可以以为它们不是东西。”外公说。舅舅临出门时,一边倒退出屋一边用另一把黑牛尾拂去地板上的浮尘。舅舅在门口套上长靴,从另一间屋子里放出那群羊子。羊子的四蹄磕碰门前的石阶,它们的犄角轻轻相互碰撞。然后,这一切声音都消失了。纤尘不染的地板上弥漫开羊粪的气息。那种气息干燥、辛辣。
舅舅的房子一共四间。一间过厅,一间堂屋,一间舅舅的卧房。另一间占了整座房子面积的一半,是那群羊子的集体卧房。羊群和人从同一个大门,同一个过厅进出。过厅的柱子上钉着舅舅打草的各式镰刀,他穿的靴子,避雨的牛毛披毡以及各种挖贝母的锄头。
外公坐在静谧、幽暗、洁净的堂屋深处,一络阳光从窗棂上透过来,落在他身上。外公端坐不动,立时把阳光变成一块透明的淡黄琥珀。他端坐在琥珀中央,仿佛已经置身其中千年万年。他的身后是一只巨大的转经筒;里面储藏着一些该念而没有念完的经卷。经筒旁边贴着一幅毛主席和各族儿童在一起的画像。毛主席光彩照人,儿童们的鲜艳小脸幸福地仰起,这确实像葵花朝阳,跟流行多年的一首颂歌中唱的一模一样。外公要我把画像下面的诗句大意翻译给他听了,他执笔写出藏文。然后,他翻出多年不用的沉重的水晶石眼镜架上鼻梁,净了手,焚了柏香,把那首诗工工整整地抄在画像下沿。后来有精通藏文的人看了,说是格律严谨,用词也十分古雅。
这件事情把舅舅吓坏了。
不久前村里一个小伙子,贡波家的仁钦曲波想试试猎枪修理后的团砂程度,用一张旧报纸作靶标。后来发现,报纸背面的领袖照片被打得百孔千疮。报告上去,被判处三年徒刑。
舅舅宰了一头羊子。
我,母亲和父亲到舅舅家时,那头被偷杀的生产队的羊子正在滚沸的汤汁中上下沉浮。外公手攥一根细绳,绳子那一头拴在经筒的曲轴上。外公从容自如地翻动手腕,经筒嗡嗡地旋转。那只牛皮空筒中几卷经书便互相磕碰,发出“啪哒啪哒”的声响。外公笑眯眯地说:“你们都坐下,用茶。我在,我在专诵一卷祈祷你们平安的经卷。”
说话时,姨妈、姨父、表姐、表弟都来了。表姐比我大两岁,眼睛从小就长得很美。本来她脸上没有酒窝,一次上树打野刺梨的时候,她从树上掉下来了,括颊肌被树枝刺穿,伤愈后就有了一个酒窝。我们曾问过外公这是什么缘故,他说那树枝想必是浸透了日精月华的。
“就是一根洁净的棍子。”
外公越说得简单,我们越觉得他的话幽深神秘。
舅舅从里屋出来了。他剃了头和胡须,披上了一件紫红袈裟。他盘腿坐下,很久都没有说话。火塘上的铜锅里滚汤翻沸,飘出了羊肉的香气。
“我偷杀了一只羊子,生产队的,人民公社的。”舅舅说,“我把……”
父亲笑了:“难道还要斯丹巴告诉我们,锅里的羊子不是他的而是集体的。”
“我把我们柯基家的人全部请来了。我要……”
“柯基家的人?”父亲说:“这里哪些人是你们柯基家的,柯基家的只有你和老和尚。你父亲只留下了你这么一根独苗。”
“你说吧,我要你说个够。我比谁都晓得若巴头人的独子比谁都想发牢骚。要是那件事情没有出来,我情愿你天天上门骂我,而不情愿去坐牢,丢下娃娃们的老外公没人侍奉,让你心里有气出在我妹妹身上。”舅舅的喉咙哽住了,“现在那件事已经出了。”
“啥子事情?”母亲问。
“我写诗写在了毛主席像的衬衣上。我要坐牢去了。”
外公耳朵很背,他侧耳听着人们说话,听不清楚,又专注地望着说话人的嘴巴,但他还是什么也不明白。
“阿来。”外公喊我。
“他们在说你写的诗呐。”我告诉他。
“咹?”外公提高了嗓门。
“说你,”我附在他耳边提高了声音,“说你写了好诗。”我的嘴唇触到了老人的耳朵,这耳轮是冰凉的,缺少一般人耳朵上都有的浅浅的茸毛。外公一身都起了皱纹,独有耳朵变得越来越光滑、透明,带着青铜的色彩,仿佛是塑料娃娃的耳朵。
外公笑了。
“我写有关毛主席的诗用词十分漂亮,当然,那诗是人家的意思。一本书上说,诗是我们自己心灵的朋友。”外公像毛驴一样滑稽地动动耳朵,说:“想想谁是自己心灵的好朋友,想想……”外公慢慢闭上双眼,脸上保持着天真烂漫的笑容。
舅舅说:“他已经疯了,他。”
大人们谁也没有说话。我们几个娃娃看着外公那副笑弥勒模样忍俊不禁,跟着笑了起来。表姐大笑时,露出两枚雪白尖利的犬齿,那时我十分热爱这两颗犬齿。表弟笑起来却是一副呆头傻脑的样子,可能是缺少尖利雪白闪着珍珠光泽的犬齿的缘故。表弟阿呷还淌口水。我大他一岁,我时常在心里说他不是个干净的娃娃。我就是喜欢用这种方式表示我的成熟,我的大人气。有句藏语俗谚说:穷人比富找比自己更穷的人。这句话也可译成这样:怎么产生富足的感觉?站在更穷的人面前。
外公又很响地拌了一下嘴唇。说:“我们这里阿来该知道诗是心的朋友。斯丹巴是不知道的,他不知道,他只不过是小和尚。”外公伸出小拇指,在自己眼前晃动一下,又晃动一下,咳咳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可以听到涌塞在他喉咙中的干痰在跳荡,“他背水,砍柴,打扫马厩,可就是没有接近过叫诗的东西。”
外公又做了一个男人对女人表示轻蔑的极其下流的手势。
舅舅低下头,说:“看,以前谁见过他这样?老糊涂了,疯了。”
“这没什么要伤心的,反正老了。”
“这样他已经享了你不少福了,哥哥,他自己又无儿无女。”
“我想是这样。”舅舅对我们大家深深地埋下了他那净光的脑袋。
舅舅的脑袋剃光后显得十分尖削。
姨父仁钦突然悄悄对父亲说:“柯基家的脑壳。”
父亲笑了。
姨父仁钦摘下帽子,露出轻易不肯示人的秃头,一本正经地对父亲和我们大家说:“要漂亮还要算雍宗你们若巴家族的脑袋了。这样。”姨父的手在自己脑袋上比画有时远离头皮,有时又努力用手掌挤削凸起的地方,要是他手中有把刀子,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在自己脑袋上做些削高补低的工作,以使他的脑袋变成我们若巴家的方正的头人脑袋。
大家都笑了。
连舅舅自己也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母亲撩起衣襟揩去笑出的眼泪,起身翻动锅里的羊肉,姨父问:“熟了吗?”
“可以了。”母亲说。
舅舅起身从里屋取来几只瓷盆盛羊肉。
这是五月,山里的春天刚刚来到,这个季节的羊子很瘦,羊肉没有多少肉的味道,常吃肉的嘴巴可以从中尝出青草和水的浓重腥气。一个比外公还老还智慧的汉人孔子说三月不知肉味,那时我们就常常如此,因此,感觉到口的羊肉十分鲜美。
舅舅依然坐着,脸上神情庄严肃穆。
他看着我啃掉了肉,还想吸出骨头里的骨油。外公掉光了牙齿,只能喝汤,他喝汤时发出“嗞嗞溜溜”的声响,总之,吃起肉来人人都和吃平常食物的吃相不大一样。大家都龇牙咧嘴,一副永远不会餍足的神色。只有父亲的吃相比平常更为庄严。使父亲难以忍受的好像不是生活中的艰难困苦,而是享受。在那些年头,吃肉是一种超凡的享受。
母亲放下啃得雪白的羊拐骨,发出了舒心的笑声,她这才看见舅舅什么都没吃。
“阿哥啦,阿哥斯丹巴,你也吃吧。”
“不”,舅舅说,“你们吃吧,我吃不下自己偷来的东西。”
姨父一下子放下了手中的肉,“偷的?”
父亲却毫不动容地吃着。
舅舅又说:“你们不要管我,吃饱。”
舅舅说反正已经把诗写在毛主席像的衣服上了,再加上偷杀一只生产队的羊子也没有什么了不得。他还反问我们是不是这样。
表弟说是。仅此一点就足以证明表弟的呆傻。果然,姨妈厚实的巴掌落到了表弟脸上。表弟哭了。然后表姐,然后姨妈和我母亲也都哭了。姨父也从鼻腔里发出了抽气声。
姨父突然抡手打掉了父亲手中的骨头。
父亲揩净嘴上的油污,平静地说:“你们家有谁死了?”
姨父说:“你雍宗心太狠了。平常就看不起人,现在哥哥就要坐监狱了你还这样。”
舅舅说:“雍宗是头人的根子,应该这样。这一大家人我都要托付给他。”
姨父假装剔牙,愤愤然呸了一声。
这顿庄严无比的会餐就此结束了。那堆比狗啃过还要干净十倍的羊子骨头至今在我眼前晃动,它们四处散乱地丢在舅舅温暖低矮光线黯淡的石头屋子里,丢在经常用牛尾拂拭得一尘不染的地板上,而在我们村子的其他人家,牛尾只是用来打扫床铺和屋子里小小的佛龛。这些骨头在早上还包裹着温暖的血肉,支撑着一条随着春天来临正在恢复强健的柔韧的生命,现在却被我们把羊子这种动物的气息也吮吸干净了。至少我一时对舅舅在临赴灾难前最后一次眷顾的意义毫无知觉,只感到吃了带血的鲜肉,背上有了热气,手心湿润起来,心跳变得沉稳有力。隔墙传来的羊粪的膻味使人想起了羊子,一种悲壮的感情才油然而生。
父亲说:“一只羊子已经全下肚皮了。”
“一整只大羊啊。”母亲啧啧嘴唇说。
这时,太阳透过窗棂射了进来。屋子变得明亮了,大家在暗中显得明亮的幽幽忽忽的眼光开始暗淡下去。我看到大家都在吮吸沾在嘴唇上的那点油腥。火塘里的火灭了,几缕最后的淡淡青烟沿着锅壁缭绕而上,然后消散。锅里和锅四周的碗见了底,只剩下些砂砾一样的骨头渣子。外公坐在他的转经筒前呵呵傻笑。
姨父姨妈和我表弟都在竭力显出悲哀的样子,但仍掩饰不住一顿饱食后的心满意足。那种神色是无法掩饰的,它从每个毛孔,从嘴唇的油光,从畅通的血脉和皮肤上的红光上显现出来。
表弟连连打饱嗝。
只有父亲和舅舅的神情一模一样。表姐和我的目光在那两张严厉的脸上来回逡巡。因此,我喜欢我的神情哀戚、犬齿雪白尖利的表姐次准。或许,她在我的下篇小说中就要成为中心人物。但现在,我必须抑制住因写作而复苏了的某种强烈感情。我提请自己注意,我写那次会餐已经写到了关键部分。我必须在这里揭示出在一种带着强烈的喜剧性色彩的生存状况下的泛人类的悲哀,人性的悲哀,生命本能与生命追求的崇高品格之间相互冲突的悲哀。我想这是支持我写下总题叫做“村庄”的这一个系列的惟一理由。
“根本烦恼。”
舅舅对父亲轻轻点头,嘴里突然冒出一个佛经上才有的字眼。烦恼是指芸芸众生受本能驱使而在向善的道路上迷失。最近翻阅佛经时,知道其中的“烦恼”和流行的辞典中的释义是不大一样的。佛的目标是要信徒根除这些烦恼,超脱因缘的环扣,而他的信徒们仍然在烦恼之中轮回。只有活到外公那种年纪,神智昏迷,才对沉重的命运仰起一张归返童真的老脸,呵呵傻笑,笑得超过了罗汉的水平而同声闻、缘觉乃至菩萨的笑容十分相近了。所以,清醒一点的时候,外公总是预计自己人土的日期。